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吴说:“你转过去。”
杨书逸便转身背对他,也顾不上其他人了,绍吴掀起杨书逸的毛衣。
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果然有两块深深的淤紫,一块在右侧肩胛骨上方,一块在左腰。石块应该是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的,被杨书逸用后背挡住了。
其中一块距他的后颈只有几厘米。
绍吴一把抓住杨书逸胸口的毛衣,过于惊恐以至于口不择言:“你他.妈疯了吗我让你挡了吗——”其实他恨不得杀死自己,是因为之前他那一瞬间的念头么?就这么被上天听到了所以给他们一个凭本能选择的机会?不他后悔了他只想让杨书逸好好活着和女人结婚也没关系一次又一次伤害他也没关系——他后悔了。
如果一定要这样检验的话,他后悔了。
然而杨书逸只是摇了摇头,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别怕,我没事的。”
“你是没事,”绍吴咬着牙,瞳孔都在发颤,“你如果有事婆婆怎么办珑珑怎么办还有我——”
话没说完,突然顿住。
他突然、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瞬间,与之前很多个需要杨书逸做选择的瞬间,不一样。
那个瞬间,杨书逸选了他。
第110章 快一点,小绍
既然已经封路,两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还是坐回车里。但是这一次,杨书逸绷着后背,没有往座椅上靠。
又过十来分钟,他们到达映秀镇。
天已经黑了,一眼望去,镇子上灯火点点。循着司机指的路,他们向镇卫生院走去。映秀镇的路窄窄的,但都是平整的水泥路,看不出半分地震发生的痕迹——本就是震后重建。他们路过很多饭馆和民宿,看见不少客人坐在里面吃饭,也有些小饭馆没有客人,老板就和熟人围在门口打麻将,见他们路过,热情招呼道:“进来吃点饭嘛!”
绍吴甚至嗅到了烤鱼的味道,他吸吸鼻子,瞬间觉得饿。
好在没走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了“映秀镇中心卫生院”的红字,亮着灯,在夜色中十分醒目。绍吴的肚子叫了两声,他想,待会去吃烤鱼吧。
他们路过一堵白色围墙,墙内影影绰绰,像是有栋矮楼,却又没亮灯,看不真切。绍吴眯起眼,借着远处一点灯光,看到高高竖立的旗杆,和被夜风扬起的五星红旗。
绍吴问杨书逸:“这是所学校?”其实他只是随口一问,他不知道杨书逸之前有没有来过映秀,所以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确切的答案。
然而杨书逸沉默了几秒,说:“这是漩口中学的遗址。”
绍吴猛地停下脚步。
夜色中,仿佛有盆凉水兜头浇下,他整个人,瞬间感到一阵悚然。
并不是因为八年前曾有诸多师生遇难于此。
而是——而是这个地方,竟然离那些热闹的饭馆、民宿,那么近。简直近到令他无所适从。或者说,到达映秀之后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反应过来这里是八年前汶川地震的震中,这个镇子和其他临江的小镇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漂亮、更繁荣,一派温馨祥和,何来“地狱”的影子?
杨书逸攥住他的手,轻声唤他:“绍吴?”
“走吧,”绍吴说,“我就是……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嗯。”
“你之前来过这吗——地震之后。”
“有一次从这里路过,”他们牵着手,缓缓经过漩口中学的遗址,“我没敢下车。”
绍吴原本只是错愕,却被杨书逸这一句话,猛地催出些泪意。
好像他一直都知道杨书逸对家人有愧疚,也知道杨书逸坚强——坚强得几乎无所不能,哪怕是和邹鑫演戏般地结婚。可是杨书逸竟曾在路过此地时不敢下车看一看么?是了,他和这里的很多很多人一样,都是遇难者幸存的家属。映秀,大概是他生命中最残酷的噩梦。
然而现在他们来到了映秀。地震遗址与他们只隔一堵围墙,夜色笼罩着一切,竟然显得宁静。
到卫生院,大夫检查过杨书逸肿起的脚踝和背上的淤紫,幸好问题不大,只给他们开了两瓶涂抹用的药膏。
然后他们回到刚才路过的烤鱼店吃晚饭,不远处便是奔流的岷江,水声浑厚而响亮。老板一家三口都坐在收银台前,父亲看电视,母亲和女儿捧着手机,正商量买哪条裙子。
绍吴轻声问杨书逸:“明天去看漩口中学的遗址?”
杨书逸点头:“这边还有一个震中纪念馆,也可以去看看。”
他的神色有些疲倦,但很平静。两人对视,几秒后,又同时移开目光。
绍吴看着热气腾腾的烤鱼,说:“你多吃点。”
杨书逸笑了,温声道:“吃完饭咱们去买车厘子,这边的车厘子很好吃。”
然而待他们填饱肚子,街尽头的水果店已经收摊关门了。两人也都累得够呛,便干脆走进烤鱼店对门的民宿。不年不节的三月底正是旅游淡季,民宿里没有别的客人,老板一边玩开心消消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床房、双床房都有,价格一样的,你们随便挑。”
绍吴略有些尴尬:“开一间双床房。”
“要得,”老板拉开抽屉摸出钥匙,递给绍吴,“二楼288,你们直接上去就行。”
其实这种民宿就是当地人用自家房子开的,大都是三层小楼,一楼自己住,二楼三楼的房间收拾成客房。两人上到二楼,发现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大床房一间双床房,都挺宽敞。
绍吴想不通老板为什么会说“你们随便挑”——两个成年男人开房间,一般都会开双床房吧?
杨书逸问:“你睡哪边?”
绍吴:“……我都可以。”
杨书逸便在靠窗的床上坐下,又说:“那我先去洗澡了?”
绍吴飞快地点头,同时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你先洗,我给我哥回个消息。”
当然了,王宇君压根没给他发消息。
他只是急于给自己找个掩护——不然就这么眼巴巴看着杨书逸脱.衣服么?杨书逸站在床前,脱了鞋,换上宾馆的一次性拖鞋,抓着下摆脱了毛衣,躬身脱了冲锋裤和毛裤,他身上只剩下灰色的秋衣秋裤了。虽然他的秋裤很宽松,但绍吴垂眼看手机时,还是能瞥见他结实修长的小腿……还好、还好杨书逸没再继续脱了。
杨书逸走进卫生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来,没几分钟,他就出来了。
他身上散发着热气,俊朗的脸上挂着几颗水珠。
绍吴刚想说“我去洗澡了”,忽然看见桌上的药膏。
完了,更要命了。
“我帮你抹点药吧,”绍吴硬着头皮说,“后背你够不着。”
“……好,”杨书逸便把其中一管药膏拿来,递给绍吴,然后转身背对着他,“麻烦你了。”
他的语气也突然变得生硬。
绍吴深吸一口气,撩起他的秋衣,然后在自己指尖挤了一坨药膏,很轻很慢地把指腹贴到那淤紫处。
“疼吗……”
“没事,”杨书逸说,“你涂你的,不用管我。”
绍吴在心里默念,就当是个木桩子,就当是给木桩子上漆,我涂我的不用管他——可是这他妈.的是杨书逸。绍吴一走神,没控制住力道,杨书逸“嘶”了一声。
“没事吧?”他猛地停手。
“……没事,”杨书逸顿了顿,又十分无奈地说,“快一点,小绍。”
哪是上药,简直是两个人一起上刑。
总算为他涂好药膏,绍吴落荒而逃一般冲进浴室。他足足洗了四十分钟,最后甚至冲了半分钟的凉水。
他勉强能冷静地推开门,走出去。
然而杨书逸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太累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重,鼻翼规律地翕动着。
他开了空调,所以房间里十分温暖。绍吴站在床边看着他,恍惚地想,这应当是第一次,杨书逸如此恬静地睡在他面前。
而刚刚那些旖旎的情.欲,倏然退却了。绍吴俯身,小心地,摸了摸杨书逸的头发。
杨书逸仍然睡着,没有醒。
这一晚,两人都睡得十分安稳。
第111章 第七十天
翌日清晨,当绍吴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对面的床铺空着,窗户被推开了窄窄一条缝隙,窗帘也被拉开了,一眼望去,天空湛蓝如洗,是个大晴天。
绍吴看一眼手机,已是九点过了。
七分钟前,杨书逸发来微信:我去买个手机,马上回来。
绍吴揉揉眉心,还是有点恍惚:竟然来了映秀。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正用粗.硬的一次性牙刷刷牙时,杨书逸开门进来。他还是昨天那身打扮,手里提了只纸袋。
绍吴走出卫生间,杨书逸说:“你穿这个吧,暖和些。”
袋子里是一件卡其色外套,夹层绒的,吊牌还没拆。
绍吴脸上一热,攥着那件外套,有点不好意思:“谢了啊……”也许应该问问这件外套多少钱,但他又觉得以现在两人的关系,问这话太生疏了。
虽然他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哪种关系。
早已不是单纯的友情,抱也抱了手也牵了,可是谁都没明确提过“在一起”——而且就算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又怎么样?杨书逸还结着婚,不清不白,仍是笔烂账。
绍吴穿上杨书逸买给他的外套,大小合适。他转身把手机钱包塞进兜里,同时暗自苦笑了一下。
两人下楼,老板正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热情地问:“去吃饭啊?”
“嗯,”杨书逸冲他笑了笑,“哪家好吃?”
“你往右边走,有家卖抄手的,安逸得很。”
两人谢过老板,循着他指的路,到早餐店吃了两碗藤椒抄手。不知是不是紧邻岷江的缘故,映秀的风比水磨更凉一些,阳光也更强烈。吃了饭,杨书逸说:“去遗址看看?”
绍吴说:“好。”
老板娘正在一旁擦桌子,闻言道:“哎,你们记得找个讲解员,一百块钱一次……他们有些单位组团来的,都要请讲解,你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听。”
绍吴说:“好,谢谢您啊。”
老板娘笑笑:“不客气嘛。”
片刻后,她又敛起笑容:“我们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有些人来了,去遗址看看,就说没意思得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她摇摇头,又笑了,“不过这边的车厘子很好吃,你们买的时候记得还价啊。”
映秀镇实在太小,走出早餐店,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来到了漩口中学遗址。
白墙,黑字加粗,写着: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漩口中学遗址。
压抑感就这样扑面而来。
然而走近了,绍吴才看见大门右侧立着一块牌子,同样是白底黑字,上书“汶川县漩口中学校”。是细体黑字,有几分清逸,绍吴想,如果只看这块牌子,谁都会以为这就是一所普通的中学吧?
它曾经是一所普通的中学。
讲解员介绍道,之所以保留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其实是因为,漩口中学的受灾情况较轻。与之相比,映秀小学几乎被夷为平地,伤亡也更加惨重,震后,广东东莞市对口援建映秀,出资重建映秀小学。新的映秀小学坐落在岷江边上,是映秀镇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绍吴亲眼见到他曾在新闻里看了又看的,那个巨大的、断裂的时钟表盘。有栏杆围着,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看,但都看得清楚,上面的指针指向14点28分。
讲解员说,这是高二三班的表盘。
向里走,低矮的宿舍楼出现在眼前,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三层——虽然这栋楼并没有倒塌,但一层和二层在地震时直接沉入了地下,所以它原本是有五层的,讲解员顿了顿,继续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学生们都在上课,有一个男生请了病假在宿舍休息,后来,没有找到他的遗体,推测是和楼层一起沉入地下了……迄今为止,据统计,遗址中尚有11具遗体,在征得了他们的家人的同意之后,我们决定就让他们长眠于此,入土为安。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经过孤零零的连廊,经过倾斜的教学楼、图书馆。绍吴发现,在这里,所有震后立起指示牌也好大门也好,均是黑白两色。而唯二彩色反倒是丛生的野草,和教学楼遗址上的红漆。谁敢相信?连掉落的巨石的缝隙里,也生出青青绿草,在阳光和风中摇曳。尚有遇难者长眠,但生机已经势不可挡地笼罩了废墟,有风吹过时,教室里的灯管摇摇晃晃,绍吴忽然觉得,在这里,连“生机”都是天地不仁的一部分。
全程,杨书逸一言不发。
讲解员说,其实,至今为止,还有很多没有找到遗体的遇难者被定为“失踪”,包括那个宿舍楼里的男孩。
绍吴想,会不会他的家人,时常会梦见他活着回来了呢?他失踪了——看不见遗体当然就不算死——也许那天下午他撒谎说自己生病,其实是翻墙出去玩了。这是多残酷又多美好的一件事,那一刀永远没有落下来,失踪,某个来自映秀的男孩,一口四川话,大概还穿着校服吧,他不是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人遇见,请帮忙喊他回家。
他们绕遗址一周,又回到时钟表盘前。在“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漩口中学遗址”的另一面,写着:深切悼念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遇难同胞。
两人走出漩口中学遗址,杨书逸买来几瓶矿泉水,然后他们又向震中纪念馆走去。
震中纪念馆建在紧邻213国道的一座山坡上,而这座山的半山腰即是地震遇难者公墓。步行上山,公墓绿草如茵,角落里偶尔可见地藏菩萨的碑牌。待他们将纪念馆细细看过一遍,已经下午一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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