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夷轻笑出声:“你又来。”
竟然还有几分嗔怪的味道。
“对了,简先生拿走解药时,说最迟今晚就能辨出材料,之后我会让人把配方送过来,若是那些药材不难弄到,就先给你制几份……下回毒发服药就好,别又把自己捆床脚。”说到此处,柳希夷想象了一下这个人把自己捆起来的模样,觉得可怜又好笑,笑容都变得有几分无奈。
摧锋知道他是在笑自己,便被他这一句弄得有些难为情了,沉默了半天,道:“好。”
柳希夷这才驱动铁鲲鹏,缓缓朝前行去:“我还有些事,你回去好好歇着吧……有头绪了,我再去找你。”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柳希夷就一头扎进书房,查阅关于至阳之物的记载。
千年玄铁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他就是想要,说什么也要把东西弄到手。摧锋救他一命,他不帮人取了这碍事的东西,也说不过去……试了一次不成,自然接着就要去准备第二次。
可这至阳之物,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午后都没像往常一样休息,一直在书房里找,最后也就查到了那么两三样。
一是南疆的赤燹珠,为信奉火神的部落所有,炼化之后可增长数十年功力,乃是许多武林中人觊觎之物。南疆那边部落众多,很是混乱,这赤燹珠如今落在了哪个部落手里,根本无从知晓。加之地形复杂,山路难走,出点什么事消息都不太好传回来。南疆自然是去不得的。
二是长炎山的龙血矿石,数量稀少,以此矿打造兵器,可使兵器锋利无比,融金断铁。然而其中最好的已经被锻造成了天火刀,如今为死魔城所有。死魔城之人何等凶残暴虐,难道还会借一把神兵给外人?一个不开心就直接把人宰了,哪会儿听人废话。去那里也太危险了些,这一条路当然也不通。
三是离漠中的炀岩,这玩意儿跟赤燹珠和龙血矿一比,就略显寒碜了。炀岩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据说在离漠深处就有许多,因为太过炽热,弄得附近寸草不生,荒无人烟。而炀岩又不能增添功力,又不能锻造兵器,也就只有热这一个长处。这个长处也不好利用,想用它来熔断钢铁吧,又没什么法子能把它运出去,只能是把想弄断的东西拿到有炀岩的地方。因为不好用,这东西就跟废物一样,没什么人会在意。
这第三个选择倒是合了柳希夷心意,离漠是这三个地方里离蓝溪最近的,炀岩也是这三样东西里最好找的。就是炀岩无法运回来,他得带着摧锋亲自去一趟才行。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坚持得住就是个大问题,他都二十出头了,都还没离开过蓝溪……能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么?就算身体能行,摧锋又会愿意跟着自己一起过去吗?自己能说服摧锋么?
柳希夷叹口气,合上书本。
翻了那么久的书,实在是有些累了,自己的身体连这都撑不住……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谈何容易。
揉揉额头,连书都没放回去,直接进了卧房。
这一躺下,醒来又是到了日暮时分。
用过晚膳他便离开自己的小院子,去了柳庄主和柳夫人那里。
下午看完那些关于至阳之物的记载,他便生出了一种念头——同摧锋一起到离漠一趟。这种想要离开蓝溪的欲望异常强烈,以至于他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那样长时间的奔波,只想着要从蓝溪出去。
庄主柳长海正在与夫人崔婉君喝茶闲谈,门口没人守着,柳希夷也没法让人进去通报一声,便直接进去了。
车轮的声音早就让里面的人听了去,柳希夷才进屋,屋里那位优雅貌美的女子便望着他笑道:“然儿怎么过来了,我和你爹爹正准备明日去看看你的。”
“爹,娘。”柳希夷微微颔首,而后才操纵铁鲲鹏行到二位身前。
柳长海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仍旧气宇轩昂,英姿飒然,随意坐着也能叫人看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来。但对着自家夫人,那股子威势都被他收敛了许多,柳希夷一进门,他面上的神色更是变得十分温和。
柳长海上下打量柳希夷一眼,有些担忧地道:“然儿,我回来两天,跟你几个叔叔有事要谈,都没来得及去看你。听说你路上遇袭病了几日,可恢复了?”
被问起这个,柳希夷温和笑道:“爹爹放心……只是脑袋晕沉了几日,如今已然无事了。”
崔婉君面上稍稍一松:“看吧,我跟你说了,然儿好着,别担心了。你一担心,我才放下的心又给你弄得慌了。”
柳长海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似乎也安心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柳希夷暗暗深吸一口气,才敢开口道:“爹爹……我想去一趟西域。”
说完之后都不敢去看两位是什么表情了。
“什么?”柳长海登时面色一变。
见柳长海这反应,柳希夷便隐隐觉得自己多半是无法得到准许了,但他还是继续说道:“爹爹,我想去西域,寻可断千年玄铁之物……”
父母双亲都微微皱了眉,崔婉君看了柳长海一眼,似乎在询问该当如何。
柳长海沉吟良久,道:“然儿,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差人去寻便是,用不着你亲自跑一趟。”
柳希夷默默低下头,片刻后道:“我便是想亲自去一趟。”
又是许久的安静。
柳希夷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什么。
在两位要开口劝他之前,他先道:“有些倦了……我先回去了,爹爹阿娘也早些歇息。”
出了房门,一路上都觉得恍恍惚惚,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那个他待得最多的地方。
一个小院子,几间屋子,他在这里休息、看书、天好的时候晒晒太阳修修花枝,一日之中大半的时光都在这里消耗。这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已经很熟悉了,毕竟他从三四岁开始就住在了这里,已经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转了快二十年。
他从来就没有从这个地方出去过,他也很想去看看蓝溪之外是什么样的。东边的大海是何等波澜壮阔,西边的大漠是何等苍茫旷远……
可每一次他想去什么地方,都会被拒绝。
他明白,自己的身体不好,爹娘只是害怕他出事而已。
但再明白再懂事,他也还是会难过,会有些不平。
如果他能站起来就好了,可以像很多人那样,带上行囊就去云游四海……
今日这样的拒绝,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可他还是有些郁结。
拉开床边的柜子,他从里面抱出一坛以前悄悄藏起来的酒。
酒不是什么烈酒,对他身体无害,喝点也没事。
有借酒消愁一说……为什么酒能消愁呢?
他慢慢打开了酒坛,从里面倒出一杯酒液,倒酒的动作并不怎么小心,洒了许多出来。酒液从桌上往下流,一滴滴落进他的衣摆,还没喝就染了一身酒气。
而后抓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酒的味道很温和,也很醉人,光是闻味道,都让人晕晕乎乎的。
意识似乎真的在一点一点变模糊,不是他发病时那种让人痛苦的模糊,而是另外一种让人轻飘似羽,宛如登仙的感觉。
好像真的,就一下子想不起来什么烦恼了……
怪不得酒的滋味并不怎么样,却还是有那么多人会喜欢。
他们喜欢的不过是醉后这种忘却一切的自在感而已……
不知独酌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叫他。
“柳大公子?”
柳希夷一个激灵,抬头望去。进来的那人一身黑衣,完全遮住了门外夜色,面上似乎还有些讶然神情。
谁啊?
摧锋?
第22章 醉话梦酣
来人的确是摧锋。
在柳希夷自己给自己灌酒的时候,简先生已经让人把解药和解药配方送到摧锋手里。潋滟也来找过他一趟,取走了解药。
摧锋过来,是想跟柳希夷告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还要完成灼炎和毒刃的遗愿,带着凶兽令去青溪城烟雨巷。潋滟昨日说的话也让他很担忧,他很怕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会给柳家招来麻烦。
所以他得离开了,临走前想来跟柳希夷告个别。
没想到在外面叫了半天,里面也没什么反应,只飘出来一阵很浓郁的酒气。
稍加思索,他就进了门,之后便看到柳希夷一个人支着下巴在喝酒。酒坛里的酒早已被柳希夷弄没了一半,这没了的一半里,还有很多是被他洒在了桌上地上的。
他的双眸早已半阖,目光迷离随着灯火轻轻跳动,双颊之上也染了一层轻薄的绯红,给原本苍白的脸庞增了几丝气色,不再似平日那样虚弱。看样子是喝了很多,大概有些醉了。
“摧锋?”柳希夷眯着眸子看了摧锋好一会儿,才辨认出他是谁来。
火光在跳动,映出柳希夷脸上的几滴晶莹。
这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的面容有些朦胧,摧锋起先也并未看到他眼中的泪光,直到此刻,才发觉他仿佛是哭过。
脸上还挂着的几滴泪珠一闪,摧锋的心脏便是猛地一跳,旋即走到了人身前。
“你……怎么了?”摧锋颤声道。
“我……怎么了?”柳希夷慢吞吞地重复一遍,轻轻笑起来,“我没怎么……呜……”
突然就有些哽咽,连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这双凤眸秋水为神,粼粼波光中却全是黯然。
柳希夷怔怔的,不知看向了何处。半晌后他微微低下头去,而后泪坠如雨,一滴一滴打在桌上,混进那些还未干的酒液之中。
泪水滴落的声音似有千斤之重,压得摧锋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摧锋探出手去,想拂去他脸上的泪珠,却在手指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
柳希夷恍然不觉他的动作,还在抓着酒杯看。
垂眸之时,长睫遮去了他眼中泪光,只能看到那一点晶莹默默流下,划过脸上那一片病态的轻红。又是一滴泪,滚落在桌。他的泪落得如此安静,滴落的那一声细微声响都无比清晰。
太让人心疼了,摧锋只觉左胸里那在不断跳动的部位轻轻痛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轻轻用指腹,抹去了柳希夷面上的泪痕。动作很小心,好像触碰到的是世上最珍贵之物,有着惊艳光华,却又脆弱易碎。若是多用了几分力气,眼前这个人似乎就会不堪重负,散成轻烟。
被他碰到的那一刻,柳希夷也发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脸颊。怔愣地看了会儿在自己脸颊上缓缓游移的那只手,才顺着那五指、手臂,一路看过去,看到了这手的主人。
“摧锋?”柳希夷忽地唤道,有些疑惑。
摧锋望着他,应道:“嗯……是我。”
“你怎么来了呢……”柳希夷低下头去,又去看杯里剩下的那一半酒液,“我想出去一趟……去离漠,找炀岩……”
摧锋认真听着,不禁问道:“找炀岩做什么?”虽是在问,但他心底也有了猜测,炀岩这种东西能融断很多坚硬铁石。今日他们试过了离渊宝刀,却没有成功斩断千年玄铁,估计柳希夷还在为这事操心。
柳希夷本就有些醉了,话都是在乱说,没什么逻辑。被摧锋问到也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说着:“可是……我去不了……我是个病秧子,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要醒着,过上两三个时辰就会累……我站不起来,做什么都要有人帮着……每天都要喝药,不然身体会变得更差……去一趟蓝溪城,回来就累得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猛饮下那半杯酒,他被呛得咳了几声,吓得摧锋忙去扶住他。
“别喝了……”摧锋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过酒杯,推开酒坛,不让他再去倒酒。
手里没了酒,他也没挣扎,低眸沉默,眼中又有泪光。
“但我还是想去……我想知道蓝溪之外是什么样子……”他抬头,湿润的眼眶里有些迷茫,他呆了许久,复又低下眸去,掩住些许落寞,“柳家长子……连任性一次都不能。我心难平……”
“柳然……”
摧锋轻声一唤,接着便觉自己扶住那人人的手忽然一沉。柳希夷好像没了力气,往他身上倒去。
摧锋登时手忙脚乱,忙伸手抱住他,自己也顺势坐到桌前,待人稳住之后,又将双手撤开了去。柳希夷却还在往他怀里靠,弄得他心跳如雷,再也不敢动弹。
柳希夷埋在他怀里,还在微微啜泣,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以前我以为,每个人小时候都跟我一样……只要每日喝药,等长大以后我可以走路了……直到叔叔家也有了孩子,我看到他一岁就能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我才知道,是我根本不能站起来,我一辈子都只能坐着……”
越说越是伤心,眼泪把摧锋胸口衣物也弄得有些湿了。他微微抬头,眼中被泪水浸透,眼前的人只在他眼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几乎让他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也更给了他勇气自言自语。
“他们怕我出事,担心我犯病,从来都不放心我离开蓝溪……我知道……所以每次他们拒绝我之后,我就不会再提……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只好装作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出去。很多话……我从来就不敢对亲近之人说……我怕……我怕他们担心……我本来就是个累赘了……我不想再让他们难过……”
双手缓缓抱住了摧锋,这动作完全出自本能,不过是想要接近温暖罢了。
而摧锋在被他搂住的一瞬间,猛地一颤,全身都变得无比僵硬。怀里的人那么伤心,摧锋抬起的手本想放下,放到他背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背,给他些安慰。
15/6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