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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痕(近代现代)——冉亦安

时间:2020-03-24 08:22:52  作者:冉亦安
  “他骑小电驴堵车堵得着他吗?”程让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晕,下意识扶了江乘一下,才想起来进来半天没顾上他哥,“哥,你找个地方坐……唉算了,没地方坐,你要不去买点吃的吧,早上没吃饭都低血糖了。”
  江乘用力握了下他的手,“煎饼果子行吗?”
  “行,来五个吧,大脑袋得吃俩,还得是双蛋。”
  “麻烦乘哥跑腿了啊!”江乘出门时史天喊了一声。
  程让晃晃低血糖的脑袋,警告自己得积极点,早上出门还想着一人扛不让乘哥担心呢,结果刚才就一副失魂落魄样,乘哥肯定看见了。
  人说色令智昏,刚陷入热恋的人按理都是傻啦吧唧的,可让哥异于常人,他反而更加有了使命感,他急于让自己独立强大,不甘于被过于优秀又成熟的乘哥落下,总想证明自己可以保护他,可以撑起他们的未来。
  啊,让哥你可是肩负重任啊,老白要靠你,家里的哥要靠你,没了你他们可怎么办啊?
  程让强行给自己喂了一碗鸡血,精神抖擞地上楼查看损失。
  然而满格的鸡血一上楼就见了底,他站小房间门外,望着铺满地的泥塑碎片,脑子彻底空了。
  这是他几年里断断续续捏起来的,虽然不值钱也不精美,却是他的心血,都碎了,碎成了一地捡不起来的残骸。
  奇怪的是他没有愤怒,甚至提不起劲去找张扬报仇,因为即便是把张扬打碎了这些碎掉的泥人也很难恢复原样。他只是有些遗憾,就像被火烧掉的历史古迹,再也没有重现的可能。
  “让哥!”史天忽然在下面喊,“大吉不接电话,消息也不回,我给他家里打电话,阿姨说他早就出门了,你说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程让应了一声,收起情绪转身下楼,“不接电话肯定遇上事了,我出去找找他。”
  “那我也去。”史天丢下手里的活,“反正家里就这样了,有没有人都一样。”
  “你别去。”程让拦着他,“我自己去就行,你收拾着等我哥。”
  史天愣了一下,这意思是不让乘哥插手吗?
  让哥忽然变得这么“正经”,史天总感觉要有大事临头。
  程让走了十分钟后江乘才拎着几袋煎饼果子回来,“他人呢?”
  “啊,让哥去找大吉了。”史天没细说。
  江乘皱眉,程小白居然自己行动不告诉他,太不正常了,“大吉怎么了?”
  “呃……”史天本来想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可对着江乘他不由自主就想说实话,“他……”
  这时候江乘手机响了,是周暮打的,江乘压下心底的烦躁接了,“爸……什么?”
  他把烫手的煎饼果子一股脑丢给史天,飞似的冲了出去。
  程大治去世了。
  ※※※※※※※※※※※※※※※※※※※※
  抱歉,晚了。
 
 
第40章 祸不单行
  程让此时正在救护车上,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坐救护车, 上次趴着的是自己, 这回是邱大吉。
  不知道算不算流年不利。
  他从老白出来,没多久就找到了趴在小街口的邱大吉,一身血, 昏迷不醒,样子及其吓人,可怕到周围人都不敢管闲事报警的程度。
  当时程让脑子是懵的, 心跳是停的, 大概是停得时间久了点,到现在还有点恢复不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消极怠工,不摸心口都感觉不到它在跳。
  “护士姐姐, 他,他还活着吧?”从见到邱大吉开始,程让就一直怀疑这件事, 即便后来摸到了他的心跳, 他还是怀疑,得有个专业人士帮他确定一下才放心。
  “你是他朋友吧,我建议你现在尽快通知他父母,腹部挨一刀可大可小, 还不能确定内脏受创情况……”
  这位姐姐说了一堆不确定所以听起来更吓人的话, 程让没听完就打断了, “对不起姐姐,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还活着吗?”
  护士愣了一下,“活着啊,不然……”
  “哦,活着就行。”程让没让她继续说,他就为了听那俩字,听到了就暂时没那么慌了。
  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给大吉父母打了电话——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想打这个电话,相信大吉也不想,可现在他不敢做主,手术也不敢签字,更不敢确定大吉进了手术室还……呸呸呸,大吉大利,一定能逢凶化吉。
  “喂,阿姨,是我小程……”
  程让用了一辈子的小心打完了这通电话,没敢说得太吓人,但大吉妈妈情绪已经崩了,他连句安慰的话都插不进去。
  好好一个儿子出门小半天就这样了,换成谁谁也受不了。
  到医院这条路,他感觉走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等大吉推进手术室,他直接蹲在了地上,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仿佛得了急性小儿麻痹,站不起来了。
  电话在手里连响再震动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完了,连感知能力都退化了。
  电话是江乘的,程让不想让他担心,平复了一下情绪后若无其事地接了电话。
  “哥啊,才一会儿就想我了啊。”他这句若无其事的屁话连自己都没取悦,说完就装不下去了,带着点受了惊吓后的委屈说:“哥,我有点想你。”
  “嗯,我也想你。”江乘压着自己的情绪问,“大吉出事了是么?”
  程让非常轻地应了一声,“腹部一刀,在抢救。”
  “听我说,只要不是要命的地方,及时送了医院不会有什么事,你别太紧张,也别蹲着,蹲久了起来扶着点墙。”
  程让怀疑他哥在他身上装了摄像头,他神经质地摸了摸口袋,又看看四周,没摄像头也没人,他好笑地摇摇头——我哥真他妈了解我啊。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加上眩晕感导致他扶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乘哥居然一直耐心地等他,“我没事哥,你给我带点吃的吧,我有点撑不住了。”
  “好,五分钟我到大厅,你出来。”江乘说完挂了电话。
  五分钟?程让愣了一下,这哥是个神算子吧?他连史天都没来得及通知,乘哥是怎么算明白大吉出事还进了爸爸的医院的?
  他这会儿脑子不太够用,也没多想,只以为他哥智商高到已经有代沟了。
  程让出急诊的时候大吉父母刚巧赶来,他打起精神安慰一番,带着万分愧疚——毕竟大吉是跟他一起创业,出了事他没脸面对人父母。
  陪他们待了一会儿程让才从急诊出来,江乘已经在大厅等他了,他拎着一份煎饼,是刚从外面摊上买的。
  “先吃了再说。”江乘拉着他去等候区坐着,“你嘴唇都白了。”
  程让其实想抱抱他,但大庭广众的,又是在爸爸的医院,不好意思,“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仗着衣袖长,江乘一直握着他的手,这货手都没人味了。
  “哦。”程让食之无味地啃着煎饼,他饿过了头,吃东西只觉得恶心,但也得吃,这是哥给买的,“有喝的么,我得压一压,咽不下去。”
  江乘递给他一盒甜味奶,“喝点甜的有利于大脑活动。”
  “这话要搁别人嘴里说,我得以为是骂人。”程让喝了口甜牛奶,刚被堵上的脑子奇迹般地通了,“哎,别说,甜的还就是管用。”
  脑子一通,程让慢慢就回过味了,他啃完了最后一口煎饼,侧脸看看江乘,“哥,我怎么觉得你情绪好像不怎么高啊。”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对方有没有心事都能感觉到,这跟智商高低没关系,就是心理感应。
  短短一会儿能有什么事让他哥这样?
  “哥,你是不是……难道他们又来中国找你了?还是你又……”
  “我没事。”江乘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手指,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才缓缓说,“小白,是姥爷去了。”
  “什……”程让感觉刚刚开通的脑路又堵上了,他听见了江乘说的每一个字,却又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江乘把他的头摁在怀里,“听我说,姥爷是在黎明那会儿犯的病,因为,因为没发现,所以……他是在睡梦里去的,没遭太大罪。”
  就像程让不敢告诉大吉父母一样,江乘也没提最能刺激他情绪的那一段。周暮没给程让打电话就是因为这话得让江乘说,他知道这时候只有江乘能稳住他,也只有江乘能给他依靠。
  程大治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犯病,昨晚上纪铭喝了点酒忽然跑去程家“诉苦”,说自己在公司混不下去,程潇潇联合公司几个负责人整他,又说程潇潇霸占闺女不让他见,摆出一副深情老男人被爱伤透了的模样,有的没的诉了一通。说到动情处还掉了几滴泪,表示自己的对程潇潇还有感情,但凡有一点可能也不想离婚。
  上次因为纪恬恬的事老两口就怀疑女儿要作,果不其然是在闹离婚,于是立刻给程潇潇打电话,让她滚回家。
  程潇潇没想到纪铭出尔反尔跑到程家闹,当即杀到程家,当着爹妈的面甩了纪铭一巴掌,骂他狼子野心不是东西。
  事情闹到这份上自然是收不住了,哪怕程潇潇还有尚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些事不能当着老两口说,程大治也不可能放过他俩,逼着他们交代清楚。于是两口子以互相告黑状的方式把这些年的矛盾交代了遍,为了彻底扳倒程潇潇,纪铭还把程让跟江乘在一起的事捅了出来,状告程潇潇母亲当得不称职,放任儿子堕落。
  当时懵了的不止程家老两口,程潇潇也说不出话了。
  实在太突然了,如果林芝事先知道这件事,她肯定会拦着女儿女婿在程家交代什么破离婚的事,如果程潇潇事先知道,她宁愿忍气吞声被纪铭扣屎盆子也不会跟他争论。
  别的事都能转圜,唯独这件事是程大治死穴。
  有件事程潇潇一直瞒着家里人,当年程大治发病前其实是跟程冬吵了一架。当时程冬跟对象拍了一个关于同性的公益广告,程大治知道以后差点就要把程冬打死。在他的观念里,搞男人这种丢祖宗脸的事自己家里捂着就算了,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基本跟刨祖坟一个性质,于是命令程冬想办法阻止广告播放。山,与,三,夕。
  程冬当然没那本事,有本事也不会干,父子俩再次因为观念不合吵翻了天。架是上午吵的,下午程大治发病,不管医学上发病跟吵架能不能划等号,一般人情理上大概都会把吵架当一个发泄支点,尤其家里人如果知道,那程冬跟他对象在家里就更没法自处了。
  程潇潇为了把吵架的事化解开,拜托周暮这个专业人士帮忙圆场,尽量把发病原因往生活习惯上扯,甚至当着程冬的面也是这样说,只为了让大家心里舒服点。與。夕。糰。懟。
  这么多年程潇潇一直防着同样的事再刺激到程大治,没想到防不胜防,居然败在了程小白这小王八蛋手里。她当时甚至都不敢大喘气,生怕一口气重了刺激到程大治。
  也许是太突然了吧,程大治出奇的平静,没生气也没说什么,只是冷着脸回了房间。就在大家都心存侥幸的时候,程大治后半夜犯了病,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后来十万火急送到医院,全家人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等周暮起死回生,其实人推进抢救室就没救了,但周暮还是动用了一切可用的手段救了一遍,只为了让大家绝望的时间再延后一些。
  可是延后的绝望并不能减弱分毫,当坏消息传出手术室时,林芝还是倒下了,要不是在医院,估计又是新一轮折磨。
  这会儿程家人都在医院,林芝轻微脑出血还在抢救,程冬跟程潇潇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候。程大治安安静静停在病房,似乎是在等他能等到的人来看他最后一眼。
  程让也就只见到了程大治这最后一面,挺安详的,脸因为没了生气儿,看着消瘦好多,跟平常眼里的姥爷很不一样。他没跟程大治说任何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江乘告诉他姥爷知道了他们的事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他甚至有些羡慕程冬当年能跟姥爷吵架,至少他为自己伟大的爱情做了点什么。他也想做点什么,他规划着用五年或者十年慢慢消除程大治对这件事的成见,到时候说不定同性都合法了,等社会认可了他们之后,老人家的思想说不定就转变了,那他跟乘哥就可以大大方方地面对家人,甚至能得到他们的祝福。
  可是时间不再有了,姥爷最后只给了他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他已经不在意人世间的这些破事了。以至于好多年后,程让每当想起这段遗憾来,都会用姥爷的这个表情来安慰自己——他老人家已经看开了,他不怪他。
  但是这时候他还没那么通透,人生遗憾闪得他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该难过还是懊悔还是先拿着刀去把纪铭砍了,没有一个合适的发泄口,导致他整个人只剩下一副呆滞的躯壳,直到林芝醒来,直到程大治进了火葬场,变成一只价值不菲的小盒子出来他都没缓过来。
  忙完了程大治的事之后程让再次去了医院看林芝,周暮说她情况还算好,只是情绪不怎么高,程让有些忐忑,不知道林芝是不是还想见他。
  病房外面程冬给了他一个沉默的拥抱,这不言而喻,应该是来自难友的安慰,鉴于难友混得也不咋地,程让并不打算从他那寻找慰藉,还得找他的乘哥哥才行。
  “哥,我进去看看姥姥,你……在外面等我行嘛?”程让握着江乘的手,心里非常难过,他最不想面临的局面就是眼前这样,他进去见姥姥,但他哥不能。
  江乘捧着他僵硬的脸揉了揉,大概是他亲情淡薄吧,他不觉得这时候程小白进去看林芝合适,如果是他,大概会等林芝身体好了,大家情绪稳了之后再见面。
  但他知道程小白不可能在林芝病了的时候不去看她,所以他没拦着。
  “嗯,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了,你不用在意我的处境,我没你想的那么在意,我只在意你,其他人真无所谓。”
  程让看了江乘一会儿,点点头,慷慨赴死一样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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