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两下将两个娃娃招呼进屋里,将落日西沉的余晖留给李十一和宋十九。
宋十九眼见门掩上了,便正回头,两手将大腿处的旗袍抚平,弯腰坐到板凳上,执起扇子专心顾火。
李十一抿了抿唇,亦坐到她身边,心里头默默数了十来下,才开口:“冷不冷?”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是因语气硬得不如想象中温柔,也是因着说了一句废话。
她实在不擅长说废话。更不晓得,若十九回“冷”或是“不冷”,她该怎样接下一句。
“不冷。”宋十九果然道。
李十一“唔”一声,想了想,觉得宋十九搭理她了,也算得上好事。
于是她默了一会子,又问:“这村里,是什么境况?”
宋十九又添了两块炭,低低说:“瘟疫,村子里的大半染上了。”
她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好几户人家死绝了,村里的心知没多少活路,便也不大下山了。
小豆丁爹妈都没了,如今住在隔壁的三叔家。三叔刚染上病,宋十九帮着熬药,又兼着帮手带着小豆丁认字,婶娘很是感激,便将豆丁家空下来的屋子给宋十九落脚,时常也过来做做饭聊聊天儿。
李十一还未接话,远远的婶娘果然来了,见着生人稍是愣了愣,寒暄两句便拎着菜篮子进了屋。
宋十九见火势稳了,便进屋帮婶娘做饭,李十一跟了进去,想要洗手帮忙,却被婶娘婉拒出来,李十一初来乍到,不好勉强,便又理着袖子往厅堂里去。
未走几步,听见宋十九小小的声音:“这个不洗了。”
婶娘接口:“芹菜么?”
宋十九轻轻“嗯”一声,未再说话。
里头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刀子有节奏地跺着砧板。
李十一的嘴角提起来,弯曲的弧度比宋十九的话语还要浅,但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好似这份笑令她十分珍重。
李十一不爱吃芹菜,哪怕是在闹别扭,宋十九也时刻搁在心里。
第101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二)
豆丁儿家许多没有这样热闹了,婶娘、十九、十一、涂老幺并两个娃娃齐齐整整坐了一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几人摘了布条,洗净手便开吃,唯独春萍仍旧将脸兜着,习惯性地掀了个脚,将馒头从下方递上去。
这样吃饭实在不便,她原本可以独自端了饭碗回屋进食,却不大想离了宋十九,于是便这样慢吞吞地,照着十分繁琐的工序。
宋十九问了几句三叔的病情,又嘱咐婶娘一会子将药汤带回去,专心致志地扒了几口饭,依然没什么同李十一亲近的心思。
眼见大伙吃得差不离,她才抿了抿唇开口:“这院子有三间房,我都擦洗过,一会子铺上褥子便可歇息了,涂老幺住东面,十……你住西面,我同春萍……”
“我同你住,可以么?”李十一端着碗,抬眼看她。
饭桌上霎时安静,婶娘将筷子搁下,手背抹一把鼻子,眨眼瞟宋十九。涂老幺“嘿嘿”闷笑两声,又夹了一筷头菜,小豆丁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盯着二人,将细长的板凳前后摇得咯吱响,春萍咬了小小的一口馒头,将它从面罩里拿下来,转头问宋十九:“我想一个人睡,成么?”
宋十九润了润下唇,未说话。倒是涂老幺“嗨”一声,对春萍笑道:“成成成,你自个睡。”
“十一姐,委屈您同十九挤挤。”涂老幺腮帮子塞着饭,连笑容也鼓囊囊的,“我这爷们,自是要占一间了。”
李十一将睫毛温顺地落下来,“嗯”一声,嘴角微抿,倒是瞧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夜幕不在意人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是按时到来,四合院儿里点了煤油灯,却不及天井处洒下的月光亮堂,宋十九早早地洗漱了,换了棉布制的寝衣,一面拆头发一面望着天井中央的老槐树发呆。李十一在楼下同涂老幺聊天,仿佛是刻意让她先上来,又仿佛不是。
若李十一在跟前,她兴许还能敛住自己的思想,可李十一在下头,她的神识便不大受控了。
她抹香油,擦香粉,手里捻着一点碎碎的胭脂,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只为了听见李十一上楼的动静。
几个来回后,她终于笃定,李十一是故意的。
故意磨蹭着不上来,令宋十九念着她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宋十九又有些恼了,李十一总是像放风筝一样牵着她,挑逗她的想象,研磨她的关注,碾得比香粉还要细些,零零碎碎地附着在她的指缝间,拍也拍不干净。
宋十九起身,索性先睡下,要熄灯时却顿了顿,最终是将灯留了下来。
躺下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不该将李十一想得那样坏,她一遍遍地回想李十一问她“冷不冷”的模样,她那时坐在自己身边,挪了挪肩膀保持一个亲近却不冒犯的距离,将小臂横在大腿上,微微探着身子瞧她的脸色,落在另一侧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灰袄子的毛边。
就是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动作,令宋十九捕捉到了她的无措。
走廊里响起有规律的脚步声,雨打芭蕉似的,愈来愈近,渐渐灌溉进了芯儿里。宋十九将眼阖上,听见门被轻柔地推开,略过了三两秒又合拢。
隔绝的视线滋生了无穷的想象力,宋十九不晓得停下的那两三秒,李十一是不是在瞧她,一进屋,是不是先瞧了她。她很是介意这一点子细节,以至于颇有些挠心挠肝。
但她什么也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着李十一走到桌前,应当是梳洗过了,只直接将衣裳一层层脱下,最里头的那层摩擦着她的肌肤,窸窸窣窣的,听在宋十九的耳朵里,像一句不期而遇的开场白。
宋十九仍旧未睁眼,搁在脸侧的无名指微微一动,像在遮掩心跳错漏的那一拍。
她听见李十一吸了吸鼻子,好似有些感冒,而后放轻动作倒了一杯温水,喉头动了三下,是只喝了一两口,然后杯底轻轻一磕,杯子被放下,李十一吹熄了油灯,走到榻前将被子掀开,冷香带着寒意贴进宋十九的肌肤,令她颈后的汗毛一瞬便立了起来。
李十一又顿了顿,仿佛是依着月光瞧了一眼宋十九颈后的小栗子,她什么也没说,钻进被子里,肩膀轻轻挨着宋十九僵硬的脊背,十分规矩地躺了下去。
宋十九失落了,尽管她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她在长长的呼气声里将这份期许放下来,尽量放得不着痕迹些。
中间的被子被支起来,酥酥灌着凉风,将和李十一相接的地方反衬得十分暖,暖得有些燥。
宋十九静静候了一会子,李十一除却偶然咳嗽两声,再没有旁的动作。宋十九绷直的脊背软下来,背对着李十一睁开眼,将自己沉在柔软的被褥间。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了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李十一仿佛是睡熟了,宋十九动了动脖子,却并未侧过脸,将眼帘合拢,不多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数着宋十九的呼吸,平躺的李十一睁开了眼。
宋十九在她身边总是入睡得极快,哪怕她思想上不大甘愿。
李十一侧过头,望着她平顺的颈后,几缕发丝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像不当心泄露的可爱,身体的曲线玲珑有致,随着气息一起一伏。
李十一刻意拖延上来的时间,又刻意装作熟睡哄宋十九睡着,不过是想这样瞧一瞧她。
她不是在耍什么心眼,只是怕自己克制不住,话说得不漂亮,或者说得太急切,又令宋十九皱眉头。
自见到宋十九的第一眼,她便十分、十分想要搂住她,不仅是搂住,她还想要更多。
她望着宋十九安静的背影,开始整理从前未曾想过的开端。她是个姑娘,哪怕从前活得不太像个姑娘,不晓得是不是干错了行当,她天生性子冷,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欲望。
世道乱,情也乱,假凤虚凰的戏班子,秦楼楚馆的清倌儿,人们将欲望捏圆搓扁,放纵得无限大,谁同谁发生关系,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因此有姑娘追着她时,她未曾考虑过性别,有鬼魅要同她好时,她未曾思虑过阴阳。她似一个世界的旁观者,冷眼瞧着别人捧上来的春情,从未被引诱过。
这个“从未”,截止在宋十九身上。
有了她一衬,她才发觉从前自己见过的那些情乱糟糟的,和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样灰头土脸,它们是她脸上曾经恶形恶状的腐皮,她曾贴着它,与这世道融为一体,而宋十九便是那块腐皮下干净的肌肤,它光滑而平整,令李十一面对自己,成为自己。
而这一刻,她渴望亲密,渴望纠缠,想要用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描摹身边姣好的曲线,抚慰凸起的部分,填充凹陷的部分。
她想要与她做这世间非她不可的事情,也想让她对自己做这件非她不可的事情。
李十一转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清晨,宋十九起得十分早,李十一带着眼下的乌青醒转过来时,身边的被褥里连余温也没有。她换了衣裳,到院儿里梳洗了,一面拨着掖进外裳的发丝,一面往外头走。
宋十九正端了一盆醒好的面,搁到桌子上,砧板上拍了几把面粉,便要调馅儿包饺子。
这村子里没什么吃的,馅儿也不过是跺碎了的白菜罢了。
见李十一来了,她端着蹭了一半面粉的双手,轻声说:“起来了。”
李十一对她笑了笑,她侧过脸,有些别扭。
李十一走过去,忖了忖,说:“一会子吃完饭,我有话同你说。”
食指曲起来,指节在桌上勾着圈儿,宋十九瞟一眼,还未答话,便听得外头响起豆丁儿一声盖过一声的惊呼。
宋十九忙擦了手,同李十一一齐往外头走,见小豆丁飞奔着自街口跑过来,鞋都掉了一只,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十九姐姐!我三叔要死了!”
宋十九眉心一凛,上前两步迎上去。
小豆丁张大了口喘气,掩着唇鼻的布条因着吸气不断往嘴里钻,令他直犯恶心,他索性将布条扯掉,跑到宋十九面前,胡撸一把额头上的汗,哆哆嗦嗦地看着宋十九。
宋十九蹲下去,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他一抽一抽地说:“我,我三叔不行了,呕起来了,要死了!”
他爹娘死前也这个模样,他记得牢牢的。
宋十九心下紧张,正要起身,却见小豆丁瞪眼盯着她,“哇”地一下呕出血来。
一滩血大半洒在了她的前襟,一小半血沫子沾在她下巴,她望着小豆丁的嘴唇,只有中央的地方有些血色,其他仍是惨白惨白。小豆丁抽着气,抬手抹一把,垂头瞧着,眨巴两下眼,用气声说:“我也要死了。”
这句话说得平淡又无所谓,比他背三字经还机械些。
李十一的下颌一收,望向沉默的宋十九。
宋十九的肩膀一动不动,捏住小豆丁的手稍微用了用力,而后温柔地用拇指替他将嘴唇擦拭干净,再一回手将别在发间一个不起眼的玄铁色的簪子抽出来,手腕翻转三两下一甩,“刷刷”两声甩成一柄合拢的折扇。
她将扇子收在掌心,站起身来,回头望一眼李十一。
而后牵着小豆丁往三叔家走。
“死不了。”她温声说。
第102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三)
三叔家比豆丁家还破,久未修缮的院门噗嗤噗嗤跑着风,院子角落里堆着几个铺了灰的簸箕和篓子,架子上葡萄藤早枯了,垂着几个风干了的丝瓜瓤,并一溜硬得同木头似的熏肉。
想来是晓得不大会被主人光顾了,连熏肉也垂头丧气的,吊在将断未断的麻绳上,像是悬了梁。
宋十九几个径直进了里屋,婶娘掩着口鼻,未说话便是哭,落了两滴泪又揩了,哽声叹气:“不中用了。”
宋十九握了她的手,轻拍两三下:“不必慌。”说罢便往榻边去。
屋子小得很,一溜人进去便显得挤了,小豆丁不想让婶娘晓得自己呕血了,只捂着布条睁着清亮的眼珠子,三叔躺在木板床上,咳得一声比一声大,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喉咙里的痰汩汩地响,好似要将他捂断气。
他的脸色比外头的熏肉还灰黄些,两颊已不剩几两肉了,眼珠子突出来,死鱼似的泛着白,地下同嘴边是黄黄红红的呕物,他虽是农家,却向来爱干净,如今是顾不上了,连意识也不大清晰。
他脱力地躺回枕头上,像是被抛进去的,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握成拳头,一下下砸着木板子,他嘶声喊着:“他娘,他娘啊——”
婶娘忙拭了眼泪上前去,“嗳”一声。
他晃悠着脑袋,却是哽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出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难以遮掩的腥臭,他却硬生生咽回去了,混混沌沌地望着天花板,问:“阿顺啥时候回来呢?”
婶娘一怔,随即伏在床边掏心扯肺地哭起来。
小豆丁抬脸看宋十九,脆生生说:“阿顺哥月前就烧了。”
婶娘那时不干,扯着他衣裳求好歹留个全尸,村里头的壮丁却不由分说,将婶娘一把推了,粗布一裹便将阿顺抬走了。
那几个壮丁,没撑过三两日,也烧了。
小豆丁想,烧了也好,这寒冬腊月的,往后便不冻骨头了。
他又有些怕,你说都成了灰,底下的爷娘还认他不认呢?他新习的三字经,是背给谁听呢?
他自个琢磨着,未同宋十九说。
思绪戛然而止,似被人扼住咽喉,咳嗽声和哭泣声也戛然而止,和风干的丝瓜瓤子一齐入定,画面停在最撕心裂肺的一刻,停得荒诞而滑稽,像糖人师傅捏了最大开大合的一段戏,将精彩纷呈的表情定格下来。
悬停的光线似一根根任人摆弄的丝绦,浮尘点点是极好的装饰,宋十九的发尾一动,走在光线间,脸上明明暗暗,缓慢地变幻着阴影。
李十一呼吸起落,看着她几步走到床边。
她未回头看李十一,却也未将她定住,李十一心知她有旁的打算,便将烟杆子抽出来,食指一探架格在右手间。
宋十九却未急着动作,只垂头望着被定住的三叔,像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过了一会子,便听得“吱吱”的声响,似幼鼠觅食的尖叫,却要小上许多,若不是此刻安静得过分,怕是压根不能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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