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玄枢部基本废置,灵武部诸多资历较老的阁员也随着风伯等人叛离了玄霄阁,双方之间稳定的天平逐渐倾斜,在梁国强大的压力面前,他已基本失去了谈判的资本。
“那么,陛下希望我做些什么?”
天吴嗫嚅半晌,终究压抑着道出了这一句,仰头迎上黎晟的目光,眼角微微发红。
“阁下是深明事理之人,自然不难猜到朕想要什么,”黎晟好整以暇地收起柳叶刀,面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既然玄枢部无法再提供特制的傀儡武器,那么便不得不在灵武部的人员供给上作出补偿……方才提及的‘雷霆罡’,倒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好办法。”
“……可是,”天吴焦急得额角见汗,惴惴不安地道,“可是‘雷霆罡’尚未实验成功,服下增强药剂的人若非痴愚,寿数也必定无法久长,且此举消耗的珍稀药材不计其数,所作所为也堪称逆天而行……”
“阁下何时变成了如此贪生畏死、废话连篇之人?”
黎晟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仿佛丝毫未将炼制药人的代价放在心上:“眼下朕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如何。若是无法在武械上满足需求,那便尽快在兵力上予以补正。否则,朝廷与玄霄阁之间的交易,也再无存续的价值了。”
他如画般的眉眼间笑意森然,那与苏巽如出一辙的秋水墨瞳里,闪烁的却是贪婪的幽光:“朕这样说,天吴阁下可明白了吗?”
“……是,请陛下容我返回玄霄阁,与丹石部阁员商议后,再将制作‘雷霆罡’的详细事项向您一一述明。”
天吴面色青红相错,竭尽全力才按捺下拂袖而去的冲动,神情却已经极为难看,仿若暴风雨来临前天际翻卷的沉郁阴霾。
他早已知道黎晟思维方式异于常人,却不知那人业已疯狂到如此地步,全然不考虑所作所为是否违背道义伦常,只消能达成目的,便不管不顾地加以施行。此时不过是玄枢部的武器供给出现困难,他便不惜铤而走险,以炼制药人相代,倘若未来再生出其他变数……
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他因此也未曾留意到黎晟若有所思的眼光,在他面孔上逡巡许久,直到最后一丝笑意消散殆尽,余下的唯有彻骨的冰寒与决绝。
与此同时,枫潞城驿馆内。
苏巽双眸紧闭仰躺在榻上,流泻的青丝铺了满床,元若拙坐在床侧,三指搭在他左手腕间,细致感受着指腹下脉搏的流动,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阿巽他……怎么样?”犬齿狠狠切入唇角,力道之大几乎渗出血来,段云泱却恍若未觉,苍白的脸上写满无措仓惶,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
“苏公子的脉象往来艰涩不畅,按之有轻微粗粝感,应属涩脉,”元若拙神情间染进些许忧悒,语调显得颇为沉重,“缚灵术与焰灵丹对他的身体伤害太大,纵使治愈了外伤也没有多少助益。加之化生散的余毒浸没,气血淤塞不畅,情绪动荡之下,便落得了心悸的毛病。”
他抬眸看了看段云泱越发惨淡的脸色,心底微微不忍,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苏公子此次心悸发作十分猛烈,心脉受损极大,短期内切不可大喜大悲,若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忧。”
他忽然噤声,只因蓦地望见一行清泪从段云泱侧颊潸然而下。
在元若拙的记忆中,段云泱少有悲伤情绪外露之时,可短短数日内他已经两度泪流,其中摧心断肠的苦楚,自然无从为外人道。
心头又是怜惜又是酸涩,他忍不住起身轻拍段云泱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少爷,苏公子这般并非药石无救,倘若日后悉心调养,数月内理应无恙……”
“只是……数月吗……”
段云泱长叹一声,忽然发力捂住了双眼,指节微微泛白,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若拙,你先出去吧,让我和阿巽单独呆一会。”
“嗯,我就在隔间熬药,若苏公子病情有所反复,少爷你直接唤我便是。”元若拙咬了咬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方才他已经施针为苏巽平复气血,想来一时半刻也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倒不如让段云泱自己冷静片刻的好。
这厢他刚刚推门走出,门扉掩紧的刹那,段云泱却突然闷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掩住双眸的手指缓缓放下,一轮血色的红晕已经悄然攀上了瞳孔周围,衬着色泽浅淡的眼眸,显得尤为凄寒。
数月……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
他不肯相信从生死边缘夺回的时光就剩下这一星半点,却也无法忽略那人惊心动魄的削瘦霜白。
手指颤抖着抚上苏巽的面庞,那纤细到锋利的下颌缘几乎要将他掌心的肌肤生生割裂。垂落身边的手掌同样是软绵绵的,炽热的体温也捂不暖指尖的冰冷,他托着苏巽的右手抵在唇边,感受着冰凉突出的骨骼,喉头倏然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
他不愿惊扰旁人,呜咽声显得极其细微,却饱蘸着歇斯底里的绝望,恍若从身体中生出了锐利的刀刃,外表并无异常,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唔……”
床上的人忽地发出细弱的呻/吟,段云泱猝然抬起头,只见苏巽光洁的额上冷汗遍布,身子蜷作一团颤抖不止,似乎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他试着伸手探了探那人左侧前胸,毫无意外地触及一手滚烫,只怕是化生散在失去意识之际仍不肯轻易放过,始终在苏巽体内作祟不休。
眼角又冒出隐约的泪意,他取过悬在一旁的棉巾,温柔拭去苏巽面上的冷汗,又抵住他后心,缓缓输送了些内力过去。
他平生最恨,便是眼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分明是自己最为爱重之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形销骨立,而惶惶然无计可施。更何况,对于苏巽伤势的恶化,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他思虑不周口无遮拦,那人也不会……
“叩叩。”
正在他思绪纷乱近乎走火入魔的当口,房外却蓦地传来阵阵敲门声,紧接着见里间无人应答,那人于是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段云泱不愿惊扰了苏巽睡眠,慎之又慎地抽回手来,寒星般冷彻的目光随即投向来人,流泻出不加掩饰的愤怒。
究竟是何人竟如此没有眼色,在这尴尬的时刻不请自来?
“云泱,”来人淡淡启唇,声线娇柔却不软糯,竟是许久未露面的凌珂,“不知你此刻是否得空?我有些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段云泱挑眉,忍不住有些诧异,心底随之不可遏止地升起淡淡的烦躁。他不愿离开苏巽身边半步,却也同样不愿扰了他的安宁。思忖半晌,还是强自压抑下心头的怒气,朝着凌珂颔首示意,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房间。
二人来到驿馆楼梯侧的回廊处,乳白的月华将人影拉得斜而长,微微摇曳,如同欲语还休的心事。凌珂嗫嚅了半晌,却不开口,段云泱记挂着苏巽的伤势,也不想与她耽误太久的时间,索性开门见山地道:“你有何话不妨直说,若是实在难以启齿,也不必在此浪费彼此的时间。”
凌珂闻言怵然一惊,不禁怔愣了片刻,酸涩的滋味从心底一直扩散到鼻尖,身子轻颤,眼前登时一片朦胧。
自从上次她失言数落了苏巽的“不是”,段云泱便再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即使相对而立也往往不发一言。他们自幼最是亲厚,几时有过这样的生疏隔阂,她也并非没想着解释挽回,奈何他一心扑在寻找苏巽这件事上,对外界的种种变化,可谓是充耳不闻。
那日她望见段云泱抱着苏巽回到客栈,虽然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脸上的笑容却是长久未见的愉悦,仿佛他怀抱的不是那副病骨支离的身躯,而是一整个人间的烟火温情,那样纯粹而真挚,教人连出声打扰也于心不忍。
她并非胡搅蛮缠之人,若是所希求期冀的感情无望,自然也不会歇斯底里地苦苦哀求。只是煞费苦心披挂而上的坚强自尊,都在那人冷漠的话音间支离破碎。
盈着水汽的眼眸眨了眨,终究没让眼泪扑簌簌落下,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烛阴的伤病,我或许知道救治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摸摸凌珂小姐姐的头,不哭不哭,咱还有更好的,你看那边的裴殊小朋友是不是很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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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暝瑯
心中芥蒂难消,凌珂不知该如何称呼苏巽才好,思前想后,还是沿用了曾经在玄霄阁熟稔的称谓。
段云泱原本阴沉的脸色却因为她这句话骤然明朗了起来,不可置信的喜悦如星辰般在眼底点滴亮起:“此话当真?”
凌珂坚定点头,神情里却生出化不开的失落。
曾经段云泱与她亲厚无间,相处时亲昵的举动再是寻常不过,可眼下他分明惊喜非常,却说什么也不肯与自己靠得近些,依旧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彼此的间隙宽得能赛马。
她突然感到周身发冷,疲惫的感受从骨头缝往外渗,急忙伸手扶住身旁的立柱,才稳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颤抖:
“我虽然在平昌军营里长大,孩提时代却是在蒺藜草原度过的。草原上盘踞着诸多部落,其中不乏修习奇术、通晓天地奥秘的族群。我曾听掌事的嬷嬷说过,在草原西北部的暝琅雪山中有一方不为人知的秘境,其间奇珍异宝、珍稀药材不计其数,或许有希望治愈烛阴的伤势。”
“暝琅雪山?”
段云泱眼眸微微一亮,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并不算全然陌生,早在以往西域风土人情志异之时,便曾有篇目专门提及此处。尽管他对灵异鬼怪之类的说法向来不以为然,此时却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仿佛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手。
“雪山秘境往往对外封闭,由山脚下的珞云部落看守,非经允许绝不可擅闯,况且即使获得了珞云族人的首肯,能否取得所觅之物,依然仰赖于个人的机缘。”
凌珂将目光投向远方,唇边的笑意孱弱而苦涩:“珞云一族堪称草原上最为神秘的族群之一,纵使是族中的长辈也仅是听闻过他们的名声,从未真正得见,此番你若是想要寻找到秘境入口的所在,只怕得费一番功夫。”
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雪山幽境,踪迹难寻的神秘部落,这一切听起来充满了未知的色彩,段云泱却不由自主地对此深信不疑,毕竟他早已无所谓失去,心心念念渴望的,只是竭尽全力延续那人的生命。
纵然能再多瞧一眼,也是好的。
“那你可知珞云部落现在何处?”段云泱曾听长辈提起,草原上的部落往往随水草迁徙而居,少有在同一地点持续定居的情形。如今已是冬季,草原上白雪苍茫,天寒地冻之下,苏巽的身体也再经不起长途跋涉的磋磨。
他着实不愿再有任何的风霜将那人摧折了。
“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珞云一族素来深居简出,他们自诩为雪山山神庇佑的子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暝琅雪山之中,除了每月例行遣人下山交换物资,与草原其他部落并无太多来往。”
眼睫垂落,掩去了眸底激荡的情绪,凌珂深吸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赤红的令牌交给段云泱:“舞炎部落虽然无法与大陆诸国相提并论,在蒺藜草原上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你拿着这枚圣火令,此物为部落创始圣女的象征,见令如见人,有任何要求直接向族长提出便是,他们绝不会有半分悖逆。”
段云泱默然颔首,缓缓接过她递来的圣火令放在掌心。圣火令为血乌木所制,令身上镌刻着古老繁密的各式纹样,托在手中轻飘飘地感受不到什么重量,背后的价值却重逾千金。
凌珂是十余年前平昌公在战场上救下的草原孤女,素来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他以往对此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她与草原上最为强盛的舞炎部落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却完全没料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将这件与部族命运休戚相关之物轻易地交给自己。
宽广无垠的蒺藜草原不比大陆市镇的繁华有序,长养在天地之间的诸部落,其生存延续全然仰赖着自然的恩赐,因此对神明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在人口规模较大的部落中特为尤甚。
以舞炎部落为例,每廿年便会在全部落范围内寻找十岁以内的童男童女,由族内大祭司主持神明甄选仪式,从中挑选出一双男女作为圣女与圣子的人选,并赐予其具有号令全族之力的圣火令,以彰显对神明权威的敬重。
被钦定为神选之人的童男童女自此以后便与寻常部落成员隔绝开来,单独生活在部落的偏远一隅,饮食起居皆由专人负责,非祭祀神明或是其他重要节日时不得轻易露面。可谓是殊荣加身的同时,便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他心中不由泛起些许怜惜,若非当年草原战乱爆发,平昌军奉齐帝之命前往平叛,凌珂或许根本没有从软禁之处脱身的机会,更遑论在凛冽的风沙中出落得愈**廓分明,张扬的爱与恨都历历鲜活。
“珂姐儿,我……”
“抱歉,隐瞒了你们这样久。”凌珂不待段云泱说完,便出声打断,“叨扰了公爷和姨娘这些年,又幸得你和裴殊关心照顾,才有了我如今的逍遥自在。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又怎能眼睁睁见你煎熬受苦,无动于衷?”
“如此……那便多谢了。”
段云泱悠然抬眸,正好与凌珂四目相对,一时间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出声应答。
鼻尖的泪意又按捺不住地往上窜,凌珂蓦地仰了仰头,让温热的液体缓缓回流,努力平复下略为急促的呼吸,才不紧不慢地露出一抹笑容来:“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客气,过几日风雪降临,前往草原的官道怕是极为难走,倒不如快些收拾行装,今夜好生休息整顿一番,明日便早早出发的好。”
“……那你也早些歇息。”
将圣火令珍而重之地收入袖内,段云泱凝视着凌珂半晌,神情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欲要吐露。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复又缓缓松开,他终究没说出只言片语,只冷冷清清地叹了口气,转身返回了客栈房中。
凌珂目送着他的背影被月华拖得迤逦狭长,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眼前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水汽迷蒙,伸手去触碰,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大滴大滴的眼泪已经泼了满脸。
她茫然无措地伸手去擦,奈何眼泪来得又凶又急,瓢泼般倾泻而出不可遏止。想着此地人多眼杂,她不愿被旁人经过发觉,撩起衣袖囫囵在面上抹了一把,转身打算返回房中,却冷不防撞上了一人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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