老爷子醒来是在第二天中午,新年的第一天,谁都没有跨年的心情,聚在病房里,听主治医生讲述情况。
他是在家里晕倒,张老急救到位,送医也快,万幸保住了命,但后面会怎么样,还要再观察情况。
“公司那边的事情我会和言喻一起想办法处理的,董事长安心养病就好。”
说话的是白幸容,早晨得了消息赶过来,坐在老爷子床边。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不再亲昵地喊他叔叔,说话语气也显得有分寸起来。老爷子的呼吸机还没摘,身上插满了仪器,白幸容和他说话,他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病人刚醒还很虚弱,注意力比较难集中。”医生解释。
白幸容点头,又仔细问了几句看护要点,言喻撑着墙壁站在一边旁听,眼神落在老爷子身上。他的头发因为手术剪掉了,头皮上有明显的老人斑,闭着的眼角上也有很深的皱纹。裸露出来的皮肤泛着一点缺失生机的青灰,被子下的身型看起来很瘦很薄。
他老了,言喻第一次意识到这点,他还不到六十岁,竟然已经老成了这样。
两天前这人还坐在酒店房间里,告诉他岑明止有抑郁症。那时候的他看起来算不上多健康,但也绝不像这样大病的模样。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塌了天,一个人说倒就倒了。
言喻又开始头痛。
他的感冒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喉咙里肿痛得几乎发不出声。早上陈秘书带了早饭来,他吃了一点,身上的热度反反复复,很折磨人。
岑明止应该已经着陆了。言喻明明鼻塞,却总觉得能够闻到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呛得眼睛发酸。他很想从这个地方出去,给岑明止打一个电话,想问问他该怎么办,或者求一求他,老爷子病了,能不能回来。
大概是不能的,言喻不想承认,但答案显而易见。
一月一号还是假期里,下午周逸回家补觉,陈秘书过来换班照顾老爷子。言喻返回隔壁病房,白幸容跟了过来。
言喻没有制止。随便吧,更重要的事情他都还没有想清楚,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别的无关紧要的人。
他躺到床上,感觉自己需要再睡一觉,好从那种飘在空中,脚踩不到实地,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错觉中脱离。他知道老爷子病了,知道岑明止走了。这两个无法逃避的事实钉住了他,但是然后呢?他要怎么办,他该怎么做?
公司会怎么样?白幸容又为什么在这里?
他太累了,没有没办法思考。安逸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变化,也不想要面对。
“怎么把自己弄病了?”白幸容关了病房的门,在床边坐下:“医生说还要挂两天针。”
言喻一个字也不想说,眼睛一闭,手臂按在额头上,把光挡住。
白幸容又说:“听说岑助理昨天去了新西兰。”
言喻猛地睁开眼:“你怎么知道?”
“他去的那家公司很有名。”白幸容道:“跨国业务,跟我们酒店也有合作,听说给他开了很不错的价格。”
言喻:“……”
白幸容又道:“当然价格也是其次。你不知道国内有多少公司想挖他,听说他上个月就向猎头公司投过简历了。”
那为什么要去新西兰?去一个远到不真实,远到隔着海的国家?言喻忍着喉咙里火热的肿痛:“你还知道什么?”
“没有了。”白幸容起身,想要扶他躺下:“睡一会吧,等会医生会来挂针。”
言喻瞪着他:“滚。”
“我只是想照顾你。”白幸容说:“你不希望我照顾你吗?”
白幸容适当地露出了一点伤心的神色,那双眼睛很像,真的像,像极了岑明止。
但是岑明止不会这样明显地流露出无奈与受伤。他总是掩藏地很好,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好像穿着盔甲,言喻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够真的伤到他。
第30章
但也许不是的,岑明止并非刀枪不入,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会笑当然就会痛,也当然会流泪。
言喻感到恐慌。从得知岑明止将要离职开始,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危机,但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岑明止的离去会是如此决绝并不可挽回。
也许他也有很深的伤口,是他经年累月在言喻身边时,被钝刀割破了血肉却无法发声,而言喻自己又从没有发现的伤口。
所以他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得这么平静,没有任何预兆,也可以轻巧地骗他,说很快就会回来。
“你好像对我特别没有耐心——”白幸容的声音重新响起。他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交叠着两条腿,看起来很随意:“为什么?你很抗拒我吗?”
“……”
言喻费力地睁开眼睛,窗帘没有拉,雪后放晴的阳光太过刺眼,让他本就胀痛的眼眶更加酸涩。
“那为什么要跟我上床?”白幸容说:“再滥情也不至于来者不拒……是因为以前没有追到,所以不甘心吗?”
言喻扭头看他,嘴唇动了动,“不是”两个字却说不出来。
“看来是这样。”白幸容叹息,又无所谓地笑了笑,替他做出结论:“那现在这种态度,是因为得到了,觉得也没有那么好,所以才不在乎吗?”
没有办法否认。言喻回忆起和白幸容那个短暂的晚上。是的,得到过,就觉得没有那么好。他早已记不得十七八岁时是什么心情,但和白幸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他确实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要这个人。
白幸容慢条斯理,目光戏谑。他本身的优雅与这种戏谑并不冲突,看言喻似乎的目光仿佛言喻是一件过于大型,却无法被清理掉的垃圾。
他轻轻一笑,问:“那岑明止呢?睡了这么多年,也早就腻了吧?”
言喻表情变了,单手撑着床沿想坐起来:“你他妈……”
“所以现在不是正好?”白幸容嘲道:“他走了你也不用记挂,换一个就好。不想换我,就换一个比他年轻,比他贴心,比他听话,最好长得还有点像的。你可以把他当作岑明止,也可以当作以前的我——十八岁的我。”
言喻一时没能把整句话听懂,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浑身的血都冲到头顶:“你他妈在说什么?!”
“我们很像吧?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我就知道了。”
“……”
“你可以否认,也可以认为这只是你的个人喜好。”白幸容说:“不过我们很像,这是事实。”
不是的,言喻瞪着他,不是这样。他从来没有觉得他们相像——就算他们真的相像,至少言喻从没有这样想过。
“他也知道的。”白幸容补充。
“……什么?”
“岑明止也知道。从日本回来那天,言叔叔应该告诉过他了吧。”
“……”言喻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过度撑大的瞳孔涣散地盯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比隔壁的老爷子更像一个病入膏肓,并即将抢救无效的病人。
“不过我也可以理解。”白幸容继续道:“毕竟他照顾了你这么多年,这么突然一走,你不适应也很正常。”
“你也许会觉得恐慌,甚至可能会突然觉得你很爱他,没了他不行——但仔细想想,言喻,其实你也只是在担心自己。”他用陈述的口吻轻描淡写:“你看,你什么都不会,没有岑明止就是个废物,他这么一走,你连公司都管不住。”
操,言喻双眼涨红,想要撑起身体,但手臂脱力,整个人摔回床上。白幸容就坐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看着他在床上挣扎,还要微笑着问他:“我说的对吗?”
不,不对,不是这样。爱……我爱岑明止吗?是的,是这样,言喻爱岑明止,言喻怎么可能不爱岑明止?他想要反驳,白幸容又懂什么……他和岑明止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这么脆弱,轮得到外人来点评?
但他说不出话,头太痛了,出了汗的掌心贴在额头滚烫的皮肤上,体温似乎又重新升高起来,比昨晚更加厉害。
“你他妈……”闭嘴,立刻闭嘴。
白幸容却还不放过他,伸手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被子,把他挣扎中露出来的肩膀盖回去。
期间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地对言喻笑:“对了,还没有问你,在日本的时候那个人是谁?江秘书,是吗?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狗屁关系,言喻甚至想不起来他在说谁,江什么?他哪有什么姓江的秘书……
白幸容俯身,贴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说你们在隔壁上床的时候,岑明止会不会听到?”
言喻浑身一颤:“你……”
“我?”白幸容站直身体:“我还没有说完。”
他抻了抻略微褶皱的袖口,弯着眼笑道:“其实我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岑明止来过。”
言喻愣住,谁来过?……岑明止?他来干什么?
“来的时候你在洗澡。”白幸容说:“没有进门,我问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说不用。那时候我就在想,他也许是要走了。”
“你知道要让一个已经等了八年的人失望,其实不太容易。”他语气轻缓,心情愉快,每一个字都扎在言喻胸口:“但一旦走到这种地步,也就真的结束了。”
而后他拿起床头的水杯,踱步去饮水机上接了新的温水,就像照顾普通病人那样,放在言喻手能够到的地方。又转动把手,把言喻的病床升起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虽然他走了,但公司的事情还有我,我会帮你的,放心。”
言喻的视野晃动,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缓慢抬高。缺氧带来的痛苦迅速加剧,他整个人好像被浸在滚烫的水里,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沉闷黏湿,堵塞了狭窄的肺管。
白幸容把他停在合适的高度,抽了床头的纸巾擦手。他没有洁癖,却在某些时候会爆发严重的强迫症状。
他把指缝指尖全部擦过,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床尾的垃圾桶,说:“我会叫医生来,你好好休息。”
他闲庭信步,离开了病房,关门的动作那么从容。
然而门锁发出的轻微响声像溅入油锅里的一滴冷水,还是惊动了言喻脆弱的耳膜。
言喻坐在床上,浸满冷汗的手捂住了脸。
惊慌,后悔,疯狂,交织的痛苦里什么都有。
他要被淹没了。
第31章
登机的时候岑明止再次收到孟瑶的短信,嘱咐他国内还没有开春,气温不高,要多穿衣服。
岑明止回复她自己穿了三件,机场也有人接,叫她不用担心。而后跟着人群过了登机通道,飞机驶过新西兰初秋的海面,他拉下挡板,盖住了直射进来的阳光。
有一些话难开于口,有一些时间川流不休。
岑明止曾经问孟瑶,为什么人的时间总是越来越快,孟瑶的回答仍在耳边,因为年纪越大,心事也难免积压沉重。
小孩子的时光简单纯粹,今日读了多少书,明日写了多少作业,烦恼大抵不过这些,所以日又一日,童年漫长可以挥霍。
然而人生复杂,一旦长大,忧心的事情接踵而至。心里装着的事情太多,再长的时间便也不够用。要养家糊口,也要尊严体面,要求那些求不到的果。努力的时候多了,疲惫的时候也多,于是每分每秒都像被按了快进键,八年也好三年也罢,都转瞬即逝。
寒假刚刚结束,机场里人山人海,都是返校的学生。岑明止过了海关,取到行李,从旅客出口出来。
“看到你了,回头。”电话里易晟的声音带着笑意。岑明止举着手机回头望去,果然就见他一身沉稳大衣,人高腿长站在人群中央,那张脸三年不见仍旧英俊,即使岑明止已经记不得具体,也还是瞬间就认出了他。
他穿过人群,大步流星走过来:“明止,还认得出我吗?”
岑明止点头,同他客套:“易董,好久不见。”
“是三年不见。”易晟笑着张开手臂,热情地抱他肩膀,动作很绅士,浅浅一抱就松了手。他看到岑明止的行李箱:“怎么只有这点东西?”
岑明止解释:“来不及整理,剩下的拜托同事帮忙快递了。”
“怪我怪我,催着你回国。”易晟笑道:“听说最近海关查得严,旧衣服也容易被税。等会我让他们去打声招呼,别把你的东西扣下了。”
他这样说着,自然地把岑明止唯一一个行李箱拖了过去。岑明止想要把箱子拉回来,易晟挡开他:“连累你行程匆忙,这点小事就让我代劳吧。”
岑明止只好作罢,易晟道:“走吧,先送你回家安顿?还是先去吃个午饭?”
岑明止在飞机上其实已经吃过一点,现在不是很饿。但他看了一眼时间,等他们到达市区必然已经中午,便道:“先吃饭吧,我请易董。”
“哪能让你请?”易晟扬着嘴角,同他下楼去停车场:“当然是我给你接风。”
这是2022年2月19日,早晨十点五十分,距离春节已经过去半个月,学生们寒假结束,上班族早已开工,路上没有特别拥挤也不算多么空闲,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周五。
岑明止乘坐易晟的车返回市区,十几公里外的另一条路上,唐之清的诊所正处于营业时间。
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唐之清低头,见是岑明止,便抬头对对面的人说:“抱歉,我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对面的人点头:“唐医生随意。”
唐之清对他歉意一笑,起身去到走廊上,赶在电话挂断前接通:“喂?明止?下飞机了吗?”
“已经下了。”岑明止说:“在市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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