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侍郎颤抖着手,中风似的指着六皇子,嘴唇哆嗦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刘澹以为他要直挺挺倒下的时候,何侍郎忽然一声嚎啕。
“陛下啊!”
这声音又高又飘,还凄厉无比,旁边闲闲看戏的刘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六皇子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看着何侍郎扑倒在宗庙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礼仪道德孔孟文章。
“何侍郎,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吧?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在祈雨了,你还请什么孔圣人。”刘澹提醒道。
然后他收获了六皇子赞许的目光,以及屋顶上墨鲤与孟戚的另眼相看。
“刘钱袋的脑袋,还挺好使的。”孟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银。
这是墨鲤专门从钱袋里拿出来,丢给孟国师的买栗子钱。
墨大夫相信如果他不管住钱,抵达太京的时候,所有钱都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然后就全部消失了。
刘澹没那么快升官,薅羊毛也不能把羊逼得太紧。
算了,还是看好钱袋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六皇子有些奇怪。”
锦衣华服的少年刚才那一鞭子,分明是冲着何侍郎去的,他是故意的。
鞭子用的还是巧劲,把四脚蛇卷了过去,没有伤到它分毫,所以四脚蛇落下后才会飞快地爬动起来。
何侍郎被刘澹顶了一句,脸色又青又白,直接就下不来台了。
他咬牙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敢提起孔圣人?”
道士原本想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把“龙”死了的事含糊过去。
可是四脚蛇俗称龙子,何侍郎当着皇子的面把它踩死了,六皇子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问责何侍郎。
这几个道士都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想打圆场指不定都要得罪谁。
墨鲤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不得不确定,这几个道士一点武功都没有。
“奇怪了。”墨大夫自言自语。
藏风观真的放弃了筇县皇陵这块风水宝地?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难道真的要让孟戚以楚朝国师的身份在江湖人之中露面,引来青乌老祖的注意吗?
就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墨大夫心里也不高兴。
不能照顾病患,还要跟在病患身后收拾烂摊子——像话吗?
“古往今来,帝王都自诩为龙,我很不明白,这龙怎么也能说打就打呢?既然何侍郎与我说孔孟之道,我怎么记得亚圣孟子还说过一句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何侍郎你看,孟子从未听说过有弑君这种事,只听说人们杀的是一个叫纣的匹夫。这龙如果不肯下雨,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鞭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龙,而是一条懒惰无用的四脚蛇。”
六皇子笑眯眯地说,还故意看了刘澹一眼。
刘将军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意识到六皇子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这位皇子好像总在惹事,看起来是顽劣,其实是心里有强烈的不满,压都压不住。
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敌意是对朝臣,还是对他的父皇,总之六皇子像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因为不会下雨,莫名其妙被打成四脚蛇的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大夫,也在躺枪
关于鞭龙就能下雨,据说确实有这个风俗。
大夫虽然不高兴,但其实这风俗反应了我国对待神鬼的方式。很符合我国的思想了,有用拜,没用就滚蛋。
————
飞流三百丈,澒洞秘灵湫。峡坼开雷斧,天虚下月钩。化形时试钵,吐气或成楼。吾欲鞭龙起,为霖遍九州。
——《观九华龙潭》王守仁
第85章 聊作此言
被六皇子这么一闹, 祈雨仪式自然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原本四脚蛇死了, 只是不吉利,道士们打个圆场再找一条来也就是了。结果六皇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孟子谈弑君的话都扔出来了,谁还敢再“鞭龙”?
何侍郎下不来台,恨恨地看着六皇子。
他确实拿六皇子没办法, 可是皇帝就不一样了!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状!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 何侍郎拂袖而去, 几个道士你看我我看你, 叹口气开始收拾桌案跟香炉。
“诸位道长。”刘澹眼珠一转, 把道士们喊住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等有礼了。”
道士们连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礼。
刘澹试探着问道:“我听几位道长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几个道士都说得一口官话, 闻言笑道:“将军说得没错,吾等是太京来的, 乃是乾元观的道人, 此次奉上令来协助何侍郎操持祭礼。”
屋顶上的孟戚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刘将军还帮了我们一把,正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呢!”
“你怎么不喊他钱袋了?”墨鲤侧目。
孟戚故作诧异地说:“他的钱袋不是在我们这里了吗?”
“……”
没了钱袋的刘将军成功恢复了本名,然而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刘澹每次进京都是匆匆来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他一概不知, 于是客气地说:“贵观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 这才领了皇陵的差事。”
道士们苦笑起来,摆手道:“将军有所不知, 钦天监闹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睐,可是到皇陵这边来……哎。”
后面的话,他们不敢继续说下去。
刘澹疑惑地问:“钦天监怎么了?”
道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陛下在上元那夜,见星孛行北,过紫微垣,乃不祥之兆。”
星孛就是扫帚星。
说到正月十五,墨鲤就有些儿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鲤一眼,心想他们当时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鲤与孟戚都没见着那颗星孛,毕竟这要讲究地点,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星孛也有大有小,过了这日子就不明显了。如果不凑巧遇到天气不好,乌云密布,连月亮都瞧不见了哪里还能见着星辰。
“说来也玄乎,太京一连数日都没个晴的,偏巧那天夜里忽然出现圆月,陛下正在宫中设宴,见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台上赏月,还命人作诗,正在气氛最热的时候,那颗星孛出现了,被饮宴的众臣与宫人看个正着。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挡不了的,除非一起装瞎。”
墨鲤沉默了。
这可以说是很倒霉了,星孛不常见,可也不罕见。
墨鲤长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里出门,有些喜阴的草药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时还要在夜里出诊,每年都要遇到那么一两次,也没被猫抓过。
扫帚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很多人信这一套,竹山县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扫帚星,就会求神庇佑,至于是什么神就要看他们信什么了,跟身在何处也有关系。
在山里的就拜山神,在水边就拜河神。
用不着上香,只是跪下来叩几个头,准备一个火盆放在家门口,跨过去就算消了晦气。
家里有钱的,心里就不定了,不止要烧香还要拿出一笔香油钱,用来点长明灯,让僧人日夜念经庇佑。再折腾一点的,还要请和尚跟道士来家里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见星孛也不容易,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基本天黑就不出门了。
而上元夜民间是有灯会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饮宴群臣,人齐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装瞎,可是事情发生了,难免要在心里嘀咕。陆璋得位不正,各类谣言本来就很多了,现在又添一条。
道士用手指了指头顶,叹口气说:“……就迁怒了钦天监,说没有事先上报。”
刘澹还不觉得有什么,孟戚却笑了一声:“这齐朝的钦天监也是倒霉,星孛出没不定,如何上报?天狗食日倒还能算一算。”
孟戚在楚朝做国师,当时钦天监也由他掌管,对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来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过。
甭管是星孛,还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无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条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在大家乱说乱传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这个错误导致的。其他错都是瞎说,没有的。
荡寇将军刘澹知道皇帝发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平州秋陵县地动了。
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还隐瞒着,寻常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动荡,这件年前发生的天灾还不知道要被怎么议论。
墨鲤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皇陵。
“孟兄,你说青乌老祖会利用星孛的传言吗?”
“自然,不止是他。江南的宁王、吴王、庆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圣莲坛都会随之而动,就看陆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议都压下去。”
孟戚负手而行,四面无人,他用不着收敛气息,走得自在极了。
墨鲤从行囊里翻出地图,边走边说:“藏风观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顺路,要绕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大夫不想去吧。”孟戚笑眯眯地说。
墨鲤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问:“何以见得?”
“先是在县城里看到道人观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风观,何必在路上费事,直接打上门不就好了?”
“……不错,我们的目标还是厉帝陵。”
墨鲤把地图放回行囊里,手掌忽然一顿,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软剑,原本是可以当做腰带使的,现在盘成了一团,倒像是什么驱虫的烟饼。
这柄剑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手比试的时候用了,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等到孟戚变成沙鼠,这柄剑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鲤收了起来。
现在墨鲤将软剑丢还给了孟戚。
“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着吧!”孟戚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要变成沙鼠?”墨鲤疑惑不解。
人变成沙鼠之后,衣服可以随便丢,剑丢了就亏了。
这柄软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丝甲的价值低。
听了墨鲤的话,孟戚神情有些异样,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没有仔细看过我这柄剑?”
“他人之物,我不会乱动。”墨鲤理所当然地回答。
武林高手对稀世兵刃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孟戚觉得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转念一想,墨鲤根本就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对金针银针更感兴趣。
孟戚挫败地把软剑收了起来,墨鲤看着他,依稀觉得这柄剑上可能有什么花样。
剑的材质?
剑的模样?
如果不是为了炫耀兵器,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人硬把武器塞给另外一个人收着?难道是冒充前朝国师的时候?
孟戚可以恢复前朝国师的长相,墨鲤只要戴着斗笠穿上披风,手持这柄软剑,没准会被错认为孟戚。这种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吓人的主意,是从空空门的李空儿那里得到的启发。
墨鲤摇摇头,郑重地说:“孟兄,我不会用剑。虽说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么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还是会露馅的,据说青乌老祖武功极高。”
“啊?”
孟戚眼神茫然。
两人沉默地对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对方想岔了。
“大夫,我们如此没有默契吗?”
“……沙鼠跟鱼一个挖坑一个游水,能有什么默契?”
“我们不是山灵吗?”
“上云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多少里来着,我算算。”墨鲤作势要去拿地图,孟戚连忙把人拦住,抢过行囊背着就跑了。
墨鲤也不急着去追。
——钱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儿去?
墨鲤把刚才关于假扮国师的猜测全部扔掉,继续想那把剑有什么花样。
暗紫色的软剑……
老师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把剑吗?
墨鲤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史书上想起,把鱼肠、纯钧、泰阿、万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墨鲤忽然心里一动,话说陈朝有位铸剑大师,喜好铸造不同一般形质的剑,曾经遵照古法铸过春秋诸侯的礼剑,奇长无比,很不实用。
铸过短得不能称作剑的匕首,也铸过半截儿的剑。
可谓奇思妙想,只满足铸剑师,完全不管用剑的人顺不顺手。
这位大师平生有两件杰作,一名“雁回楼”,说是短剑不如说是暗器,丢出去剑身划个半圈还能够自己回来。
另外一柄是软剑,其名为“衷情”。
据闻其剑又轻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结在帘幕上的薄霜,剑身上的纹路仿如女子画出眉黛,十分好看。出炉之日众人围观,有人脱口而出,像是当年教坊传唱的一首小令。
铸剑师欣然把曲令词牌名篆刻到了剑身上,故而剑名“诉衷情”,后世一般称作衷情剑。
剑虽好看,但经历十分坎坷,跟铸剑大师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人喜欢用。后来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门所得,才发现这柄软剑非常适合内家高手使用,这位掌门很有侠义心肠,又是个闲不住的,他踏遍千山万水,遍访名山古迹,衷情剑也随之扬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过青江的时候,有仇敌伏杀,他虽杀退了敌人,但右臂受到重创,佩剑落入江中,从此不见踪迹。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踪的武器多了去了,很多只有一个名字,长什么样已经没人知道了。
73/301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