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司语轻声道:“我觉得真正麻烦的不是杀人,而是让尸体上的痕迹消失。”
宋文继续问他:“那你觉得,最不留痕迹的方式是什么?”
随着刑侦技术的进步,想要不留痕迹地杀人越来越难了,物证,人证,监控,脚印,指纹,血迹,这些过去无法确定嫌疑人身份的东西,现在都已经被运用到了日常探案之中。宋文有点庆幸自己活在这样的年代,而不是科技落后的过去,随着技术手段的逐步升级,更多的凶手无处遁形。
陆司语侧头略一沉思,窗外的夕阳映照着他苍白俊秀的脸,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琥珀,深不见底:“我知道有一片海域,海浪很大,下面都是礁石,夜里面往下看的时候,是漆黑一片的,像是一个漩涡,把人从那里丢入海水中,尸体再也不会浮上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那些地下,说不定就有白骨。”
陆司语说着话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让一个人消失,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这种失踪的案子,比杀人的案子,难查多了。凶案有尸首在,有线索可追,可若是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线索查无可查,十天,一个月,半年,失踪的人很快就会被其他人,被这个世界忘了。没有人会去找他,也没有人找得到他。”
地球太大了,总是有一些让人无法发现的犄角,无论是深埋的地下,偏僻的井里,还是人类无法到达的深海,都像是一个一个幽暗的陷阱,可以随时把渺小的人类吞噬进去。
极尽全力,也无法找到。
陆司语的声音轻轻的,说的却是极其残酷的事,宋文放下了一本《老人常见疾病护理》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是失踪,没有找到实质性的尸体,家人也好,警方也好,总是会心存侥幸。而失踪的事件,又有太多的可能性,很多时候,那些未解的案件是败给了执着,败给了时间。”
南城警方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失踪的案件,有厚厚的一叠失踪人口档案,只有警方才知道,国内的失踪人口其实是个庞大的数字,大部分失踪年限过长的案子,失踪者再未出现,这些人多半是死了,死在地球上他们亲人所不知的角落。
就像是现在的夏未知,他们无法确认她是死是活,又在哪里。
两个人一时安静下来,宋文继续翻找着房间里的东西,陆司语则是一下一下咬着手指的指甲,他在那里喃喃自语地琢磨着之前吴青告诉他的那句话,“这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会是什么的开始?”
宋文听他重复着这句话,微微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开始?十八年前的事,怎么能够是现在事情的开始?”然后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本《如何判断早期阿尔兹海默症》,“那时候的当事人不是老了,就是死了吧。”
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本来就没有多少年可以活,这个敬老院,很多人住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要出去。
这句话宋文说的时候是无意的,却是忽然点通了陆司语,他停下了咬着手的动作,抬起头来,“我想明白了,是孩子!”
十八年,对于老人来说,是走向死亡,可是对于孩子来说,正是可以长大成人,夏未知杀人的方法得到了进化与传承,老人们做不到,孩子却是可以做到!只要能够跨越足够长的时间,就可以开始轮回与循环。
十八年后,孩子长大了,成为新的开始,犹如一个轮回。
宋文微微一愣,眉头轻皱,转头看向陆司语:“可是根据警方的记录,夏未知没有子女。”
现在正是日夜交替,最后的阳光变得越发的红了,那点光亮通过窗户照到了陆司语的脸上,给他苍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血色,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有时候没有记录,事情也有可能存在。”然后他忍不住跟着这个思路推断下去。
“之前,我在复盘夏未知的人生,其中总是缺少了一些重要的环节,有些事情讲不通,可是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一切就说得通了。夏未知在上学期间,被迫和男性发生了关系,她因为这个意外怀孕,随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这些事,她无法分配到医院,孩子她没有认下,也没有带回家,就抚养在这家敬老院里。”
陆司语合上了双眼片刻,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这间血色的房间,仿佛在脑中已经构建出了母子或者是母女一起生活的画面。他继续轻声推理下去,准确地说,这已经不是推理,而是头脑风暴,构想着一切可能性。在废弃的房间中,他的声音清澈,好听而略微低沉,仿佛只是在讲述发生在这家敬老院,这间房间里面的故事。
“她怨恨那个男人,怨恨自己,也怨恨孩子,她在虐杀那些老人的时候,完全不避讳孩子的存在,甚至会让孩子参与其中。这个男人依然会时不时扰乱着她的生活。东窗事发以后,这个男人帮助她逃脱,带走了她和孩子。十八年后,孩子长大成人,继承了夏未知的衣钵,由于小时候的经历,他开始走上了和夏未知一样的道路,这时候张培才发现了这一切,因此被他所杀。”这样分析的话,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夏未知有了犯罪的动机,张培才一案也有了合理的原由。
“这种关系,是继承与传承的关系,但是杀人的手法进化了,杀人的原因变化了,就让人更难抓到。”
那个男人的存在,陆司语在曹老板那里应正过了,只是他不好把原因说给宋文听,只能够当作自己的推理和假设。
听他说完,宋文拍了几下手道:“推理合情合理,但是我还是那个意见,警方不可能遗漏这么重要的信息。”
陆司语冷静了下来,他削尖的下巴轻轻一点,小声道:“是啊。是吴老师办的案子,他们不可能犯这么明显的错误。”
陆司语觉得宋文的意见是正确的。他现在能够想到的事情,当年也一定有人想到过了,不说别的,如果夏未知真的生育过,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记录。敬老院的所有人也不能对此没有察觉。
陆司语被自己的逻辑卡住了,又在那里低垂下睫毛,他习惯性地把手指放在了嘴巴里,指缝里浸了血,沾染了一些血腥气,那种味道不让他厌恶,反而让他变得兴奋。
有那么一会,宋文以为陆司语睡着了,可是角落里传来的一点一点啃噬指甲的声音告诉他,陆司语此时还是清醒的,只是在思考着问题。
陆司语的脑中把他所知的线索还有宋文告诉他的线索飞快地过了一遍,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他们的推理误差在哪里?
屋子很快被宋文翻找了一遍,灰尘荡了起来,味道有些呛人,宋文走到了屋子的窗边,打开了插销,把窗户推开。
此时外面已经快要全黑了,借着剩余的那一点夕阳,这个角度可以把整个敬老院尽收眼底,行政楼,重症楼,活动场,食堂……
宋文的右眼皮忽然跳动了一下,他忽地觉得眼前的画面是如此的眼熟。
眼前的景象,在他的脑中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画,而且那画面似曾相识。
宋文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翻找了一下口袋,取出口袋里面的纸,那是白洛芮给他的,关于龙悦养老城项的介绍,彩色的宣传册在他的手中缓缓展开。
宋文发现,宣传图上,所有的楼宇位置竟是与芜山敬老院几乎相同,几栋建筑可以一一对应,那是一个几乎被完全复刻,而且更大更完善的“芜山敬老院”。
有人在复制这个地方!
宋文低下头,把宣传上的图案与眼前的画面再次对照,他开口道:“我好像,可以确认白洛芮和这家敬老院的联系了……她竟然建了个一模一样的!”
听了这话,陆司语的眼睛睁开,走过来看向宋文手里的宣传册,他的脑中线索相连,一切逐渐清明,真相近在眼前。
宋文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妈的,我现在禁不住要相信,你刚才说的夏未知有个孩子的事情了!”
“不,夏未知没有孩子。”陆司语摇了摇头,“或许她怀过孕,也或许没有。”然后他抬眼看向宋文:“我好像有点理顺了……”
“怎么说?”宋文看向陆司语,那些将逝的夕阳把他的发尾镀上了一丝金黄。
“夏未知没有孩子,或者说……她的孩子可能没有生下来。”陆司语的一双眼眸像是上好的琥珀,就在刚才他终于想清楚了此中的环节,他放下了咬在唇边的手,“那不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我们忽略的是……生活在养老院里的孩子。”
夕阳渐斜,白日将尽,像是有一头怪物将要把所有的阳光吞噬,黑夜就要来了。
第64章
“那个孩子, 可能并不是夏未知所生,而是一直生活在养老院里的。”陆司语想起来之前走入这里的一个房间, 满是灰尘的床头上放着一个玩具熊, 那时候他还在疑惑,为什么敬老院会出现这种东西。
现在他想清楚了这一点,这样大的一个养老院, 老人们,工作人员们都生活在这里。那是一个几百人的群体。他们总会有家属,有孩子。
也许那些孩子们数量不多,但是他们是和那些大人一样,朝夕生活在这里。这里临近不远, 就是学校,甚至上学都不耽误。
孩子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长改变的。大人们已经定型, 老人们风烛残年, 可是孩子们有无数种可能,他们可能善良,也可能邪恶。
芜山敬老院若是一座灰暗的山崖,那些孩子们便是山崖下长出的小草。
十八年前的这里绝不像是今日这么荒废, 行走着的,说话着的, 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时候的敬老院还不像现在这么管理森严, 并非是无关人员不得入内,所有探视必须签字,那些孩子们自然而然地经常出入于这里, 他们或者是父母离异,或者是亲人离世,或者是父母一时不在身边,或者干脆他们的父母就是这敬老院里面的工人。他们只能跟着生活在敬老院里面的长辈。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家,当作他们的乐园……
站在这间屋子里,陆司语仿佛能够听到外面的那些声音,老人们的说话声,咳嗽声,呼叫声,护工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夹杂在那些步履蹒跚的身影中,有孩子从人群中追逐着跑过,他们险些撞到楼道里的老人,回过头报以个鬼脸。
那些孩子,他们住在这里,又被所有人所忽略。
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被自己的父母所“遗弃”,生活在这原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世界,缺乏关心的童年造成了心理的缺失。他们懵懂,大胆,期盼着自由。在是非都不能辨别的时候,他们见到了夏未知,一个长相温柔却心如毒蝎的女医生,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
“是我们忽略了,当年的警方调查也忽略了这一点……”宋文望向眼前的陆司语,他还记得当年记录表上最后的一页上有几道空白格栏,只有格子编号,没有姓名和身份证号填写的格栏,那应该是当时在敬老院中未成年的孩子们,因为对未成年人信息的保护,警方进行了预留登记,却没有填写。
陆司语点点头,当年,吴青是知道这些孩子们的存在的,甚至有可能,他和其中的几个孩子谈过话,知道什么线索。他可能是因为想通了其中的环节所以才留下那样的提示。
从始至终,就不应该把那些孩子排除在事件之外。
“所以……我们能够在哪里找到他们的相关资料?”宋文问道。如果陆司语的推理成立,这里曾经有一个孩子,被夏未知所培养,直至传承了她的衣钵。
夏未知所用的杀人方法深入了他的骨髓,甚至无意之中都可以打出同样的绳结。正是这个人,把张培才折磨致死。之前警方的资料宋文已经完全看过,其中并没有留下相关的信息。十八年前的少年,十八年后早已经长大成人,他们该去哪里找到这个人呢?
而且……那个人会不会和白洛芮有关系呢?
陆司语想了想:“如果要查住在这里的孩子,可能需要翻找之前住在这里的老人的所有家谱,但是这样可能会有遗漏……”毕竟那是十八年前,那时候的户口登记还不完善,甚至有可能有些孩子是亲戚家寄养在老人的身边。那时候的领养制度也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如果再考虑上这些,难度可能会更大。
还不等陆司语说完,宋文就忽然想清楚了其中的环节,他疾步往外走去,“院长办公室!”当年电脑还不那么普及,纸质的资料更为常见,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可能有相关的线索,那无疑是院长的办公室。
陆司语急忙起身跟上宋文,空旷的大楼里一时响起了他们的脚步声,芜山敬老院的院长办公室设立在职工楼的顶楼。整个一层中最大的一间就是院长办公的地方。
芜山敬老院的老院长早就因为当年的事情牵连入狱,后来病故,这里就被原样保存下来。整个院长办公室是这座敬老院最奢华的地方,几座实木书架上存放了养老院的各种资料,包括账目和各种的名录,当年警方着重查找关于夏未知的各种资料和档案,这一部分却被忽略了下来。
宋文一边趁着日落的余晖翻找着,一边问陆司语,“你说,这里的资料册会有孩子的名字吗?”他也害怕,万一资料不全,他们这一次可能会无功而返。
陆司语道:“你刚才的思路没有错,现在,这座建筑虽然人去楼空,但是一定有足够的信息留了下来。”
每个房间,曾经住过什么人?这座敬老院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宋文点了点头,继续用手翻找着书册:“好,如果要查,那就查个天翻地覆,彻彻底底。”
“有没有资料册我不能确定,不过……”陆司语说着话蹲下身从从柜子里抽出了一个册子,“这里有个相册。”
十八年前,胶卷还存在于世,彩色照片也还多是用冲印而非打印。这是一册整个芜山敬老院的留影册,从二十多年前一直到十八年前大约五年的照片。被翻开的相册像是打开了一段被尘封的岁月。这些照片,可能是很多老人最后留在这世界上的东西了。
陆司语从中抽了一张照片出来,许是工作人员怕记性不好忘记了那些老人的姓名,照片的后面标了老人的名字。其中的两个还被打上了黑框,显然不久之后老人就已经去世。
陆司语又翻到了一张图,是夏未知和一些老人的合照,照片上的夏未知看起来温柔极了,她带着一副珍珠耳环,低垂着头,嘴角抿着,有些拘谨,看起来像是个坠入人间的天使,可是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是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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