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丁海晏便发现了门口的端倪,呼弟子不应,慌忙进门一看,正和屋里的众人撞个正着。
“……青崖?”丁海晏的震惊之状,全在鹿时清意料之中。
相比之下,鹿时清格外平静,拱手道:“师兄,别来无恙。”
在这些熟识的同门面前,丁海晏头一遭露出惊惶的表情。待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觉后退了三两步,嘴硬道:“青崖,你果然死而复生了……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必再为你偿命,你还有什么事?”
竟是毫无愧意。
顾星逢面上一冷,直接上前,掐住了丁海晏的脖子。
姚一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恒明,他可是你长辈!”
顾星逢一字一句,“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辈又如何?”
“说得好,恒明。”丁海晏强作镇定,额上却冒了汗。“你若要为青崖报仇也可。你把常松涛杀了,我随你处置。”
裴戾挑眉:“凭什么?师尊找你报仇,你还讨价还价?”
丁海晏瞧见裴戾,顿时来了底气,冷笑着看向鹿时清,“青崖,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谎罢了。怀虚却是实打实的把你杀了,你不找他算账,却先来拿我问罪?”
这是一笔糊涂账。
裴戾被丁海晏利用,杀鹿时清报仇,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和鹿时清一样,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一则裴戾的确有可怜之处,二则鹿时清本就不是穷追猛打的人,也就含糊揭过了。
丁海晏的确也只是三言两语搬弄是非。可若他一早不这么做,天镜峰这三代人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坎坷。
丁海晏罪不至死,却终究有罪。
鹿时清道:“常松涛自然要除,但与师兄无关。还请师兄将掌门之位交还天镜峰,从此……师兄不再是沧海一境的人。”
语气清清淡淡,没有一个重音,却让虚空中陷入一阵静默。
姚一成怔怔道:“青崖师叔,你要将师尊逐出师门?”
丁海晏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从顾星逢的挟制下抬起下巴:“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你是我师弟!就算把我杀了,你也没资格赶我走!”
鹿时清道:“师兄,你歪曲同门在先,纵容外人祸乱沧海一境在后。况且溯光剑不在你手中,这掌门之位不正不顺。”
三年前那个雨夜,顾星逢临行前,将溯光剑投向荣枯泉边的巨石,剑身尽数没入石壁中。丁海晏不是不想拔出来,可溯光剑认主,顾星逢走后,无人拔得出。
姚一成曾经和他出主意,把那块巨石砸碎,就能取剑。但碍于吃相难看,丁海晏丢不起那个脸,就此作罢。
至今这把剑还在后山插着。
对此,丁海晏无言以对。
鹿时清继续道:“若师尊尚在,得知师兄如今的言行,必定会失望透顶。我驱逐师兄,也是为了师尊的颜面。”
裴戾附和:“不错,逸天君门下出了个吃里扒外的内奸叛徒,该惹来世间多少耻笑?”
丁海晏额上爆出青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一掌向顾星逢打去。
“星
星小心!”鹿时清知道,丁海晏伤不了顾星逢。但他还是本能地扑过去,在丁海晏接触顾星逢之前,先一掌挥向丁海晏。
掌风又快又准,虽然他没有使出几分力气,可丁海晏根骨曾经受损,哪里敌得过大乘期高手的一掌。
丁海晏登时飞出去,撞在门框上,口吐鲜血。
“师兄,对不住了。”鹿时清面露愧意,紧接着又补充道:“你可以打我一掌还回来,但你伤星星,绝对不行。”
顾星逢感到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那手心全是汗。他反手握住,轻声安慰:“我没事。”
姚一成难得地没凑上去搀扶。丁海晏挣扎起身,冷冷盯着鹿时清,眼神像是刀子,“青崖……你当真是不错!你为了师尊颜面?天大的笑话!二十多年前,你和裴怀虚作出那等丑事,早就丢尽了师尊的人!如今又和你的徒孙勾勾搭搭,倒反过来质问我?”
鹿时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却依然没有放开顾星逢的手。“师兄,我如今的确和星星合籍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惊不小。
姚一成更是目瞪口呆,看看裴戾,再看看鹿时清,“师叔,你不是和裴师兄……怎么又和恒明……”
丁海晏讥讽道:“抱璞,你还道他青崖是好人。且不说他雌伏于人,颜面尽失。仅这朝三暮四一条,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裴怀虚你还跟在他后面,甘愿绿云压顶?”
他本是为了抢白鹿时清,谁料竟说得裴戾一脸难堪。裴戾不敢去看鹿时清的表情,忙道:“还不是因为我当时听信你的话……我威胁师尊跟我合籍,就是为了丢他的脸,那全是假的,我和师尊有名无实,全不作数。”
这话说得格外艰难,裴戾知道,从此以后,他在鹿时清生平中,将彻彻底底的失去位置。人们再编排鹿时清的风花雪月,主角只有顾星逢,与他裴戾再无瓜葛。
姚一成恍然:“原来如此,那就不能算是朝三暮四了,师叔与恒明是从一而终的。”
裴戾忍痛点头。
鹿时清如释重负,却对裴戾没有谢意。因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清白。
丁海晏却固执道:“我不信,若你青崖没有把柄,又怎会被裴怀虚威胁?还不是你自己不干净!”
“那是因为……”鹿时清急急说到一半,忽然犹豫起来。
丁海晏冷笑:“怎么,羞于启齿?”
鹿时清喃喃道:“红尘界生死存亡,我想,师尊会理解的。”
丁海晏拧眉:“你的丑事,又与师尊有什么相干?”
鹿时清望着他,缓缓道:“师尊没有飞升,而是四处云游了。后山那眼荣枯泉,是他留下的秘密……我日日坚守,不让任何人知道。而怀虚拿来要挟我的,也是这个。”
这件事,鹿时清只和顾星逢提起过。因而此刻说出去,除顾星逢之外,其他人都震惊无比。
姚一成嘴快,立马质疑:“不可能啊,修士飞升后,都会留下羽化之痕。逸天君若只是云游,他的羽化之痕从而来?更何况以逸天君的修为,飞升不是难事,又为何要撒这样的谎?”
鹿时清摇头:“原因不明,但这就是事实。”
丁海晏捂着胸口站直,死死盯着鹿时清:“你……为何要说出来?”
“因为荣枯泉的秘密不复存在,此间又没有别人。”鹿时清微微一叹,“且师兄执意相逼,我只能如实作答。”
“那也不行!”丁海晏竟是咆哮起来,“鹿时清,你不过是师尊在路旁捡来的!凭什么师尊如此待你!非但将掌门给你做,就连这些秘密也都留给你一人!”
顾星逢一旁审视,只见丁海晏脸上并无惊讶,全是愤怒,便冷静地指出:“你早已知道了逸天君没有飞升。”
丁海晏脸上一顿,“我……”
顾星逢徐徐道:“逸天君的羽化之痕一直由你保存,常松涛翻遍天镜峰内外,唯独没有提起此物。”
裴戾在一旁思索道:“常松涛是长生界的人,他肯定知道羽化之痕的真假。”
羽化之痕,是修士飞升前,留在红尘界的唯一凭证。修士肉身进入长生界,而衣物上沾染的烟尘污垢则留在红尘界,称为羽化之痕。修士清心寡欲,不沾俗世,羽化之痕也是浅淡一片,如浮尘一般。
后人以此为凭,留下作为念想。
丁海晏对逸天君忠心不二,自然要一早抢占。
鹿时清明白了:“常松涛就是拿这一点要挟你的,对不对师兄?”
姚一成立时看向丁海晏,“所以师尊为了顾全师祖逸天君的名声,不惜让沧海一境落入外人之手,就算弟子们有性命之忧,也都不在乎?珠儿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丁海晏气得咳出一口血,怒道:“他们答应过我,不会害珠儿性命!”
姚一成急切起来:“对方是常松涛吧!他的话不可信啊师尊!况且不伤害珠儿性命,伤害她一根头发丝儿,我心里也疼啊!
鹿时清上前一步:“师兄,不要再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丁海晏眯起眼睛,额上经络依然明显,他居然瞬间收敛怒意,整顿表情,平静地看着鹿时清,“鹿时清欺兄夺位,污蔑师尊逸天君。我丁海晏寡不敌众,只得暂退。”
鹿时清怔住了:“师兄,你在说什么?”
“别叫我师兄。”丁海晏逐字逐句地说,“逸天君飞升成仙,万古流芳,你却屡次坏他名声。我丁海晏作为逸天君首徒,和鹿时清从此一刀两断,势不两立。”
第118章 一诺许曾经
此言铿锵有力, 在整个偏殿中回荡。
鹿时清费解:“师兄,为什么?”
丁海晏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他:“鹿时清, 你杀不杀我?”
鹿时清道:“不杀。”
宛如背书,毫不犹豫。
丁海晏冷笑一声,唤沈骁。沈骁略一迟疑,上前冲他施礼:“丁太师伯祖有何吩咐?”
丁海晏拇指指甲刺破食指指腹,将血液滴入沈骁腕上缚灵环。沈骁失去禁锢, 灵力回还, 待要道谢,丁海晏抬手制止,淡淡道:“无需多言,从此我和天镜峰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转过身, 挺直脊背, 步出偏殿。“鹿时清, 你不杀我可别后悔,今后你我便是仇人。”
眼见着顾星逢和裴戾蠢蠢欲动, 鹿时清上前一步,拦住二人。事到如今,他心里早已凉透,只剩下一声叹息, 道:“他不能死。”
丁海晏的背影顿了顿,御剑离去,头也不回。
裴戾不明白了,“师尊, 你这是放虎归山!丁海晏那般对你,且毫不悔改。这种人,留着只是祸患!”
鹿时清道:“他尚且挂念子鸣的伤势,且他提起姚师侄,也并非麻木不仁,临行前还为俯云解开缚灵环……至少对别人,他不是大奸大恶。”
顾星逢微微摇头,问道:“他对你如何?”
裴戾先一步替鹿时清回答:“他对别人不是大奸大恶,对师尊可是穷凶极恶!”
鹿时清眼神飘忽,“姚师侄吉凶未定,我们有说这些的工夫,不如先救人。”
姚一成眼睛一亮,连声道谢,却听见门外有一男子道:“不必了。”
随之,深蓝衣袍的司马澜飘然迈过门槛,见着鹿时清和裴戾,微微一愣,慌忙见礼。
裴戾正没好气,见着他更没好脸色:“司马师弟过来作甚,司马家主随侍常松涛左右,你怎么不去子承父业?”
鹿时清低声斥道:“怀虚!”
司马澜沉默片刻,苦笑:“讽刺得好,连日来大家都与我客气,敢怒不敢言,暗地里不知骂我和父亲多少次了。裴师兄明着说出来,听得我浑身畅快。”
裴戾摊手:“师尊你看,他还喜欢上了。”
姚一成和司马澜是同辈,又同为峰主,素日多有来往,私交颇重。此时见着司马澜,却换了一副态度,谨小慎微道:“敢问司马师弟,司马家主将珠儿带去是做什么?你平时最疼珠儿,还请千万保全她。”
这疏离恭敬的态度让司马澜神色黯然,仍是立刻回答:“师兄放心,我父亲只是不满我频繁来看她,浪费时光,才将她转移到别处,我这便去带她回来。”
顾星逢问:“师叔如何劝说司马家主放人?”
司马澜眼中闪过一丝倦意,脸上微笑如旧:“我父亲指望我飞升成仙,光耀门楣。我近来却因为种种琐事,疏于修习。我会对他保证,心无旁骛,三年之内必然飞升。他没了顾忌,自会放了师侄。”
姚一成稍稍松了口气,“若如此,就多谢师弟了。待珠儿平安回来,我也不会再让她打扰你。”
司马澜眉心微动,点了下头。鹿时清忽然伸出手,搭在司马澜的手腕上,感知他体内灵脉。厚重的灵力在机理下暗暗运转,触及鹿时清指尖。
鹿时清旋即收了手,温声道:“师侄太谦虚了。若不出意外,你一年之内你能飞升。”
司马澜和裴戾,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司马澜的资质甚至还在裴戾之上。裴戾兼修鬼道,又被胭脂鬼操控多年,荒废了修习,尚且能排在顶尖高手之列。何况司马澜一直勤于修炼,
多年来从未懈怠,有这个结果也不意外。
鹿时清本以为司马澜如此用功,是因为想要飞升长生界。可司马澜听了他的结论,并无高兴之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师叔未免太高看我……无殊这便告辞了,几位操劳半日,且好生歇着,等我消息。”
鹿时清怔忡的答应一声,司马澜刚举步,似是想起什么,又对他道:“丁师伯为人倔强,师叔且由他去吧。”
鹿时清一愣:“你见过我师兄?”
司马澜道:“方才进山时碰见了,他说要请常松涛帮忙,夺回沧海一境。但我问起来龙去脉,他却不肯说。”
鹿时清回想司马澜进殿时的反应,不禁疑惑,“师兄也没有说起我?”
“只字未提,我进殿之前并不知师叔已经安然复返。”
鹿时清颔首,目送司马澜离殿。
裴戾哼笑:“看来丁海晏是刀子嘴豆腐心,还帮师尊守着身份。但那又如何,他已经糊涂到与常松涛狼狈为奸。就算一时良心未泯,日后也必然对师兄不利。”
鹿时清不置可否,看向姚一成:“一成,你回丹阙峰安心等候吧。”
“是是,师叔也好生休息。”姚一成悬着一颗心离去了。
“弟子也回天镜峰整理藏书阁。”沈骁拜罢,也出了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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