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有些纳闷,停步抬头张望,虚掩口鼻装咳嗽。
“喂,药铺在前面那条街左转。”
茶水婆子竟又喊了一声。
旁边点心铺子的伙计笑道:“茶婆怎地忽然发了善心,跟个痨病鬼多话?”
婆子朝他挥了一扫帚,没好气地说:“外头还乱着,他一个病着的穷酸书生跑出来,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急着找大夫救命。但凡还能熬得住,家里有余粮的,谁往坊外跑啊!”
昨夜先是丧钟,紧跟着王宫起火,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局势乱了。
谁不怕死呢?
墨鲤愣住,他没想到是病患这时出现在街上本就不寻常,普通百姓又不懂分辨病情轻重,装也白装。
墨大夫怀着复杂的心绪继续往前走,既然装了,索性就装到底。
结果走了没几步,竟遇到了刚才喊着前辈跟进巷子的江湖人。
那人东张西望地从墨鲤身边走过,突然一个顿步,疑惑地缓缓转身。
“前辈?”
“……”
墨鲤手指微僵,他已经借着咳嗽掩住了半张脸,不管是外表还是行路步态都跟刚才截然不同,更不相信自己装病能装得不像,所以对方是怎么一个照面就看出来的?
难不成在诈他?因为觉得病患这时候出门很奇怪?
墨鲤继续咳了两声,那人无奈道:“前辈,在下奉命在城里寻觅前辈与……”
可能是不确定墨鲤的身份,出于谨慎还是没说出孟戚的名字,只是拱手道:“宁泰、乃至整个江南的武林高手,在下敢说没有不熟悉的,前辈武功出神入化,奔马扬尘近在咫尺,尤可无声无息地隔了去,正合在下所寻之人特征,一时情急追上来,还望前辈恕罪。”
礼数可谓周到,但墨鲤还是没想通哪里露了破绽。
改头换面,连衣服都换了,怎么——
墨鲤目光忽地停在了自己的鞋履上。
“……前辈易容之法令人叹服,怕是寻遍江湖也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本事,若非匆促间前辈找不到第二双鞋能更换,在下就要被骗过去了。”
墨鲤面无表情,缓缓放下虚掩口鼻的右手。
——不,这易容术一点也不神奇,在乔装改扮这条路上,他可能还要学很久。
“果然是墨大夫,失礼,借一步说话。”
那人显然看过墨鲤的画像,反正墨鲤现在是三十多岁的文士模样,差不离就成了。
-->>
;“在下姓单,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撼山虎。”
“……”
墨鲤再一次正视起眼前这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木然道:“那震山虎……”
“我小师弟。”
“出山虎袁亭?”
“是我师兄。”
“鲍掌柜?”
“正是在下的师父,此番前来宁泰城,乃是奉了师命。”撼山虎晃晃脑袋,有些难以理解地说,“师父忽然叫我们不可掺和宁王承嗣之事,又让我们联络四方,支持秋阁主,说风行阁将有一场大变。您跟孟国师初至宁泰,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消息来源,怕是无处落脚,师父特意叮嘱我来街上相寻。”
墨鲤不由得推谢道:“鲍掌柜太客气了,吾与孟兄自有打算……”
一声急促的响箭破空飞来。
撼山虎神情剧变,飞身躲避。
结果人在半空,生生被墨鲤一手拉到了旁边,像是拖拽着什么货物一般,眨眼间两人身影就到了十步开外。
撼山虎稀里糊涂地落了地,待脚踩稳之后,拿眼一看,方才发现响箭只是扰人耳目的幌子,十几枚蓝汪汪的飞针正钉在他原本闪避方向的墙壁上,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撼山虎慌忙躬身行礼。
他惊怒归惊怒,人却十分机敏,当着那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黑衣人的面儿,就绝口不提墨鲤的姓氏了。
墨鲤没有答话,因为又有几十根利箭飞来。
劲风带起衣袂袍角,墨鲤挥袖一拂,柔力使得利箭纷纷坠地。
忽而他瞳孔收缩,右手一抬,将“收来”的利箭高高抛起,同时身形似游龙掠云一般急向前去。
足底第一此踩上墙壁,第二记踏上路边飘零而下的落叶,第三下换力时距离放箭的人只不过一臂之遥。
“砰——”
“啊!”
弓弦崩裂,反弹出去抽伤了放箭者,他们接二连三的捂着手掌痛叫连连。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边撼山虎看到墨鲤手里划破十来张弓弦的短刀,低头一摸才发现自己腰间的兵器不见了。
那边第一波射出的利箭被抛在空中,其中一支箭头跟别的相撞,竟冒出了火花,紧跟着轰然炸开。
“霹雳堂的混元箭?”
撼山虎惊得出了第二身冷汗,直唬得面无人色。
若是墨鲤刚才大意,没发现里面有一根箭外表样式不对,随意将箭抛下的话,这会儿不被炸伤也会受内伤。
“尔等何人,竟敢在风行阁的地盘上撒野?”撼山虎怒喝道。
街上的百姓全部吓跑了,周围只剩下一群黑巾蒙面人。
墨鲤抬手阻止了撼山虎上前。
因换衣乔装太急,头发未能束好,方才一番兔起鹘落,看似轻如柳絮飘若鸿毛的身法,其实险之又险,使得他鬓发微散,有几缕发丝滑脱,沿着额角脸颊垂落。
乍一看,这般形貌又有江湖洒拓之气。
“宁泰城这里里外外严密得不是铁桶,也胜似铁桶了,你且想想,究竟怎样的一群人能够瞒过这么多双眼睛跑来偷袭,连箭都用上了,这些武器从何而来?”
墨鲤语气淡然,撼山虎浑身大震,怒喝道:“是风行阁的哪一位兄弟?我称你们一声兄弟,却敢做不敢当?自家人互相残杀起来?”
“哼,撼山虎,先动歪脑筋的是你们师徒。”
远处遥遥传来一道声音,紧跟着许多人就从巷底、铺子、街口冒了出来。
当先那人提着一口鬼头刀,身高八尺,孔武有力。
“裘先生早就看出你们师徒的狼子野心,竟想借着宁王薨逝之机,在风行阁里挑拨离间!弟兄们听着,若不除去这些心怀叵测的无耻小人,吾等有何颜面去见阁主,去见裘先生?”
“你!”
撼山虎被扣了这么大的罪名,怒发冲冠,正欲辩驳。
孰料那鬼头刀仍嫌不够,指着墨鲤道:“铁证如山,你们师徒早就跟孟国师等人勾搭上了,为此不惜出卖风行阁。你不是我的兄弟,我们没有这样的趋炎附势卑躬屈膝讨好他人的兄弟。”
撼山虎气了个倒仰,他就是礼数周全一点,怎么就成了卑躬屈膝讨好墨大夫了?
救命之恩还当不起一礼吗?
“来啊,杀……”
鬼头刀第三个字还在口中有未尽之音,劲风已然扑面,他极力偏头,奈何这“暗器”来势太快。
“唔噗!”
鬼头刀惊怒地捂着嘴,他满嘴是血,上槽牙竟被打掉两颗。
暗器只是一枚铜板。
“趋炎附势?”墨鲤想了想,学着孟戚将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拈着铜板道,“我竟不知,孟兄与我何时成了一股‘势’,原来只吾二人,亦可算是别人追着投奔的日头,求着攀附的势吗?”
第306章 巧言令色
鬼头刀吐出混着牙的血, 额头青筋直跳。
他倒没做缩头乌龟, 反而含混着声音喝骂道:“宁泰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江南的百姓又是什么日子?每年冬日城外都要饿死许多流民, 风行阁救不过来,有多少弟兄从前也是过着那种生活?谁若阻挡裘先生的大事,就是跟弟兄们过不去!”
“你!”
撼山虎环视四周,只见大部分人盯着自己的眼神颇为不善,还有一些人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接触。
能被鬼头刀带到这里来的人, 想来都是支持宁泰起兵的。
不说他们,就在三天前, 连撼山虎都这是么想的。
撼山虎是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人,他亦知道自己这个毛病, 所以向来是听师父的。既然师父传信来让他们师兄弟罢手,那自然就有罢手的理由, 撼山虎不像其他师兄弟还在纠结观望,直接就跑出来找人了。
秋阁主下过命令让各地分舵的人相助孟国师,故而撼山虎不觉得的举动有何不妥,才连行踪都没有掩饰。
其实也不需要掩饰,城里城外到处是江湖人, 不是打探消息就是制止乱象, 撼山虎混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事实上在找到墨鲤之前,撼山虎都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于是问题来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可以找到人, 这帮混账为何来得这么及时,连霹雳堂的混元箭都备下了。
而且眼前这阵仗跟架势,怎么看都不是对付自己一个人的。
撼山虎心里一凉。
他的师兄弟里面,恐怕有人不愿放手,以至于出卖了消息……
“然后呢?”
墨鲤忽地开口,状似慷慨激昂的鬼头刀跟心中发冷的撼山虎同时愕然抬头。
墨鲤翻玩着手里的铜板,五指灵巧,铜板在掌间指缝里忽隐忽现。
众人看了一阵牙痛,鬼头刀更是捂着腮帮子警惕地退后一步。
“你们要起事,要造反,去就是了。为何拦着你们这位绰号撼山虎的兄弟,不许跟我碰面?难不成我与孟兄二人,就能拦得住你们风行阁上上下下,挡得住百万铁马强兵?”
武林绝顶高手也没法跟大军硬扛,上千的精兵箭雨,再加百门火炮的威力,甭管什么样的高手都得望风而逃。
墨鲤说的在情在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们风行阁的人,最清楚孟戚手里的势力——压根就没有!如果不算眼前这位关系成谜的墨大夫,孟国师孑然一身,前面几十年不知道哪处山凹里隐居,竟然丁点蛛丝马迹都寻不着。
需知培养势力,从粮盐炭铁到马草豆料皆不可缺,除非孟国师有个桃花源能自给自足,否则没人能在风行阁这么下力气去查的时候,依旧藏得严严实实。那西凉人行事诡秘,飘萍阁这么个杀手组织还露了端倪呢!
撼山虎被墨鲤一提醒,立刻恍然大悟。
鬼头刀忍着牙痛在这里废话,当然不是为了气他,话是说给这四周的风行阁其他人听的。
——扣死罪名,教唆煽动,安抚人心!嗨,老一套!
撼山虎精神一振,打不过嘴皮子还吵不过吗?
他高声道:“弟兄们听我一言,我师父鲍掌柜年纪大了,把几个徒弟当儿子看,难道你们家中父母听闻孩儿要谋逆,心中就不忧虑吗?鲍掌柜做过楚朝的武官,跟孟国师乃是昔年旧识,他老人家吩咐徒弟来见故人几面,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鬼头刀神情骤变,正待抢话,却见墨鲤抬起手,指缝间铜板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鬼头刀顿时一个哆嗦,直接藏到了旁人身后。
“哈哈!”
撼山虎毫不留情地指着对方,放声嘲笑。
这怂包又滑稽的样子,惹得同来的风行阁高手感到颜面大失。
“诸位弟兄,真正挑拨离间的,是此人才对!”撼山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把脑袋上的罪名给扣回去。
“怎么说?”
终于有人应声了,说话的是一个道人打扮的枯瘦老者。
“白羽真人。”撼山虎朝这老道士抱个拳,客气地说,“咱们风行阁是为何而建?不就是给江湖兄弟混口饭吃,给广大穷苦人找个靠谱的饭碗,不管是码头脚夫,还是马行的车夫,说到底都要养家糊口。朝廷不仁,咱们就反了朝廷,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风行阁不是某个人的东西,也不冠某个姓氏,难道某位兄弟因家室之累不能举义,就要把他打做叛徒吗?”
众人有些骚动,开始交头接耳。
老道士闻声冷笑,神情难看地说:“大伙儿都豁出身家性命,舍生忘死,偏偏有人贪生怕死做了逃卒,这难道不是叛徒?”
此话一出,众人即刻静默,不敢再出声。
撼山虎是个拧性子的人,他本来是挺想复楚的,现在却生出强烈的抵触情绪,连带着本来很尊敬的风行阁元老也觉得面目可憎了。
“你这是胁迫——”
“废话什么,放箭!”
老道士断喝一声,利箭如雨倾泻。
仓促间根本看不清里面夹了几根接不得、碰不了的霹雳堂混元箭。
身处狭窄的巷道,两面是墙避无可避,撼山虎一时面无人色,因为他发现放箭的人不是那些后围来的熟悉江湖人,他用言辞说动了其中一部分,以为再动手的时候肯定有所迟疑,这样他就能从天罗地网里找到空隙脱身。
可是这次放箭的竟又是一伙黑衣蒙面人,跟先前弓弦断了伤到手的家伙一样,都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
墨鲤分寸不乱,他任由两方斗嘴皮子,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看清周围地势,以及埋伏在暗处的人。
墨鲤提气展袖,旋身落足的每一处看似随意,却都恰好面对三支不同方向射来的飞箭,人于急掠之下,拂指轻扣箭身。
犹如琵琶急弦,挥落成雨,箭头打着旋儿相撞。
“轰!”
“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在矮巷里响起。
那刺目的火光仿佛是为了一个人而生的灯火,永远只能追逐他的背影跟脚步,连爆开的尘埃都攀附不上那飞扬的衣袂袍角。
“咳咳。”撼山虎被烟尘呛了个半死,随即肩上骤然一紧,人已经被带着飞上了屋脊。
他张口结舌地望向墨鲤,后者神色淡然,依旧是发丝不乱,衣袂不沾尘埃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这人刚才在一瞬间解决了漫天箭雨,又返身将自己跟那口藤箱一起带出了包围圈。
264/301 首页 上一页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