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来之前他爸对他提出的要求:不求你们变成打不散的亲骨肉,起码要做关系不错的朋友,将来人生路还长,父母老了才能互相扶一把。
他们父子俩,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的这儿。为了这份难得的家庭温暖,两人也都愿意尽最大的努力。
只是没想到原来纪潼真的无聊到这种地步,不惜用这种办法来赶走他。
梁予辰头一回发觉四岁也能形成不小的代沟。
好几个夜晚,黑暗里他静静看着面容模糊的纪潼,虽然有气,更多的是羡慕。他羡慕纪潼,像嫩生生的竹笋一样茁壮长大,有人爱护有人疼,将所有坏脾气通通保存了下来。纪潼任性,因为纪潼知道,不管他怎么胡闹总有人愿意买单。
打那天开始梁予辰开始重新审视纪潼,从他们两人的摩擦中抽离出来,慢慢也观察到了纪潼的变化。
比如纪潼不再像一开始那种总对他横眉冷眼,说话夹枪带棍;
比如纪潼拿水果进房间也会问他要不要吃,分给他一个李子、半个桃;
再比如,纪潼叫他梁予辰,不像一开始带着气,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跟熟悉。
梁予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不会跟纪潼真的生气,可能真把对方当弟弟了。
正想着,纪潼关了电脑凑过来,俯身夺走罪证音箱,旋风一样跑开藏到最矮的抽屉里,扬声道:“你千万别告诉我妈!”
梁予辰想笑,你还知道怕你妈。再是少年老成他也是年轻人,看着心虚的纪潼捉弄之心大起:“那你说一句:‘我是小叫花子。’”
纪潼抢回床边愤愤瞪着他,偏偏把柄在他手里还不敢怎么样,绝望吐槽:“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心眼简直比针眼还小。
梁予辰嗯了一声,心情大好:“你现在发现也不晚,不愿意说我就跟胡姨聊聊。”
“……”纪潼两手背在身后悄悄竖起一对中指,权衡利弊后声如蚊蚋,“我是小叫花子。”
“什么?”梁予辰捉弄不止。
“我是小叫花子!”
终于是缴械投降。他顶着张大红脸飞奔出房,把路过客厅的胡艾华撞得哎哟一声,“小兔崽子大晚上发什么疯!”
独留卧室的梁予辰将他刮倒在地的耳机拾回桌面,含笑低语:“放你一马。”
—
熄灯后纪潼爬上床,同样是头一回睡到上铺。他无声无息地闻了闻寝具,确定没什么奇怪的味道,然后才展开身体放松地躺下去。
梁予辰并不知晓这一切。他只以为纪潼大发善心让他能睡个好觉,不再跟他争床。
有了这层善意,玩笑也开过了,自然更加不会记仇。
“纪潼,”他问,“你睡上面床短么。”
纪潼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他矮上许多,身体立马往下出溜了一截,故意将两只脚伸到外面。
“短啊,怎么不短。”
梁予辰一见,翻身站到床边,两手握着栏杆凑得很近:“还是我睡上面。”
咫尺间呼吸轻轻抚在枕边的脸颊,是热的。两个人的距离似乎一次比一次近。
纪潼伸出手推他的额头:“走开,不许打扰我睡觉。”
说完拉上毯子蒙住自己的头,拒绝再交流。
“潼潼,”梁予辰的声音隔了毯子变得更有磁性,说起话来像唱摇篮曲,“我睡上面习惯了,不用考虑我。”
纪潼耳朵烫得像烟头戳了一下,脑中不知怎么的想到晚上他将自己跟椅子一并揽住的场景,干脆用两只手死死捂住。
“你烦不烦,没人考虑你,少自作多情。”
梁予辰无法,只得再度躺回下铺,胸口却有一点热。
第8章 不怄气不舒服斯基
这过敏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觉醒来梁予辰感觉良好,不再暗骂小王八蛋。
岂知他虽已不念仇,父母二人却还悬着心呢。一大早刚过七点,胡艾华跟梁长磊便把兄弟二人从床上薅起来,一家人挤在客厅立规矩。
“咳。”梁长磊先清了清嗓。
依老婆胡艾华的意思,现在自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按理这发言的事合该他来,推脱不掉。但这继子比子多个“继”字,那就是轻了不行、重了更不行,批评的话说来颇费一番思量。
沙发上,梁予辰醒是醒了却没醒透,棉质t恤皱得很。纪潼整个暑假还没起这么早过,歪着身子眯瞪着眼,人像枝柳条摆来又摆去。
两兄弟这困乏劲儿,倒跟亲的差不多。
“妈……梁叔叔……”纪潼绵绵打了个呵欠,“到底什么事啊,不说我回屋睡觉了。”
“先等等。”胡艾华摁住他,朝老公一个劲递眼色。
“潼潼,我跟你妈妈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们。”梁长磊犹豫着开场。
纪潼本来已经作势要起身,一下又瘫下去,后背跟梁予辰肩膀撞到一起,立时便转头剜了他一眼:“你过去点。”
俩家长一秒提心,矛盾重重哪。
梁予辰本来就寡言少语,此刻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形象欠佳,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把位置往旁边稍挪。
“潼潼……”梁长磊揪心,觉得自己这个爸当得不称职,带着亲儿子入了这龙潭虎穴,“叔叔不是想说你。”
一听这开场白,纪潼顿时清醒大半。真把自己当我爸了。昨天的话他是说得太过,但也不意味着谁都能来训他两句,除了他妈没人有这资格。
他抬起眼眸朝梁予辰一瞥:你爸这是要跟我清算。
没想到梁予辰也打量着他,两手搁在腿间松塌塌倚着沙发,似乎在作壁上观。
纪潼心中冷哼,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您说吧。”
不就是批评么?昨天自己亲妈急赤白脸的怀疑他都受了,外人几句批评他还不至于受不了。
梁长磊踌躇半晌:“你哥他——”
“我哪个哥?”被他一招制敌,“我有仨表哥俩堂哥,梁叔叔你指哪个哥?”
瞎话张口就来,你妈不是独生子女么。梁予辰到底没忍住,闷着声笑出来。
其余三人唰一下齐齐聚焦:眼跟前严肃着呢,你丫什么意思?
“爸,他给我道过歉了。”他理理表情,一语石破天惊。
胡艾华头一个不相信。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的最了解,想让纪潼跟人道歉难如上青天,除非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错了。她狐疑地看看纪潼又看看梁予辰:“予辰你犯不着替潼潼遮着。”
“阿姨,”梁予辰笑笑,“潼潼真跟我说了对不起,挺诚恳的。”
虽然声音小了点儿。
“真的?”
“真的。”
“他原话怎么说的?你复述给我听。”
梁予辰询问般看过去,问:“我能说么?”
纪潼两手揣在睡衣口袋里装没事人,耳尖却悄悄粉了,想着一句对不起有什么不能说的,君子坦荡荡:“想说就说呗。”
梁予辰这才转过去面对双亲:“他说自己是小叫花子。”
“!”纪潼立时被人戳中脊梁骨一样惊愕转头,俩家长也被唬得一愣:“小什么?”
“小——”梁予辰被一拳砸熄了火。
纪潼一拳不够再加一拳,擂在他肩上力道却不大:“你胡说八道!”
瞧这面红耳赤样,也不知是谁胡说八道。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肚子坏水,挖个坑给他跳!
梁予辰揉了揉肩,找回点当哥哥的自觉:“不说了。”
夫妇二人对看一眼,谓为奇观。
“既然是这样……”自己儿子揍了人家儿子两拳,胡艾华把手搁在老公膝上心虚道,“那就算是我们多想了,你俩和睦就好,和睦就好……”
纪潼霍然起身,脚趾紧紧扒着拖鞋:“没事了?没事我睡觉去了。”
谁跟他和睦。
“去吧去吧。”胡艾华将孙猴子送走,亲自掩上门,回头越想越惊奇。
看这样子两兄弟其实应当相处得不错,至少比自己估得好。闹了这一早上该训的话没训,显得挺没成果,但她又隐约觉得似乎倒不用再多说。
见她站在房门口,正要去洗漱的梁予辰顿住脚:“姨你怎么了?”
胡艾华一下回过神,拉住他两只手:“阿姨要谢谢你。”
为纪潼她操碎了心,偏偏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如今家里来了个哥哥,儿子就有了懂事的迹象,怎么能不高兴?
保养精心的两只手滑得像肥皂,一点也不糙。
梁予辰低头望了一眼。他没感受过母爱是什么,徒然间被这样的一双手包住感激,心头暖如骄阳,好像自己真有了妈。虽然他明白,后妈谢他是为自己的亲儿子,但他不在乎。
有就是赚了,跟中了头奖一样,理当知足。
“姨,”他站在原地,半晌后保证般来了一句,“你放心。”
无论什么事,为这份温暖他甘之如饴。
—
夏日午后,胡女士为物业省了几十块钱,从表亲的餐厅那儿弄了把伞撑在楼顶,为自带小板凳的两兄弟遮出一片阴凉。
纪潼到底跟他提了杨骁的事,让他帮忙安排,没想到却被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纪潼推他膝盖。
梁予辰转了90度,耳中塞着耳机,手里拿着支蓝色水笔,说:“不行就是不行,晴杨交的是1对1的钱。”
他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那你把钱退她一部分不就结了吗?”纪潼不解。
就抠成这样了,进了口袋的钱别想再拿出来?
“不行。”梁予辰仍用这两个字应付他,“学习得心无旁骛,他不该去打扰晴杨。”
既然请了他当家教,他就有责任让季晴杨学到相应的知识,否则这钱拿着烫手。因此他虽然想要杨骁那份儿,到底还是抵住了诱惑。
纪潼一把薅下他的耳机:“你怎么知道是打扰?俩人在一块儿没准还能互相督促呢。”
“不可能。即便季晴杨不受影响,杨骁自己也学不进去。”
“为什么?”
梁予辰放下笔,半晌方道:“你没喜欢过谁,所以不知道,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很难学得进去。”
听着像经验之谈。
屋顶有别家晒的两床被子、三双运动鞋,还有一个遗弃已久的猫笼子,头上的伞布是大红色,阳光透下来把脸上的皮肤也映成一片红,看着像晒伤妆。
纪潼没从刚才那句话里回过味儿来,眼见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自己手中取回被揉成一团的耳机线,沉默理着,手背上血管交错,青筋微凸。
他目光梭巡过去,梁予辰却没看他,全神贯注在手上动作。
“你又想起你以前的女朋友了?”纪潼轻踢他一脚。
“没有。”梁予辰喉结滑动。
纪潼喉咙发紧,说不上为什么,朗朗青天照不亮他这么个小年轻的心。
他不喜欢梁予辰这副不搭理他的模样。
“不帮忙就算了,”他把两个膝盖并在一起,左手抠着右手的指甲,“就你喜欢过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单相思么。”
谁让你单相思你找谁去,别在我这儿甩脸子。
耳机的疙瘩终于解开,梁予辰将两个头并排捏在右手,说:“替我跟杨骁说句抱歉。”
纪潼脱口而出:“是你不讲义气,要说你自己说,我不当传话筒。”
这属于胡搅蛮缠了。杨骁是他的朋友不是梁予辰的,没必要讲这个义气。
但他心情莫名不好,恨不得梁予辰跟他吵几句。没曾想梁予辰心情也不好,闻言定定看着他,始终没再开口。
楼下不知谁家开着窗看女排世锦赛重播,解说的聒噪声音荡着荡着飘到上面来。纪潼听着杀气腾腾的解说词,心里想,好大的脾气,这样的一句话,又将人得罪了么?
可他一向就是这样说话的,没人告诉过他不可以。
过了会儿他自觉无趣,起身拎起小板凳往楼道走。刚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见梁予辰仍然没看他,耳机已经重新戴上。
他将左手握成拳:“这里也不清静,你回去学算了。”
这在他,已经是种极大的让步。
大约是为了看字更清晰,梁予辰今天戴了眼镜。跟气温形成鲜明对比的冷淡眸子从镜片下看过来:“你先下去,不用管我。”
走就走。
大热天的,巴巴的上来求他几句话,倒招来脸色看,纪潼只觉得好没意思。
下楼梯时他走两步踹一脚台阶,再走两步踹一脚铁栏杆,想象自己踹的是梁予辰。
“人家不要你,朝我发什么火?”他低骂,“亏我还给你带饮料上来。”
冰箱里的汽水儿,他从三楼拎了两瓶上去,连吸管都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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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着,两人又怄了气。
这段时间他们三天一小怄,五天一大怄,老两口早就习惯了,谁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一次倒怄得挺久,从两点一直别扭到晚饭时间,两人还特意分开坐,跟做病原体隔离似的。
准确地说纪潼单方面隔离梁予辰。
梁予辰先落座,夫妻俩坐对面,哥哥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弟弟的。岂知纪潼一来便站到胡艾华身边:“妈,我要跟你坐。”
梁长磊碗刚端起来,只得又放下:“……那华华……我坐对面去?”
胡艾华经验丰富,一把掐住他的大腿:“老实坐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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