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个屁,”姥爷把毛笔放下,端着汤碗过来瞅了瞅夏良的胳膊,“我看看,怎么断的?”
夏良见他还想上手摁两下,忙往旁边一避:“你别管了。”
“我多惜得管你,小男孩哪有不磕碰的,有磕有碰才正常,”姥爷站回书桌后头活动两下脖子,“锅里有汤,去喝了吧。”
“给我煮的?”夏良说了句。
“你妈让煮的。”姥爷说。
夏良一边的嘴角扯了一下。
要不是知道他妈是个给他脑袋上豁出道口子都一句关心没有,拎着包直接飞了的性格,这话简直合情合理到他都要信了。
跟姥爷说着话,他去厨房看了一眼,怪不得他闻着汤味儿又像鸡又像排骨,大汤锅里直接煨了一整只鸡,还有一锅底的排骨。
这做派。
更不可能是他那恨不能用称重器称食材做保养的老妈的主意。
他没盛碗,直接用汤勺舀了点儿上嘴唇抿抿,就把汤勺丢回了锅里。
“又没味儿?”姥爷在外面听见了,喊了一声。
“我妈也没从生活费里克扣你盐钱吧?”夏良说。
“是你们年轻人爱吃咸的,口重。”姥爷说,“我尝着正好,汤嘛,补身子还是得原汁原味。”
夏良没继续驳他,把盐罐子从橱柜上够下来打开,用小勺熟练地撇了半勺。
正要往锅里撒,他想起来什么,把小勺插了回去。
“姥爷,”他喊了一声,同时在厨房里到处翻了翻,“有小碗么,给我一个。”
“桌上有涮笔的小碟儿。”姥爷说。
“那不行。”夏良说。
“干什么使的?”姥爷问。
“喂猫。”夏良说。
姥爷在外面说了句什么,夏良没听清,也没管,他在柜子里看见一摞摞起来的旧碗碟,底下有个小汤碗,正好能拿出来给小锅用。
上面乱七八糟东西堆得挺多,他蹲下来往外掏,都是些没什么重量又碍事的杂物,还掏出来一大包旧塑料袋,估计是姥爷想留着套垃圾桶用,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摸着都泛黏了。
约摸差不多能直接把整摞碗碟都拽出来了,他攥着最底下的大盘子开始使力。
“爷!”有人在院子外面大喊了一声。
夏良手上的力道一个没控制好,抽猛了,一摞盘子碗碟稀了哗啦全倒了。
“……哎。”夏良蹲在柜子跟前闭了闭眼。
罗浩这狗孙子。
“怎么了?”姥爷问着进来了。
“什么动静啊?”外面喊“爷”的孙子跟着一块儿蹦了进来,果然是罗浩,一见夏良这阵仗就指着他先乐了一通:“还真断了?牛逼啊我良哥!”
“你干嘛来了?”夏良不想搭理他,朝他脚边的垃圾桶指了一下。
“您别费手了老爷子,”罗浩赶在姥爷弯腰之前赶紧给拎了过去,蹲下来要帮着夏良一块儿捡,听夏良这么问又挺直上身,挺费劲地从兜里掏出个纸袋往夏良腿上一拍,“雪中送药!”
这回没等夏良问,他主动把前因后果交代了:“郭魏他们不告诉我说你胳膊折了,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一直也没回,我寻思去你班里找你,结果你没见着,见着樊神了……哎他过去干嘛啊?看那架势跟要给小残疾补课似的,至不至于啊。”
罗浩说话就跟下跳棋一样,一个没刹住就往轨道外面跑,夏良看他一眼,他自己“哦”一声又把话题拐回来:“然后不就让我把药袋子带给你,我就直接奔过来了。哎对,我刚进院子看那三脚猫跑你家来了!”
“人有名字。”夏良说了句,“谁让你送的?”
“什么,”罗浩看了眼装药的纸袋,“当然是小残疾啊,你还指着樊神跟你有同学爱呢?他不拿鼻孔看我就不错了,一天天的你看他看得起谁……”
夏良的眉毛动了一下,没管罗浩后面还在叨叨什么,想想柳小满对罗浩烦的那个劲儿,还得忍着让他把药带来,心情莫名地有点儿小好。
还算有良心。
他把纸袋递给姥爷,姥爷戴上老花镜研究一会儿,搁在了客厅里。
“喝汤么罗浩?”他问罗浩。
“哎我听他们说你还是帮小残疾挡球才把自己弄残的,真行啊你俩,配上院子里那个三条腿的整个一‘锅满粮’大礼包……”罗浩还在说着,听见姥爷这么问顿了顿,小声问夏良:“你姥爷做的还是你做的?”
“你觉着呢?”夏良说。
“我不喝了爷!”罗浩喊了一声。
给小锅盛了碗老母鸡排骨汤,又让罗浩把罐头给打开,直接把罐头倒在汤碗里一攉,夏良端着去院子里喂猫。
小锅没被人这么往家带过,估计挺紧张,夏良出去的时候它正对着院门试试探探地想越狱,夏良喊它一声,它蹦蹦跶跶地赶紧过来了。
“想跑?”夏良把小碗放在它跟前,自己也蹲下来,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看着小锅冲着汤碗探头探脑地犹豫。
“这个碗是你的了,”他夹着烟指了指小汤碗,小锅的注意力立马被烟头上的小红点给引走,追着抬头看,“你想在院子里待着就待着,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在外面没找着吃的,就回来吃。”
小锅盯着红点扒拉他一下,夏良没管,弹了弹烟灰,让它自己玩儿。
罗浩在屋里跟姥爷扯了几句闲篇儿,出来看见夏良蹲在院子里抽烟就“操”了一声:“不叫我啊你!”
“叫你找心烦?”夏良说。
“怎么就没把你这张嘴给闪折了呢?”罗浩在他旁边蹲下了。
夏良笑了笑,把烟盒扔过去。
罗浩接住了,咬了一根出来,用肩膀撞撞夏良:“哎良哥……”
这一撞正好撞在夏良骨折的胳膊上,夏良脸色猛地一变,差点儿反手给罗浩擂上一拳:“你他妈长点儿心行不行啊?”
“我操,我他妈没注意!”罗浩差点儿直接蹦起来,赶紧转了个圈去夏良另一边蹲着,“没事儿吧?”
夏良调了调绷带的位置,怎么调都不得劲儿,干脆一伸胳膊把绷带从脖子上摘下来了。
“日,你别啊,”罗浩赶紧拦他,“你这再往哪一磕我说得清么我?”
“你接着说。”夏良把他挡开,“蹲着挂脖子上不舒服。”
“那你明儿别忘了再戴上啊,”罗浩说,“不过你这是不是能请个长期病假了?干脆直接别去学校了,老尚也不能把你怎么着。”
“我还毕不毕业了?”夏良看他一眼。
“哦你还在乎哪?”罗浩乐了,“我还当您已经看破红尘无所忌惮了。”
夏良没接他这话茬。
这不是忌惮不忌惮的事儿。
他没想靠着上学有什么出路,但学要么不上,既然上了,好歹不能连个毕业证都拿不着,他再有所谓无所谓的,这点儿数心里还是明白。
人再随便总得有个底线,不然自己个儿都瞧不上自己。
更别说还有他老妈和尚梁山成天想着招儿的折腾人,夏良之前光应付一个已经够烦了,他真要连学校都不去了,尚梁山能联手他老妈过来把家给他拆了。
想到这,他眼前又浮现出樊以扬那张招人烦的脸,他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就真有那种把学习当成天老爷的傻逼,一天光靠考试靠分数看人。
遇上个柳小满后更想不明白了,竟然还有人能喜欢上樊以扬这样的傻逼。
柳小满学习倒是挺使劲儿。
但是他那样子,以后学出来了能干点儿什么?
夏良看一眼自己的胳膊,光被绑着就够心烦的了,干什么都不稳当。
他身边不把上学当回事儿的二道混子不少,但是家里条件都还过得去,随便拿个罗浩来说,家里也有一个超市两个火锅店,没条件的也好歹都有两条手,怎么着都不能把自己饿死。
柳小满横不能把自己学成霍金2.0。
能干嘛呢。
想到这儿,夏良突然觉得老天爷真是公平到冷漠,给了柳小满上进的脑子懂事的性格,就非得收走他点儿别的东西。
对每个人都一样。
罗浩见夏良一直没搭理自己,也懒得贫嘴了,开始说正经的。
“我听他说你手机也坏了?”他朝夏良裤兜上看,“拿我看看,坏成什么样了。”
夏良弹弹烟灰,把烟咬在嘴上,空出手来掏手机扔过去。
“我操,”罗浩摁一下屏幕直接叫了出来,“这炸的,芝麻开花啊。”
“你家楼下是不是有个售后?”夏良看着小锅问他。
小锅这会儿开始埋头吃东西了,刚才换了新环境,见着人有点儿疯,在院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扒拉了半天。
“啊,有。”罗浩摁着手机研究。
“帮我拿去换张屏,该多少钱开了机我转你。”夏良把烟头碾了,朝院里小桌子旁边弹过去,那块儿总得扫。
“好说。”罗浩点了下头。
“这小玩意儿你到底给拎回家养着了?”临走之前他又问夏良。
“天快凉了。”夏良说。
“……”罗浩用“这人是不是疯了”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你也没磕着脑子啊,还知道现在是九月吧大哥?”
夏良没忍住笑了,站起来踢他一脚:“滚吧。”
回到里屋,姥爷已经撂笔了,正开了电视边晃着老年操边看晚间新闻。
“有什么大事儿等着您拿主意。”夏良随口陪他开句玩笑。
“没什么事儿。这周有雨,就这几天。”姥爷指了一下屏幕右下角的天气小分格。
夏良说了句“知道了”,去房间换衣服。
没几分钟他又出来了,半袖T恤脱了一半,另一半卡着胳膊肘,堆在绷带上。
姥爷看他一眼就笑了:“还真是有点儿麻烦。”
“剪了吧。”夏良去电视机柜上找剪子。
“败家玩意儿。”姥爷照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胳膊伸过来。”
夏良叹了口气,配合着姥爷对着袖口又扯又扩地撑了半天,把衣服给扒拉下来。
“你别穿你那睡衣了,”姥爷说,去后面阳台取了件自己的二道杠背心给夏良套上,边套边乐,“就这个吧,也不勒手。”
夏良无法反驳,冲着镜子看一眼自己的造型,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姥爷一块儿笑了。
“裤子呢,自己还能脱么?”姥爷看一眼他的裤腰。
“您就别操心这个了。”夏良捂着腰带转身回房间。
换完衣服出来,他又去几个抽屉里翻了翻,姥爷看着他晃来晃去,问了句:“又找什么?”
“那小猫你自己弄回来自己照顾,别指着我给你养。”他又接了句。
夏良“嗯”一声,头也没回地继续翻着抽屉,“不用管它,它自己会找东西吃,我把你塞桌底的纸箱子掏给它了,来了给它小碗里倒点儿水就行。”
“你找什么呢到底。”姥爷又问。
“我旧手机放哪了?“夏良说。
“你自己东西,不在你屋里找,出来瞎翻。”姥爷说。
“找了,”夏良又合上一个抽屉,“没有。”
“那可能收拾老物件儿的时候卖了,”姥爷想想,问夏良:“你手机坏了?”
“啊。”夏良答应一声,“屏碎了,让罗浩拿去换了。”
说完又加了句:“旧手机您扔那么勤,厨房那堆塑料袋子都快长毛了倒是收得挺好。”
“那都是留着装垃圾的,你别给我瞎扔。”晚间新闻播完,姥爷拿遥控器调着台,“手机坏了就再换一个。”
夏良翻了一圈也没找着,也懒得找了,往沙发上一靠,陪姥爷看电视,笑着说:“衣服塑料袋舍不得扔,手机倒是换得不眨眼,您在老年人里挺独具一格啊。”
“这叫生活的智慧,孙崽。”姥爷也笑笑,“你还嫩着呢。”
夏良本来以为断胳膊最大的麻烦也就到脱衣服那儿了,反正衣服能换就能穿,也挺好克服。
结果等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遭遇了最大的阻碍。
——从刷牙洗脸到洗头洗脚,洗澡都不算在内了,没有一轮方便的。
他把牙刷放下去拿牙膏,本来想用拇指给盖子搓开,搓了两下也没成,只能上牙。
用牙咬着牙膏盖,手腕转着圈地使劲,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形象都觉得丢人又傻逼透顶。
跟口他妈的交似的。
刷完牙,洗脸用手掬着水随便泼了泼,对着镜子擦脸的时候他打量自己的脑袋,怎么看都觉得该洗个头,毕竟傍晚的时候沁了一脑袋冷汗。
他试了几个法子,最后还是把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扎,囫囵地冲洗了一遍。
摁着毛巾在脑袋上胡撸的时候姥爷在外面敲门,喊他:“良良,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夏良本来想说没有,想想到底是自己的亲姥爷,也没什么客不客气的,就把门拉开喊了声“姥爷”,说:“帮我举个吹风机,我吹吹头。”
“这事儿你自己还办不来?”姥爷打量着卫生间里泼泼洒洒到处都是的水花。
“我不得抓两下,”夏良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干吹啊?”
“哦,”姥爷笑了,“臭小子,还臭美,讲究个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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