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江南的抽泣声止住了。
“当然,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癌症是什么,只知道她每年至少有半年住在医院里,即使回家,也只能待在楼上房间静养。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样也很好了。”
“我六岁的时候,她去世了。”
人类的力量是如此单薄而渺小,永远留不住真正珍贵的东西。
而在失去母亲之后,陆雁北开始失去更多的东西,“只过了半年,确切地说,是五个月零十八天,他就打算再娶了。”
她没有用“父亲”这个字眼,蒲湘南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想看看陆雁北的表情。但陆雁北死死按住她的肩膀,把人禁锢住,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六岁的小孩子,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什么都懂。”
那些投向她的饱含着同情的视线,那些人前人后的窃窃私语和议论声。
他们说,这孩子真可怜。
他们说,没有男人给女人守的,何况陆老板这么年轻有为,肯定要再找一个的。
他们说,陆老板这么大的家业,肯定得生个儿子来继承嘛!
他们说,其实陆太太还在的时候,陆老板就已经跟那个女人不清不楚了。男人么,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陆太太病歪歪的样子,哪能尽兴?在外面打野食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说他们说……陆雁北在这些闲言碎语里,终于还原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她本来有过一个弟弟。
陆太太的病,就是怀孕的时候查出来的。本来不该要,但是她坚持要留下,只能生了。结果胎养得不好,那孩子一生下来就很弱,心脏有问题,磕磕绊绊养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没了。
本来陆太太的病还有希望治愈,但孩子没了之后,她自己也失去了求生的意志,身体就彻底垮了。
而夫妻俩的关系,也因为孩子的夭折、陆太太的病而生了变化。那时候,陆成华就在外面有人了。那个女的本来是他的秘书,被他金屋藏娇,老婆一死就迫不及待要抬进门。
那天,他把那个女人领进门,让陆雁北叫阿姨,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陆雁北的回应是大喊大叫让她滚出去。她还小,但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知道这个女儿对自己而言是一种耻辱了。
陆成华丢了面子,勃然大怒,失手将女儿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小小的陆雁北滚了七八级台阶,额头在地上磕破了一个大口子,浑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却还不忘顶着一头的血,紧盯着那对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女:“想进陆家的门,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这句台词,她其实是跟着电视剧学的。
可是陆成华被吓到了,女人也被吓到了,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但其实也没什么用,自那以后,陆成华便开始正大光明地流连花丛。甚至有时候陆雁北觉得,是自己给了他一个绝佳的不负责任的借口,任何女人想要提结婚,他只要把家里会发疯的女儿拎出来做挡箭牌就行了。
总不能让他踩着女儿的尸体迎娶新妇嘛!
这种情况,自然也不要奢望什么父女亲情。
陆成华厌恶、甚至隐隐害怕这个女儿,巴不得离她远远的。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反正名下有很多房产,房子里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去哪里不比回那座空荡荡阴森森的别墅好?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陆雁北如此冷静地总结自己过去的十九年人生,“没有人喜欢过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别人。”
“对不起,小小。我想假装和你们一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的禁锢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蒲湘南从她怀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陆雁北的眼睛。
陆雁北的表情称得上是平静,但蒲湘南觉得她在哭。
她只是发不出声音。
“你……”她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只得讷讷地问,“你以前说过,小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所以有点恐高,就是这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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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害怕
陆雁北微微一愣, 显然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不过话题一转,气氛倒是轻松了一些, 陆雁北看着她还带着泪痕的脸, 点点头, “对。”
“你说头磕破了?”蒲湘南的视线在她额头上逡巡片刻, 就找到了那个疤痕。伤口太深,即便十多年过去, 留下的痕迹也依旧明显,蒲湘南以前就注意到过, 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它的来历。
她抬起手,指尖在陆雁北额头上轻轻抚了抚, “疼吗?”
疼吗?
这句话仿佛穿越时空, 出现在了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耳边,并且真的安慰了她的痛苦。
陆雁北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片刻后才将哽住喉头的情绪压下, 轻轻摇头, “早就不疼了。”
甚至不照镜子,她都不记得自己额头上还有这么一个伤口。
陆雁北觉得, 自己可能是被夜色蛊惑了, 也可能是被蒲湘南的眼泪蛊惑了。
以为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话, 竟然也就这么说出来了。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原来那些事真的已经过去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带走一切伤痛,只剩下淡淡的涟漪。
她按了按蒲湘南的肩膀, “都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我自己也很少会想起。小小,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同情我,我只是……”
她顿了顿,才找到了合适的措辞,“我没想过欺负你,我想让你高兴的。可是我,已经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了。”她说到这里,微微别开了眼,“我永远都做不到像你那样坦荡、勇敢、无畏,我……我害怕。”
“害怕?”蒲湘南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害怕。我怕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好你,我没有从父母身上学会怎么喜欢一个人,怎么建立一段长久稳定的关系,怕你对我失望。我更怕如果我真的敞开心扉,让你走进我的生命里,哪天你后悔了,说要走,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陆雁北剖开自己的渺小,卑微和恶劣,将一切坦诚地放在蒲湘南面前。
“我害怕打破现在平静的一切,所以宁愿拒绝所有的改变。我是个胆小鬼。”
蒲湘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要开口说话。陆雁北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了她的唇,“嘘,不要说话,小小。听我说,我怕现在不说,我以后都不会有勇气说出来了。”
“……好。”蒲湘南眨了眨眼睛,点头答应。
“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时候会很卑劣地想,如果你没有表白就好了。我们依然是最亲近的朋友,一切都和之前一样。”陆雁北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今天才发现,这只是因为我还在害怕。”
“我怕你已经下定决心往前走,从此以后,身边不会再有我的位置。我怕你再想谈恋爱的时候,考虑的对象已经不是我。”
她看着蒲湘南的眼睛,眼神专注,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后怕。
她问,“小小,如果我现在求你等等我,等我跟上来,你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问完之后,陆雁北的眼底便升起了几分忐忑。
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其实也很过分,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依旧是仗着蒲湘南对她的喜欢。可是不这样,她也不知道还能怎样。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蒲湘南被她注视着,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了陆雁北的眼睛,刚刚才收敛起来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无声地啜泣。
“小小?”陆雁北疑惑地唤她。
蒲湘南哭得更厉害了,这一次,她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了陆雁北。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她想说我根本没有你想的这么好,但眼泪不断涌出来,嗓子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让她说不出话,只能不停摇头。
陆雁北说得对,她们不一样。可是她根本不是陆雁北说的坦荡勇敢无畏,恰恰相反,她比陆雁北更卑劣十倍。在被荷尔蒙控制、凭着一腔冲动亲吻陆雁北,表露出自己的感情时,她根本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以后”这两个字。
她是普天下最最普通的那种女孩,满脑袋的妄想,对于爱情不乏向往,却也想不到太长远的地方。
她们可能会在大学里谈一场恋爱,最终修成正果还是无疾而终,都完全是顺其自然,没有规划,更不会提前设想和准备。爱情对她们来说是人生中必然会经历的一个阶段,就像尝试其他任何未曾尝试过的事,没有必要那么郑重其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只是……只是她没有受过伤,所以敢于尝试而已。
虽然她是被拒绝的一方,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委屈,但其实更认真、更负责任的陆雁北,受到的伤害反而更多。
怀着这种难以启齿的惭愧之情,蒲湘南哭得比之前还厉害。
“你别哭啊……”明明已经哄好了的人,突然又开始哭了,陆雁北被她弄得手足无措。
这回她是真的想不明白蒲湘南为什么哭,甚至以为是自己说的这些事吓到了她。
“你不喜欢听这些,我以后不说了。”她拍着蒲湘南的后背,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你不愿意答应也没关系……”
胸前的衣襟突然被抓住了。
“我答应。”还在抽噎着的蒲湘南抬起头来,这么说。
她的眼睛都哭红了,眼周看起来有点微肿,那双原本清亮的大眼睛里仿佛是含了雾,让人忍不住心疼。但她瞪大了眼睛,盯着陆雁北,又重复了一边,“我答应了。”
“你……”陆雁北微微一愣,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会等你。”之前哭得太投入,就算停下来了,身体还是会惯性地抽一下,蒲湘南就这么抽泣着说,“多久……我都等。就算……最后你还是,不喜欢我……我也……”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雁北连忙要辩解。
蒲湘南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说,“我不怕。”
“小小……”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仿佛化作一支箭,彻底击中了陆雁北的心脏。
她大脑一空,差点也跟着哭了。
她听懂了蒲湘南的意思:就算被拒绝受伤,她也不怕。既然陆雁北害怕,那她就把主动权交给陆雁北,由自己来承担这些担惊受怕。
本来陆雁北虽然是在宿舍听到那番话,受了刺激,才一股脑儿把自己的事告诉了蒲湘南,又提出了一个这么过分的要求,可她其实对自己也没有太大的信心。
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真的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吗?
在心底,这样的怀疑并没有消失。
可是因为蒲湘南这句话,陆雁北突然觉得,就算这段路真的荆棘遍布,她也一定要闯过去。
否则她该用什么来回报眼前这个人呢?
何况,想要永远抓紧这个人,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唯一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改变她们之间的关系,把两个人紧密地绑定在一起。又还有哪一种关系,能够比恋人更亲近呢?
她握紧蒲湘南的手,感受着薄薄肌肤下急切的心跳,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把人抱紧了一些。
“我会很快的。”她闭了闭眼睛,“我保证。”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夏夜的晚风从两人身侧温柔地拂过,带来了月季花香甜沁人的气息。
靠在一起的两人这才慢慢从那种仿佛与全世界隔离开,只有两个人存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恢复了知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的吟唱,远处同学们的喧哗打闹,不知哪里传来的隐约乐声,还有——
“腿好像麻了。”蒲湘南身体晃了晃,小声说。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是这句话一说出来,那种粘滞的气氛就彻底被打破了。
陆雁北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给出回答,“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一起笑了出来,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腿本来就很麻,无法承担两人这样前仰后合的动作,于是身体一晃,就坐到了地上。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笑意渐渐淡去,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依旧是柔和的。
她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蒲湘南突然开口,“是不是很晚了?”
“应该是吧。”陆雁北思索了一会儿,“我回来的时候八点多了。”两人蹲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估计已经九点多了。
蒲湘南又问,“你今晚在宿舍住吗?”
陆雁北当然点头,既然跟蒲湘南和好,自然就不需要再搬出去住了。反正宿舍里的床铺一直没有撤过,换个床单被罩就能睡。
“那现在回去?”
陆雁北“嗯”了一声。
但两人都没有动,片刻后,陆雁北问,“抱一下吗?”
“可以吗?”蒲湘南问,眼睛里闪着光。
“应该可以吧,”陆雁北一本正经,“拥抱是一种社交礼仪,就算朋友之间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
“那……”蒲湘南笑了笑,朝她张开双臂。
陆雁北上前一步,抱住了她,仿佛抱住一份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个怀抱是如此契合,仿佛她们就是彼此曾经缺失的另一半,直至如今才得圆满。而陆雁北那颗一直飘忽无着的心,也终于在此刻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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