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弃听后松了口气,此时想起那面目狰狞的小鬼,恐惧的感觉已经淡去,反倒生出一丝怜悯。
说到底,鬼有什么可怕的呢?若是让婴鬼自己来选,它也一定会觉得将亲生骨肉丢入河水的人,比自己更可怖千万倍。
此时,风声已止,黑暗褪去。
祝弃重新看到了地上的黄青青,而何雪倒在黄青青身侧。不知刚才的黑暗中发生了什么,她双目紧闭,已经昏迷。
詹江已经很久没有出声,大概是看到元岳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开溜。
“可惜让那小子跑了。”祝弃嘟囔着,嗔怪地看了元岳一眼,“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家伙可说要杀你来着。”
“嗯?”元岳眨眨眼,“你说的是他么?”
随着元岳话音落下,詹江的身形自夜色中浮现。他原来躲在一丛低矮的灌木丛后,弯着腰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姿势十分怪异猥琐。祝弃看到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是要发什么大招,连忙躲到元岳身后,伸出一根手指指认:“对,就是他!”
片刻后,又疑惑道:“他怎么不动呀?”
“他想动来着。”元岳说,“但是我想跟你说话,就只好先让他不动了。”
“啊……”祝弃恍惚地站直了身子,他仔细地看了詹江几眼,终于确定——这个怪异猥琐的姿势,不就是正在偷偷逃跑的过程中给人抓住了么!
祝弃“卧槽”了好几声,激动地拍着元岳的肩膀:“真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把人给抓住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大战一百回合才能分胜负呢!”
“百子阵的弱点非常明显。”元岳说,“只要一名元阳未泄之人立于乾位,或是一名元阴未破之人立于坤位,孤阴不长,独阳不生,百子无处寄生,阵法瞬时破解。”
“哈哈,你果然是只童子鸡。”祝弃不怀好意地揶揄元岳,“不愧是隐‘鸡’者呀!”
元岳却说:“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站上去。刚才你踩到乾位时,阵法已经破了。”
祝弃撇了撇嘴,好像觉得很没面子,“嘁”了一声,又说:“好啦,人也抓住了,我们是不是该做正事了。”
“对。”元岳的表情严肃起来。祝弃正要迈步,突然发现这小子没有看詹江,没有看阵法,甚至没有看昏迷中的黄青青与何雪,而是直勾勾盯着自己。
“看我干嘛?”
“做正事。”元岳认真地问,“祝弃,你还生我的气吗?”
“这他妈算什么正事?!”祝弃嚎叫。
“这就是最重要的事!”元岳委屈极了,“这些天,你没有打过电话给我。”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把电话号码写清楚!”
“可我之后让纸鹤找你,你也没有给我写回复……”
“我那不是没来得及吗?而且我写了的,还是用血写的呢!”祝弃朝元岳伸出食指,用力挥动,给他看上面的伤口。元岳给他吹了吹,祝弃触电般缩了回去。
“你的回信我还没有收到,你写了什么?”元岳说,“寄出纸鹤后,我本来应该等到天亮,可是我等不及。所以就借了辆摩托来找你。祝弃,我一直在想你,可你一直不理我,我很难过。”
他直率地说出想念,目光坦然清澈,再肉麻的话也被他说得诚挚又真切。祝弃只觉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一下,被这该死的呆小子硬生生敲开了一扇关闭已久的门扉。
“行了,别肉麻了。”祝弃偏过脑袋,“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我也很想你。”
元岳笑了,轻轻开口。祝弃等着这家伙再说出一句蠢得要死又动人得要命的蠢话,就听到地上传来一声呻吟:“我……我死了么……”
祝弃急忙去看地上的黄青青,这丫头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朝他眨了眨眼。
“你还没死。”祝弃告诉她。
“好吧。”黄青青望向天空,“你们在这里,说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我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饶是以祝弃脸皮之厚,此刻也不免脸红了一下,急忙走到她身边。如今,失去了黑暗的遮蔽,黄青青的伤势一目了然。
“很糟糕么……”黄青青闭了闭眼,“我没跟人说过……我想当英雄,其实是因为,我爸爸。”
“哦。”
“如果我死了,麻烦你告诉他……”黄青青的眼角滑下一粒泪珠,落入鬓角没了踪影,“我没当成英雄。”
“你救了我。”祝弃漫不经心的,目光投向远处,“活着本就不容易,活在世上的人都是英雄;能帮一个人,就是超级英雄。”
黄青青笑了,左颊隐约浮现出一个笑靥,跟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却很开心:“谢谢。”
“帮我挡了一刀,还谢我啊?”
“我原先,想过自己死的时候……该说什么话。”黄青青说,“现在,我只想说……谢谢。祝弃,谢谢。妈妈,谢谢。爸爸……”
“你先别谢了。”祝弃打断她的话,“等好了再慢慢说。”
“我怕来不及。”黄青青打了个寒噤,声音愈发微弱,“好冷啊……”
“哦,那是因为我穿着你的衣服。”祝弃扯下黄青青的披肩,给她盖在身上。黄青青暖和了一点,苦笑道:“我之前看电影、电视剧,里面的角色死之前……可以说那么大一段话。没想到,我也有这个待遇……”
“因为你压根就不会死。”祝弃不得不告诉她一个悲哀的事实——黄青青小腹上只被水果刀划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此时已经凝固。比起失血过多死在刀下,她更可能因为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导致感冒。
黄青青沉默片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就坐起来了。
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尴尬的一幕。黄青青此时的表现像是恨不得自己死掉,最终,尴尬的她只好试图转移话题:
“何雪呢?”
“她的情况不对。”元岳突然开口,扭头看向被迫围观半天的唯一观众詹江,语气一沉,“你的阵法拘禁了一名年轻女子的魂魄。你害过人。”
第45章 解决詹江
元岳说出这句话,祝弃神色一怔,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黄青青。
黄青青苍白的脸蛋染上红晕,正竭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想要借此消弭方才的尴尬。犹豫了一下,祝弃没说什么。
元岳向詹江走去,一路上随意地踢乱地上的灰烬。说来也奇怪,那狂风都吹不动的黑灰,被他轻而易举地踢散,消逝在空气中。
詹江依然维持着古怪的姿势被定在原地,元岳已经走到他面前。
“杀人偿命。”元岳看着他,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你应当知道我的规矩。”
詹江的脸上浮现出怨恨与恼火,他怨毒地瞪着元岳,像是一条被踩住七寸的毒蛇。
元岳却在这个时候偏过脑袋,让詹江的怒视变成了无用功。
祝弃正伸手将黄青青拉起来,两个人熟稔地说着些什么。察觉到元岳的目光,祝弃朝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扶着黄青青向这边走来。
元岳收回目光,打了个响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詹江只觉口舌一轻,立刻抓住了辩解的机会:“我没有杀人!百子阵的祭品死于手术并发症——他们的消毒不过关,取卵时感染了。”
“祭品?”元岳皱眉,“那是一个人,不是什么祭品。”
祝弃和黄青青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祝弃叹口气,拍了拍黄青青的胳膊。黄青青已经明白了,她咬了咬嘴唇,颤着声音问:“她、她是谁?”
“好像是叫汤什么……什么来着?”詹江回忆。黄青青挣脱祝弃的手,走上前,一拳打在詹江脸上。
“她叫汤蕊!”黄青青吼着,又给了詹江一拳,“她叫汤蕊,喜欢羽毛球,会织帽子,她做的卤鸡翅特别好吃,她准备考研,每天早上都会背单词,我总是笑她准备得太早……”黄青青腹部的伤口又在流血,可她好似感觉不到:“她会考上很好的研究生,遇见一个待她很好的人,度过很好很好的一生……”她泣不成声。
詹江却异常冷静:“她是自愿的。我并不能控制她拨打电话,也不能控制她自己找上门。我早说过,我跟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哪怕你们找条子——警察,让警察来调查,也是一样的结果。”
“混蛋!”黄青青怒不可遏。元岳却举起一只手,制止她继续激动地大喊大叫。
“想要布成百子阵,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的意思是恰好在当时当地,出现一名恰好合适的死者。”元岳道,“你能说服警方,但不能说服我。”
“这就是事实。”詹江强调,“我没有害过人。从头至尾,她都是自愿的。”
“骗子!”黄青青怒骂。
元岳沉默片刻,摇头道:“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
连祝弃都有些惊讶,连忙道:“这种时候可不能犯呆啊。你看这家伙长得就一脸奸诈样,你没来的时候,他可劲欺负我,一点都不给你面子!”
“我甚至没伤到你!”詹江忍不住反驳。从头至尾,他就压根没对祝弃造成过什么伤害。
“你看,我没受伤,他还不满意呢!”祝弃立刻告状。
詹江惊悚地看到,元岳的脸竟然因为祝弃这一句幼稚的告状而沉了下来:“但你害了人。总要有人为逝去的生命付出代价。”
强烈的求生欲催促他继续为自己辩解:“百子阵自古流传至今,我不过是做了前人做过的事,利用了已死的幽灵。杀人者不是我,也从来不是我们。即便需要有人付出代价,也不该是我!”
祝弃想到了河中的婴鬼。
谁该为她们的夭折负责?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小楼。这座小楼如此静谧,白天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温馨。但就在这里,未出世的胎儿被当做商品买卖,不合格的“商品”,被毫不犹豫地清除。
谁又该为此负责?
詹江说得没错,他不是罪魁祸首。
“我管不了别人。”元岳说,“我只管得了你。”
“你——”詹江又惊又惧,可元岳没有给他继续辩解的机会。一直在祝弃身后盘旋飞舞的纸鹤冲了过来,在詹江的哀嚎声中,从他身上啄出一道淡色的影子。
那影子竟然与詹江有着相同的面貌,也是同样惊恐地睁大双眼,张着嘴似乎正在叫喊什么,满面悲戚求饶之色。
“你也管不了别人,但你管得了自己。”元岳淡淡看着他,“百子阵原是为了庇护夭折的婴灵,倘若有女子魂魄主阵,便可以更快地聚集并安抚婴灵,反之亦然。倘若你心怀善念,将汤蕊置于阵法中,便能借助阵中婴灵保住她的性命。我曾说过,身怀法术而见死不救,与杀人无异。既然你的法术不能救人,不能帮人,留着也没什么益处。”
话已说尽,元岳摆了摆手,纸鹤们一拥而上,顷刻间便将那道影子撕扯粉碎。而詹江本人则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随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命魂已破,他今后不能再用法术了。”
祝弃却怔怔地看着元岳,想着他最后的话。
“这算是……给汤蕊报仇了吗?”黄青青茫然地问。
祝弃轻声说:“是的。”
黄青青身子歪了歪,好像觉得太累了,便慢慢坐下来,用手遮住脸。祝弃假装没看到黄青青指缝间闪现的泪花,轻轻踢了她一脚,将车钥匙丢了过去:“要睡去车里睡。”
黄青青捂着脸,拿着钥匙离开。元岳则走向何雪。
“她肚子里不是孩子。”元岳说,“是多了某种东西的水。”
“难怪我觉得不对劲。”祝弃恍然大悟,终于发现了从之前就一直存在、让他别扭的异常——四个月的孕妇,不该有这么大的肚子,“什么水?她是怎么把自己撑成这样的?”
“这里的河水中满是婴灵,他们被百子阵召唤,汇聚在此,遇到母体便会想念尚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光。它们渴望一次降生,虽然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元岳说,“现在,我们得快一些了。”
第46章 旭日东升
纸鹤们重新集结成阵,盘旋在何雪上方,元岳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什么,随即朝纸鹤一挥手。
“哗——”
祝弃震惊的注视下,所有纸鹤竟无火自燃,恰如一枚枚流星,灿烂的线条交织,在夜空中划出瑰丽图形。
祝弃只觉这个图案难以言喻的简单,又是难以言喻的深奥。正要细看,那星座般灿烂的火光已经降落地面,将何雪围在当中。
纸鹤燃尽,空气中却仍弥留暖暖的余温,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震。纸鹤并未留下灰烬,地面上只是出现了淡淡的黑色纹路,像是路面因风吹日晒自然形成的裂纹。
可异象却尚未消失。
隐约间,祝弃听到婴儿的欢笑,那声音没有经历人世的任何磨难,是纯然的幸福。萤火虫从四处的灌木丛中飞出,光芒闪烁间如梦似幻,好像有无数欢快跃动的人影。
“好了。”元岳宣布。
一切重归于寂静,何雪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地面蔓延开一片水迹。祝弃略感尴尬地移开目光,看向那座沉默伫立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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