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孟戚差点把人摇醒。
一边想着四郎山那棵树,一边悄悄挨近了墨鲤。
离开四郎山之后,墨鲤那股清冽似泉的柔和气息再次变得明显,这气息能抚平一切躁乱的心绪,让人仿佛浸入了微凉的潭水里,陶然而忘世间。
床太破了,稍微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孟戚为了不让床发出声音,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不知何时竟闭了眼睛,再睁开时便听到了墙外炉子烧水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打井水,隔着两栋屋子还有小夫妻在低声说话,孩子哼哼唧唧哭着。
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随着炉上水滚开的气泡,许多声音竟相入耳。
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孟戚能感觉到人没走远,就坐在屋外的房檐下,所以他也不急,就这么躺着床上听着。
——好像有很久都没听过这些声音了。
坊间逐渐苏醒的早晨,渐渐填满的人声,市井百态,他似乎也看了很多年,却不知怎么都忘了。
“大夫,你起这么早?”
“秋红?”墨鲤的语气温和,“你体虚,井水又太凉,不如到中午再洗衣。”
“……毕竟是过年,想洗干净一些,前些日子都在奔波,大夫这么说,我就再偷半日懒。”秋红的声音近了些,她问道,“好香啊,这是在煮豆粥?”
“嗯,泡了一夜的豆子,现在煮开了。”
“柴火不够吧?”秋红忧心忡忡地说,“豆粥煮得不够久,怕是不行。”
墨鲤只是笑,没说武林高手从来不怕没柴火。
秋红走了,又是一个早起提井水的人。
“哟,这屋子住人了?是宁道长带回来的?”
“暂住几天,过阵子还要走。”墨鲤好脾气地回应着,并不因为跟对方素昧平生,就不理会对方。
“没事没事,看来是照顾宁道长生意的人。”
说话的人嗓音很粗,他笑着说,“拿路引的,不是有一技之长,就是有亲可投。要我说啊,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真羡慕啊!”
墨鲤避开了谈自己,只是说:“这里也不错。”
“可不是,除了穷,没缺点!”
那人笑哈哈地走了。
炉子上的豆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香味慢慢飘了进来。
没有米的香味,只有豆子。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头发还是散着的,衣服也没穿好。
墨鲤自然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隔着门问了一句:“醒了?”
“没想到大夫还会做饭。”孟戚的手指动了动,有些迫不及待。
“生个炉子煮点豆子,还谈不上会厨艺。”
墨鲤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他作为人,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要读书学史,要学歧黄之术,还要学武,哪来的时间学厨艺,秦老先生也没教过他这个。东西能煮熟,饿不死就行,熬药总要生炉子的,墨鲤对这个倒是拿手。
孟戚走到窗前,因为糊得太严实,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
“怎么想起来做豆粥?”
“不是豆粥,我借了附近的石磨,把豆子碾出浆,煮沸了给你做药喝。”墨鲤手里握着一把破扇子做样子,炉子上的火旺得很。
孟戚闻言一愣,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推开了门,正对上了坐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扇炉子的墨鲤。
墨鲤一派从容,完全不像是早起干活的模样,悠闲得手里就差一卷书了。
炉子上是一个瓦罐,里面的豆浆滚得更加厉害。
“怎么这个也能治病?”孟戚好奇地低头。
“……能解毒。”
墨鲤顿了顿,不等孟戚反应过来,又很快地说,“救急解毒还是成的,你就算了,反正滋味也不差,价格也便宜,墙角还有大半袋子呢,够我们吃三天。”
“……”
三天都只有这个喝吗?
孟戚忍不住瞪着墨鲤了,庄稼汉都能被饿得头晕眼花。
“哦,也能做豆腐。”墨鲤偏过头说。
“这还差不多……”
孟戚还没嘀咕完,墨鲤忽然问:“不对,你经常什么都不吃,也没见你饿死。现在有能吃的东西,你又嫌少?”
孟戚很想说自己做国师的时候,美味佳肴见得多了,太京的酒楼他肯定吃了个遍,可是一来自己啥都没干,就等着端碗,二来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说好了什么都听大夫的吩咐,于是孟戚理智地闭上了嘴。
“哎哎哎,这谁家的媳妇?生得这么好看?”
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出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向这边。
“……”
墨鲤与孟戚下意识地左右望望,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哪来的好看媳妇?
墨鲤忽然发现孟戚的头发散着,那老妇人的眼神又不好,看人估计只能瞧个轮廓。
街道上的人被老妇人这么一声喊,纷纷看了过来,还有爱看热闹的,推了窗户朝这边张望。
举着扇子、不知道应不应该挡住孟戚脸的墨大夫:“……”
孟戚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老妇人颤巍巍地上来了,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孟戚胳膊上,一个劲地劝:“娘子啊,这世道乱得很,生得好看是要遭难的。”
“……”
孟戚后知后觉,随后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不像女子啊!
“这是你夫郎吗?”老妇人转头望墨鲤。
决心看热闹的墨大夫顿时一懵。
“拿点炉灰,给你家娘子抹抹脸,要好好过日子啊!”老妇人拍着孟戚的手背,感伤地絮叨着,“我有个闺女啊,跟你一般年纪,逃难的时候走散了。她生得好看啊,身量高,皮肤好得就跟这豆浆似的。”
两人默默地望着豆浆,挺白的。
因为缺了墨鲤的内力,瓦罐内的豆浆已经没有那么沸腾了。
“……希望她没有遇到歹人。”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孟戚想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声音不对。
他怕吓到这老妇人,又不能甩开对方的手,只能僵在那里。
这时旁人也发现老妇人闹了乌龙,连忙过来劝解。
“尹婶,你看错人了,人家是年轻的郎君,就是生得白净了点……你怎么……哎唷,这可真是!”
“是宁道长昨天带回来的人呢!”
把老妇人搀走之后,又赶紧过来跟墨鲤两人打招呼。
“对不住啊,尹婶以前是绣工,她眼神不好。”
“……没什么,我给她瞧瞧?”墨鲤补充道,“我是大夫,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但是能缓一缓,总比以后瞧不见强。”
“哎呀,宁道长昨天说的大夫就是你啊!这可真是巧了!”过来打招呼的人神情都客气了很多,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不会长久住在野集,大夫更是少见。
末了,这人还过来跟孟戚道了个歉。
“郎君相貌好看,胜过咱们这儿的女子,尹婶这才看错了,实在对不住啊。”
孟戚听后脸都黑了。
眼见半个街的人都露面了,孟戚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处野集扬名了。
他默默地走回了屋子,找到一把断齿梳子,将头发梳好。
想到别人把自己误认为大夫的……
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孟戚试着想了下自己身穿女装站在大夫身边的模样,然后打了个哆嗦。
那景象有些惊人。
墨鲤也进来了,手里还抓着瓦罐。
“你在看什么?”墨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
孟戚面无表情盯着自己手臂,严肃地说:“根本没有白得像瓦罐里豆浆!”
墨鲤无言,不过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孟戚长得很好看吗?
“这野集上的人,关系倒是亲近。”
墨鲤找不到干净的碗,只能把瓦罐给孟戚,说道,“你先喝。”
孟戚神思不属地说:“可能都失了亲人,又或者身在异乡,无依无靠,便互相照顾。”
“自从我出了竹山县,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墨鲤若有所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这般,倒有了圣贤书说的模样。”孟戚终于放下手臂,掂了掂瓦罐,心里琢磨着到底要喝多少,给大夫留多少才适合。
就不知道怎么的,想全部喝完。
大夫早起磨的,还煮了半天。
结果为这一口吃的,脸都丢完了……
第51章 余闻甚慨
不到中午, 求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门了。
除了受寒咳嗽, 便是身有陈年固疾,都是常见的毛病。
墨鲤生在歧懋山,跟着秦逯在竹山县行医多年,对这些穷苦人的病症十分拿手,该熏艾草针灸的就下几针, 该吃药的就给个药方。
宁长渊很是有能耐, 纸笔艾草银针之类的东西, 都是他送来的。
墨鲤自己的针都丢了, 这些银针不太不顺手, 但也差强人意。
好在他内力高深,眼力好、认穴准,因为灵气的缘故见效又快,这么一来二去的, 病患纷纷认为这位大夫年纪虽轻,医术却是极高。
孟戚在旁边从头看到尾, 偶尔还要帮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做一个大夫有多么不容易。
——从前他只知道墨鲤武功高, 性情好,还博览群书,对世事自有见识。
这些事听起来虽是了不得,但只要想到墨鲤的师父是昔年的玄葫神医, 那些赞叹立刻变成了释然。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鲤这个人, 也难免有这种想法。
这一路上,墨鲤救过带着楚朝皇室后裔逃亡的林窦, 救过偷盗账册的司家仆人,地动之后更是不停地为人治伤……孟戚以为自己看得够多了,结果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
墨鲤正常看诊的时候,神情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动作不徐不疾,说话也是一种不快不慢的调子,透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不管什么样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只要见到了他,听到他说话,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笃定感染,觉得自己的病不算严重。
很多人有病,可是他们怕看大夫。
因为没钱,也因为大夫说的话他们根本不懂,什么虚啊寒的,只能唯唯诺诺地拿着药方去抓药,笨拙地记下一天吃几次,又要怎么吃。
像野集这样从各处逃难而来的流民,情况更是艰难。
他们的口音五花八门,涵盖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还有一个说着扬州话的老者。
就算他们有钱能去县城里瞧病,可是他们说的话,大夫有很大可能听不懂。
望闻问切就这么生生地少了一个问,没法跟病患沟通,怎么下方子呢?于是大夫号脉之后,为了稳妥起见,往往只开个太平方,让人拿了回去先吃着,过几日再来瞧,然后根据病情变化做出更详细的诊断,换方子吃。
可是穷苦百姓,哪来的闲钱,看病跑个两三遭呢?
所谓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体是治标不治本,身体强壮的人借着药效抗一抗自己就熬过去了,身体虚的人喝几服下去似乎好多了,起来一干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这些问题在墨鲤面前,都不是问题。
孟戚听着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话,跟病患随意地聊着,有时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鲤听不明白,就会耐心地用那儿的话再问一遍。
遇到那些年纪大了,口齿含糊的老者,墨鲤就小心翼翼地用内力探查经脉。
只要扎针能痊愈的,墨鲤就不会让人吃药。
就算开方子,也尽量选一些价格不高的草药,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负担得起。
墨鲤跟野集这些人的交谈毫无障碍,他了解穷困之人的难处,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轻重,更兼令人心神舒畅,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神医?
“大夫,还是你的医术高,我在家乡的时候也去过医馆,也扎针,都没这么快。”
面对野集乡民的称赞,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劝道:“许多坐诊的大夫年纪都不小了,眼都花了,这怎么能比?”
另一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大夫太客气了,扬州闻名的神医我也见过,可没能一口说出我的病症。”
墨鲤失笑道:“扬州繁华,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这样缺水,你这种没有好好调理又长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扬州的大夫怎么能知道呢?”
众人十分信服,出得门后,逢人就夸宁道长请回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懂得多,人又谦逊。
在屋檐下烧水的孟戚听了,莫名地觉得脸上有光。
他进了屋,看到墨鲤这里的病患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终于忍不住悄悄凑过去问:“你究竟会说多少方言?”
“……我老师去过的所有地方。”
墨鲤拈着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头也不抬地说,“当年老师云游天下,想要济世救人,刚走出一百里路,就发现他听不懂乡民说的话了。古往今来多少神医,并不是败在世道不平、自身能力不够上,而是因为语言不通。官话虽好,但是乡野之民,又怎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呢?于是他发誓要学遍天下方言,要是连这点做不到,谈何济世之心?”
孟戚失神地想,当年楚元帝征战天下的时候,他们这群人听得懂当地的话吗?
没有,大家彼此之间都说官话,有个别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学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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