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能把涂鸦保留下来,哪怕以照片的形式,可竟然、竟然连拍照的机会都没有。天地不仁,对谁都一样。
5月12号傍晚,绍吴带着一身灰尘回家,指尖的血迹已经凝固了。老妈接过他的书包,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啊?”
绍吴兜里揣着半块砖头,他只带回了这半块砖头。
“没干什么……”他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同学送的礼物?”提回家的另一只袋子里,是朱菁菁的大礼盒,郑小宁的小礼盒,周磊韩惠媛的三套卷子,还有些别的礼物。
绍吴已经没力气拆了,他点点头,疲倦道:“嗯,你找个地方,放起来吧。”
冲了澡,总算精神一些,老妈正在炒菜:“蛋糕吃不成喽,小郑的店都关门啦,说是今晚还有余震嘛。”
“嗯。”
“咱就还是在家吃吧,我喊你爸回来路上买点卤牛肉和泡椒鸡杂。”
“好……”绍吴看着老妈的背影,忍不住心里的委屈,问道,“妈,怎么突然就地震了呢?”
“谁晓得,”老妈叹了口气,“这东西预测又预测不来,没办法。”
“是……是没办法。”
“哦,对了,”老妈端起锅,把炒好的松仁玉米倒进盘子里,“下午你们班周磊打电话来找你,你回个电话。”
“周磊?”
绍吴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这才看见一连串未接来电。周磊打了五个,然后——然后竟然是杨书逸家的座机号码!五点十二分,那会儿他应该正在拖拉机上翻找砖块。
“你干什么去了!操,”一向嬉皮笑脸的周磊竟然分外焦急,“杨书逸打你电话不接,打来我这了!他叫我告诉你,这几天帮忙看看他妹!”
“什么?”绍吴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妹?”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特别着急!他说他要去找他爸——他爸怎么了?”
———第一卷 ·完———
第44章 6月17号
2008年6月17号,绍吴记得很清楚,是个雨天——他拎了一箱酸奶、一箱猕猴桃,去到杨书逸的姨婆家。
杨书逸离开后,公公婆婆和珑珑便被亲戚接到姨婆家,老的老小的小,总得有人照看着。他们去姨婆家时,绍吴帮忙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们只带些换洗衣服和药品,除此之外,还有珑珑的书包。珑珑手腕上还戴着过年时杨龙买给她的电子表,公公婆婆在卧室挑拣衣服,一片默然,客厅里,珑珑拽拽绍吴的袖子,轻声问:“小绍哥哥,我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这一句问,绍吴的心便像裂了一下,只能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乖,还要等几天。”
“那是几天呀?还有,爸爸妈妈呢?”珑珑的语气有点委屈,“我问婆婆,婆婆不理我。”
绍吴别过脸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实在、实在给不出一个答案,实话实说么?你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说谎么?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可绍吴无法想象珑珑期待落空的样子。
他们已经接到消息,地震发生时,杨龙和小娟刚刚驾车从映秀返回永川,山崩地裂,他们被深埋在某片崩塌的山体下,同许多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绍吴坐在杨书逸家的客厅里,感觉这一切都像个梦。地上、桌子上、沙发扶手上,到处积着灰尘,连电视屏幕都花了,上面似乎有水痕。这电视——好宽大的液晶电视,赶上打折,才一千五百块——这是大年初二那天,杨龙喜滋滋地告诉他的。那天也是在他家的客厅,公公、婆婆、杨龙、小娟、杨书逸、珑珑、他,简直坐不开了,挤得很。
虽然挤,但是热闹,珑珑和杨书逸收到了新手表,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杨龙有些醉意,反复地说,否极泰来,否极泰来,我看咱这生活能越过越好……小娟阿姨在一旁看着他,脸上带些温柔的笑意,像看一个胡闹的小孩。
绍吴鼻子发酸,忍住了,怕被珑珑看出什么来。
杨书逸去找杨龙和小娟的遗体,走了半个月,打回来一个电话:“找不着,山体滑坡,全都埋住了。”然后挂了电话,继续找。
绍吴把公公婆婆和珑珑送到杨书逸姨婆家,临走时,蹲下摸摸珑珑的头顶:“哥哥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珑珑自然愿意,眉开眼笑:“真的?”
绍吴点头:“真的。”
这之后,每天中午下课,绍吴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姨婆家,路上买些卤肉卤鸭之类的吃食,有时候也买菜。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挑选蔬菜瓜果,珑珑喜欢吃柚子,柚子要挑皮薄且结实的,最好能从表皮上就看到一瓣一瓣的果肉形状。公公的牙不好,绍吴便常买豆腐,原来三块钱能买那么大的一块。婆婆有糖尿病,又三高,绍吴把姨婆家的花生油换成了橄榄油。有一天中午,在姨婆家吃过饭,婆婆送绍吴出门,那次住院后,她的腿本就不灵便,现在又好像一夜之间佝偻了背。她的眼睛肿着——五月十二号之后,就一直肿着。
绍吴温声说:“婆婆,您回去吧,不用送我。”
婆婆抓着绍吴的手臂,哑声唤道:“小绍啊。”然后她就哭了,泪水是那样涌出来,她抬手擦泪,擦不断。朗朗白日下,婆婆再也不是那个凑上来说“小绍长得好乖”的婆婆了,她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她,再也回不来。
6月17号,周二,雨天,绍吴拎了酸奶和猕猴桃去姨婆家,未到楼下,已经远远看见楼道口围了一圈人。
然后绍吴看见杨书逸,手一哆嗦,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杨书逸黑了,瘦了,站在人群中央。隔着一段距离,又有细雨,绍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待到近处,才发现他脸上本没有表情。
绍吴停车,把侧边的脚蹬踢下来时,小腿明显地打颤。
“绍吴。”
如果不是杨书逸长了口,绍吴一定反应不过来,那是杨书逸的声音。
那么嘶哑,那么低沉,简直像……像从地狱里来的声音。
“谢谢你。”杨书逸说。他的两只手上缠满白色纱布。
从5月12号到6月17号,37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过了,震后头七全国默哀日过了,震后178小时22分钟,最后一名生还者被救出。
37天后,杨书逸回来。
可是37天前那个杨书逸,好像也被地震,永远带走了。
“你的手,”这声音也不像绍吴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逸说。
后来是在永川电视台的报道下绍吴才知道,杨书逸先是坐车到成都,又搭着志愿者的车前往映秀,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地方,便徒步,沿途他经过大大小小的坍塌现场,石泥如海,根本无法挖掘。那时他便明白,父亲和小娟阿姨,是找不回来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各种各样的人——寻找家人的,救灾的,记者,医生——去了映秀。在那里,他的十指挖烂了。
6月25号,杨书逸将父亲杨龙和继母谭娟合葬,立的是衣冠冢。公公和婆婆年岁已高,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没有去。杨书逸牵着珑珑,还有一些领导和记者同行。绍吴亲眼看着杨书逸把杨龙的工作服和谭娟的衬衫放进骨灰盒中。
那件工作服是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的统一制服,有两套,一套杨龙穿在身上,一套留在家中。在工作服的胸口位置,印着“永安运输公司”六个字。绍吴记得,那天,杨龙也是穿着工作服去学校,和班主任大吵一架。
那时候,他和杨书逸都觉得杨龙很丢人。
立碑,磕头,上香。珑珑哭得撕心裂肺,杨书逸一言不发。做完这一切,杨书逸说:“走吧。”他背起哭得跪倒在地的珑珑,脸上仍只是木然。
直到回了家,众人散去,这时一个男人走来杨书逸面前,他穿白衣黑裤,戴眼镜,肩上挎着只黑色单肩包。
“王叔。”杨书逸唤道。
“这是……早就和你爸说好的,”男人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沉甸甸的,放在杨书逸家的桌子上,“当时你婆婆住院,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说想借点钱,我以为他是交不起住院费了,结果他说,儿子要考大学了,先借三万块钱给儿子读书用。”
绍吴在一旁,完完全全,愣住。
原来这个男人是“王三儿”,那天晚上他去看望婆婆,杨龙便是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原来杨龙是找他借钱,借钱给杨书逸读大学。
“这三万块钱,我还给得起,你拿去就不要还了,”男人拍拍杨书逸的肩膀,认真地说,“好好读书,你爸在天上,也想看着你读大学的。”
杨书逸目光直直的,不说话。
几秒后,绍吴看见两行泪从杨书逸眼中流下来。
第45章 “不原谅”
八月八号奥运会开幕,那一天,杨书逸请绍吴吃饭。那时他手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十指如新,指尖发红,因为新长出的皮肉确实是红通通的。这一次吃饭,不是在他家旁边的麻辣烫小店,而是在一家开张不久的饭店,两个人,杨书逸点了四道菜:酸菜鱼,粉蒸排骨,清炒红苕尖,凉拌折耳根,外加一壶银耳雪梨汤。他郑重地对绍吴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三个月不到,他好像长高了不少,声音也变了,变得更低沉,也温和,只是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调侃地叫绍吴“好学生”。
绍吴摇头:“跟我别客气。”
杨书逸说:“快吃吧。”
饭店新开张,菜量大,味道好,但也不算便宜。绍吴知道杨书逸得了不少钱:王叔给了三万;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给了两万;经过新闻报道,整个永川都知道,二中有个学生的父亲不幸在汶川大地震中丧生,这位学生孤身一人远赴灾区寻找父亲,找不到,又参与了抗震救灾,于是县政府派人到杨书逸家中慰问一番,送来三万块钱。
父亲没了,小娟阿姨没了,杨书逸手里多出八万块钱。
绍吴不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饭吃到一半,杨书逸说:“我会读大学的。”
绍吴筷子一顿,想问因为这是你爸的心愿吗?但是又不敢,纠结好几秒,只是点点头:“哦……好。”
杨书逸垂着眼睛,很平静:“珑珑开学该读六年级了,等我大学毕业,她才念高中,那时候我就能赚钱供她上大学了。”
绍吴想了想,小心地问:“小娟阿姨……在映秀还有亲人吗?”他想,如果还有亲人,那么或许杨书逸的压力可以小一些。
“不知道,”杨书逸看着绍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里完全毁了,即便有,也不好找。”
绍吴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可他没去过灾区,虽然天天和爸妈守着电视掉眼泪,也仍然无法想象那里究竟被毁灭成什么模样……节目上说,很多记者离开灾区之后必须接受心理疏导,否则根本无法回到正常生活的状态。还说,在灾区,护士们白天救治伤者,晚上就抱在一起痛哭哀嚎。
可是杨书逸——绍吴看看杨书逸——他好像既没有心理问题,也没有痛哭哀嚎,他回来了,把珑珑和公婆接回家,为父亲和小娟阿姨处理后事,再到现在,请绍吴吃饭以表谢意,一切都这么有条不紊,仿佛他是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唯一一次意外是王叔给钱时他流了泪,但很快,泪就收住了。
“我知道了……”绍吴轻声说,“家里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跟我说。平时有不会的题,也来问我。”
杨书逸冲绍吴笑了一下,又说:“谢谢你。”
绍吴很想伸手碰一碰他的脸。
八月二十号,永川二中开学——本该九月一号开学的,但每届高三都要提前十天,这是学校的惯例。他们终于搬进了那栋独立的高三教学楼,教学楼前立着高考倒计时的牌子,“距离2009年高考还有291天”。
搬进高三楼那天清晨下了场雨,天气格外燠热,连蝉声都拖长了,显得有气无力。学生们背着书包,扛着箱子,为了把沉重的书本运到新教室,各个想尽办法。绍吴把家里的拉杆箱带来了,运了自己的逸运。即便如此还是足足跑了三趟,出一场大汗,T恤都黏在身上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赶暑假作业,有人站在空调下面吹冷气,绍吴听见周磊问韩惠媛:“这学期咱俩还是坐同桌吧?”
韩惠媛声音很小:“我不知道,老班好像要调座位。”
周磊点头,声音也变得很小:“啊,那好吧。”
所有学生都十分默契地,对汶川大地震绝口不提——就连一句“换座位”也偷偷摸摸的,他们都记得杨书逸父亲和老班的那场争吵。
座位表还没贴出来,大家也就不急着整理东西,只把书包或者箱子随意地立在窗台上、角落里。几个值日生正在扫地,还有几个拖地、擦玻璃,教室里既混乱又嘈杂。
绍吴问杨书逸:“要不然咱们去操场走一走?”
“不了,”杨书逸就近拖起一张桌子,“我得收拾一下。”
他把那张桌子拖到教室最后面,还是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后对绍吴说:“我把书拿出来了。”
绍吴喃喃道:“你……你先别急……这学期可能要调座位。”
杨书逸蹲下,拉开拉杆箱的拉链:“你们调,我还坐那儿就行。”他利落地搬出一本本教材和练习册,整齐摆放在桌子上。
又过几分钟,老班走进教室,手里捏着张A4纸,他用透明胶把纸粘在讲台旁边的墙上:“都来看看座位表——”话没说完,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教室后方,杨书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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