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自己都想不出“可是”什么。
想不出要用什么理由来推辞,要用什么借口来开脱。
‘魏无羡’道:“……可是要去也是该我去。纵尸杀人的是我。为什么凶手不去,却要一把刀去?”
温情道:“这样岂不更好。”
‘魏无羡’道:“好什么好?!”
温情淡声道:“魏婴,咱们都清楚。温宁是一把刀,一把让他们害怕的刀,但也是一把他们用来作为攻击你的借口的刀。我们去了,你没了这把刀,他们,也就没有借口了。这事儿,也许就完了。”
‘魏无羡’怔怔的看着她,忽然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怒吼。
魏无羡也失去力气跌坐在石床便,哈哈的笑起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江澄总是对他做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极度愤怒的情绪,为什么总是骂他有英雄病,为什么总恨不得暴揍一顿打醒他。因为这种看着旁人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非要自己去承担糟糕的后果、劝都劝不住的感觉,实在是可恨至极,可恶至极!
——
江澄眼眶也红了,嗤了一声,“你……”你也有今天!知道自己有多可恶了?
可是他却又没办法真正的恨魏无羡,魏无羡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以说,都是他害的。
他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去恨魏无羡的人。
——
‘魏无羡’道:“你们究竟懂不懂?去金麟台请罪,你们两个,尤其是温宁,会是什么下场?你不是最心疼你这个弟弟的吗?”
温情道:“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
不是的。根本不是温宁应得。而是他应得的。
温情道:“反正算起来其实我们早就该死了。这些日子,算是我们赚的。”
温宁点了点头。
他总是这样,旁人说什么都点头,表示附和,绝不反对。
魏无羡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他这个动作和这份温顺。
温情在榻边蹲了下来,看着‘魏无羡’的脸,忽然伸手,在‘魏无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这一下弹得十分用力,痛得‘魏无羡’眉头一皱。
见状,温情似乎心情好了很多,道:“话说完了,交代清楚了,也道过别了。那,就再见了。”
魏无羡道:“不要……”但他的话,温情听不见。
另一个‘魏无羡’也在说不要,但话未说完,就被温情打断。
温情打断道:“这话我没对你说过几次,不过到今天了,有些话总得要说的。今后真的就没机会了。”
‘魏无羡’喃喃道:“……你给我闭嘴……放开我……”
温情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温情带着温宁往外走,魏无羡想跟上去,但到了洞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去,当即怒吼。
可是谁都看不到他,谁也听不到他。
“啊!!!————”
——
“我……我还从来没见过魏兄这么歇斯底里的样子。”聂怀桑神情复杂的道。
他印象里的魏无羡,都是风流肆意的,但凡他在的场合,他都是被人围着的焦点。
他真的没想过,魏无羡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甚至身边除了温家这些余党,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能陪在他身边,所有的痛苦,煎熬,重担,一切的一切,都要他来扛。
可他也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罢了,却要遭受这些。
他想同情魏无羡,但却又觉得,任何的同情都是对魏无羡的侮辱。
张了张嘴,没能再发出半个音节。
——
‘魏无羡’躺足了三天。
魏无羡也在伏魔洞状若痴呆的坐了三天。
温情的计算确实没错,整整三天,不多一刻,不少一刻,三天一过,‘魏无羡’便能动弹了。
先是手指,再是四肢,脖子……等到全身几乎僵硬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之后,‘魏无羡’从台阶上一跃而起,冲出了伏魔洞。
魏无羡也跟着跑了出去。
那群温家的人们这三天似乎也没合眼,沉默地坐在那间大棚子里,围着桌子坐着。
‘魏无羡’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一路狂奔,冲下了乱葬岗。
一口气冲下山后,他站在荒野之中,喘着粗气,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好容易才直起腰。
然而,看着杂草丛生的数道山路,却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了。
乱葬岗,他刚刚才从上面下来。
莲花坞,他已经一年没有回去了。
金麟台?
三天已过,此时再去,能看到的,怕是只有温情的尸体,和温宁的骨灰了。
他愣愣地站着,忽觉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去。
更不知道要做什么。
——
没有人说话,甚至对视都没有,都看着石壁上的魏无羡,看着他在苦海里挣扎,挣扎……
——
魏无羡看着另一个自己失神的站在不远处,他大概也知道那个自己在想什么。
这三天,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被他反复否决过,但还是反复出现着,挥之不去。
温情和温宁自己走了,也许,其实他心底对此是庆幸的。
因为这样,他就不必为难究竟应当做什么抉择了。
因为他们已经主动代替他做了抉择,解决了这个麻烦。
魏无羡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声对自己吼道:“想什么?!”他没有去看另一个自己,但也听到了那一声巴掌的响声。
脸上火辣辣的,终于把这可怕的念头压了下去。
转而改想,无论如何,好歹要把温氏姐弟二人的尸体骨灰拿回来。
于是,他看见‘魏无羡’最终还是朝金麟台的方向奔去了。
——
“这个时候去金麟台?魏兄是想死吗?”聂怀桑简直惊呆了。
温情和温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其实一直都是魏无羡的负担,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魏无羡即使修了鬼道,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他们就是把魏无羡害成这样的契机。
——
魏无羡若是想无声无息地潜入一个地方,并不难。
金麟台上很是安静,竟然没有他想象中的重重把守。
四下搜索半天,并未见到可疑之处。
像一个幽灵一样在金麟台的殿群中游荡着,见人就躲,无人就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什么、该怎么找,但是,当一阵婴孩的哭声传来时,他的脚步一僵,内心有个声音催使着身躯朝声源之处走去。
哭声是从一间漆黑无光的大殿中传来的。
魏无羡无声无息潜到门前,从雕镂着精致花纹的木窗缝隙间向里望去。
堂中置着一具黑沉沉的棺木。
棺木之前,跪坐着两个白衣女子。
左边那个女子身形孱弱,这个背影他绝不会认错。从小到大,他被这个背影的主人背过无数次。
是江厌离。
——
这幅画面,对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冲击都挺大,哪怕是金凌,也是默默地哭出来。
在这次穷奇道截杀的事件里,没有一个胜利者,全都是输家!
——
江厌离跪坐在一只蒲团上,愣愣盯着面前那具黑得发亮的棺木。
那婴孩就抱在她怀里,还在发出细细的哭声。
右边的那名女子低声道:“……阿离,你别坐了。去休息休息吧。”
江厌离摇了摇头。
金夫人叹了口气。
这是个和她的好友虞夫人性子颇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十分好强,声调总是扬得高高的。
可刚才她说的这几句话,声音却又低又哑,显得极为苍老。
金夫人又道:“这里我守着就好了,你不要再坐下去了,会受不住的。”
江厌离轻轻地道:“母亲,我没事。我想再坐一会儿。”
半晌,金夫人缓缓站了起来,道:“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她应该也在这里跪坐很久了,腿脚发麻,站起来后身体微微一晃,却立刻稳住了。
转过身,果然是那张轮廓有些刚硬的女子面容。
魏无羡记忆中的金夫人,雷厉风行,神情傲慢,周身贵气,金光璨璨。
容貌保养得极好,瞧着十分年轻,说是二十如许也有人信。
而此时此刻,魏无羡看到的,却是一个一身素缟,鬓染霜华的普通中年女人。
没有妆容,脸色灰败,嘴唇上起着一层死皮。
——
金子轩看着自己的母亲这幅样子,也是悲从中来,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指责魏无羡吗?可魏无羡……也是无辜的。
——
她走过来欲推门而出,‘魏无羡’立刻闪身,足底轻点,刚刚游上走廊的斗拱,金夫人便迈了出来,反手关上门,面目冷然地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似乎想做出如往常般威严的表情。
可是,这口气还没吸完,她的眼眶先红了。
方才在江厌离面前,她始终不露分毫伤心之态。
然而一出门来,她的嘴角便垮了下来,五官皱缩,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这是魏无羡第二次在一个女人脸上,看到这种难看至极、又伤心欲绝的模样。
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表情了。
‘魏无羡’无意间握紧了拳,谁知,指骨恰好发出“喀”的一声脆响。
闻声,金夫人立刻长眉倒竖,喝道:“谁!”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潜藏在斗拱旁的‘魏无羡’。
金夫人眼神极好,看清了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张面容,脸上好一阵扭曲,尖声喝道:“来人!都给我来人!魏婴——他来了!他潜进金麟台了!”
‘魏无羡’跃下长廊,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殿里有人奔出,他不由得落荒而逃。
看着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魏无羡也下意识跟了上去。
在这个时候,他根本不敢去看江厌离哪怕一个表情、更不敢听她对自己说一句话!
——
“阿羡——”江厌离闭上眼,这样的未来,她不能接受。
蓝忘机恨不能即刻从这个地方出去,然后带着魏婴,远走高飞,去哪里都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
逃离金麟台、退出兰陵城之后,‘魏无羡’又失去了方向,开始稀里糊地乱走,神志不清,一刻不停,不知走过了几座城,忽然看到一堆人聚在一堵城墙前,议论纷纷,气氛热烈,群情激奋。
魏无羡原本是无视了这些人的,可走过去时,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低低的“鬼将军”三个字。
他顿时驻足,凝神细听。
“鬼将军也真是凶残……说是来请罪,又忽然发狂,在金麟台又大开杀戒啦!”
“幸好当天我没去!”
“不愧魏无羡教出来的狗,见人就咬。”
“这魏婴也真是。控制不住就不要瞎炼,炼出来条疯狗也不拿链子拴好,迟早有一天遭反噬。照这个趋势我看那一天不远了。”
魏无羡静静听着,指节和面上肌肉都微微抽搐。
“兰陵金氏好倒霉啊。”
“姑苏蓝氏才倒霉呢!杀的那三十几个人里大半都是他们家的,明明他们只是来助阵平息事端的。”
“好在终于把鬼将军焚毁了,不然一想到有这么个东西成天在外边晃,还时不时发一发疯,真是睡觉都不安稳。”
有人啐道:“温狗就是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鬼将军已经被烧成渣了,这下魏无羡总该知道厉害了吧?我听好些准备去参加这次誓师大会的家主都放话了。痛快!”
魏无羡越听,面上神情越是淡漠。
他早该明白如此的。
无论他做什么,这群人的嘴里,永远不会有半句好话。
他得意,旁人畏惧;他失意,旁人快意。
横竖都是邪魔歪道,那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算什么?
为的又是什么?
只是,他眼神中的寒意越是彻骨,心头那一把狂怒的业火,就烧得越旺。
——
“这些人……嘴脸真是太丑陋了!”聂怀桑看着这些人,只觉得恶心。
聂明玦脸色也没比弟弟好多少,他早年就看见过这种人的嘴脸,孟瑶曾在他麾下效力,有些人没少攻击孟瑶的出身,他因此大力提拔孟瑶,后来……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回想。
金光瑶估计是最能对此刻的魏无羡感同身受的人了。
不管他做什么,总会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是娼妓之子,甚至侮辱他的母亲,千人骑万人枕!
他活到如今一二十年来,不敢说自己做的任何事都是好的,问心无愧的,但只有他的母亲是谁都不能触碰的逆鳞。
横竖他都是娼妓之子,不是吗?
魏无羡啊魏无羡,你确实早该想清楚自己的处境,画地为牢,把自己困住,无异于掩耳盗铃,最愚蠢不过的选择了。
你看,你就要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金光瑶对魏无羡此刻的眼神很熟悉,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绝对不会美妙。
——
一人得意洋洋,仿佛他在这中有着莫大的功绩,道:“是啊,痛快!他今后若是老老实实缩在那破山岗上夹着尾巴做人倒也罢了,要是还敢出来抛头露面?嘿,只要他一出来,就……”
“就怎么样?”
正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们闻声一怔,齐齐回头。
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眼下晕着两道乌色的黑衣青年站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道:“只要他敢出来,就怎么样?”
眼尖的人看到了这人腰间那管束着鲜红穗子的笛子,登时大惊大恐,脱口而出:“陈情。是陈情!”
夷陵老祖魏无羡,竟然真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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