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曾来过,他也依然将男人墓地的位置记得清楚。
沿着大路走过第三个路口,在第四个路口出转进小路,数到第七个墓碑处,就是了。
李添的父亲母亲是葬在一处的。
从母亲先一步离开后,男人就在女人的墓边上,给自己的未来找了归宿。
他们看起来十分相爱。
但到头来,这两人一个因生下他离开,一个因救下他离开。
到底是因为他。
别人说的都对。
如果不是他的出生,他们还有很漫长的一生,有活泼的女儿,幸福的家庭。
李添在后面站着,看见李小丹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动作娴熟地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在墓碑前的大理石台上,随后也并不讲究,直接挨着坐在了地上。
李小丹并不管他,竟自打量墓碑上穿着警服的男人的照片。
与旁人不同,男人身为刑警,眉间自然有着坚毅和正直,脸色严肃地盯着前方,微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固执。
边上是李添从来没见过的只活在过去里的母亲。
女人看起来温婉贤惠,正以温柔的目光注视他们。
也不怪李添姐弟二人长相出众,这夫妇二人的容貌,也都是百里挑一的。
李添看了一眼,又垂了目光。
要是他没出生就好了。他想。
李小丹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低哑深沉:“爸妈,我又来了。”
墓碑上的男人女人目视前方,静。
吸了吸鼻子,她再抬眼时眼圈红了,往边上蹭了蹭,露出后面站着的人,拽拽他的裤腿。
“看看这是谁。”
李添被她拽的往前踉跄一步,好像失了线的风筝,跟着风随意摆动。
“这是咱们家添...李添,”李小丹自顾自说,“我今年过得也很好,就是还是找不到男朋友,你们可千万帮我留意留意啊。”
...
李添又静静听着李小丹坐在墓碑前东拉西侃了一会儿,烧完了纸,她才扶着地站起来。
随意拍拍身上的泥土和水渍,李小丹这才看向李添。
她的声音还透着哽咽:“跟他们说说话吧,我在门口等你。”
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添还是僵硬着站在原地,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没有人操纵,也就无法动作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如雕塑般沉默的身影才动了动。
他转头看向墓碑,抬起手,摸了摸。
正如他想的那样,冷硬冰凉。
那上面即使已经被李小丹细心擦过,但终归是长在地上,毫无遮拦,此时又附上了一层水珠,顺着碑身滑下来,盘根错节着的水流看着毫无章法,凌乱不堪。
李添不知在想什么,只将另一只撑着伞的手往前伸了伸,似乎在为墓碑挡雨。
他一半身子露在伞外,雨虽不大,但后背很快就感到了湿意。
静默。
眼前的场景险些又变得扭曲。
待眼前清晰起来,李添维持着站立姿势,垂下眼,看着那两张照片。
眼里藏着复杂的光。
半晌,才听站在墓碑前的人传出声音来。
“对不起。”
“我也很好。”
“下次也来看你们。”
下午,李添独自一人去了孤儿院。
刚一进了大门,早就通过院长知道他要来的小姑娘已经等了好久,眼看着人出现在眼前,就开开心心地扑了上去。
李添仓皇接住她,抱着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上颠了颠,笑了,“乐乐是不是长胖了?”
别看小姑娘人小,却是从来就爱美的,当下就不乐意了。
“才不是呢,我只是长高了。”
乐乐红着脸,却不忘李添提着袋子的一只手望去,想偷偷瞧瞧他给她带了什么好吃的。
“没有吧,”李添怪道,扬了扬手中的袋子,“看来不能再给你带零食了。”
他一面这么说,又将袋子打开,露出了很多包着8号包装的点心。
自然是吃过不少这些东西的,知道美味得很,小姑娘眼睛都长在了上面,偏偏还要嘴硬:“那都分给别的小朋友吧。”
李添逗她:“那应该不够吃的,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小姑娘一脸犹豫不决,扁了扁嘴,心不甘情不愿道:“那我以后再吃。”
李添看着她,心里软了软。
他记得邱岑以前跟他说过,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赠礼。
上午从墓园出来,他的心情一直很低落。
他本以为在看过他们后心里会好受点,实际上却完全相反。
他感觉有某种宣判将会直面而来。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人,用看透一切的眼神,阴森地盯着他。
只要他一个不注意,就会被那人用最残酷的刑罚来惩戒他,洗刷他的罪孽。
他急需点什么来安慰自己,在世间留下他存在的证据。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来了孤儿院。
他本是无心,只觉得孤儿院的孩子们跟他差不多,都是寂寞的。便时不时帮着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捐款也好,买些衣物送来也好,带着乐乐出去玩也好。
他从不把那当做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都是失去一些宝贵东西的人,他们是同类。
只不过那些可怜的孤儿们是失去了家庭、亲人和童年,他却在失去这些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
他果然还是该烂下去的。
出孤儿院时,雨已经停了很久,路上湿湿的,空气中还有潮湿的雨水气息浅浅萦绕在鼻尖。
李添低着头看路上因为路面凹凸不平而形成的一个个水洼。
有的水洼映照着他的影子,在被他踩过后又猛地化成形形色色的碎块,再拼凑出别的东西。
再过不久,天大冷下来,这些水洼就会被冻上。
再难拼出什么形状了。
它只会让粗心大意的人滑上一跤,摔个鼻青脸肿。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添添爸爸的事儿,在第十三章 ,细节部分我改了一下,更明白了一点,各位可以再去看一下。
第四十四章
邱岑这几天都走读,每天上完一天课就回家,第二天再去学校。
好在他们专业这学期的课都在九点以后,他还能睡个懒觉,在家吃完早饭,再慢悠悠地回学校。
出门就是地铁,直接就到大学城,倒也方便。
宋女王也终于又回到天天给邱岑做早饭的日子,每天早起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再来点馒头烙饼什么的,虽然比较简陋,但总好过去学校食堂接受荼毒。
日子便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邱岑心里却始终存着想法。
又是一天课程结束,邱岑回宿舍拿了点东西,跟里面林涧他们仨告了别,在三人已经过了很久却仍感到好奇的目光中离开。
邱岑知道他们是好奇他为什么突然走读。
但他不说,表面也平静,他们只当没有大事,就不再问什么了。
除了林涧时不时以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他。
至于他为什么走读,其实原因无他。
无非是因为那口是心非的李小狗。
——既然是对他有感觉的,他愿意试一试。
于是索性就开始走读,同住一个小区、一栋楼,总是有遇见的几率的。
总好过待在镶大一天都见不到面。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找到李添解决问题。
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啊!
邱岑往前一步,李添后退十步。
邱岑从地铁站出来,迎着冷飕飕的风,不由打了个冷颤。
天气预报说,最近有强冷气团来了,不久就要下雪了。
他将外套领口拢了拢,将围巾又紧了紧,才将脸埋在里面,进了小区。
站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身后的单元门咔哒响了一声。
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背着身的人转身,门口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的人一抬眼。
——机会来了。
邱岑本来在原地跺着脚,此时也停了下来。
远远地看着李添,发现那人脸上的表情晦暗不定。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动作,站在原地瞪着对方。
像是两个上了台却突然忘了词儿的演员。
邱岑看着这人,感到自己的心口有点酸。
同上次见面相比,李添又瘦了。
明明冬天的装扮在每个人身上都显得臃肿,他也穿着短款的黑色棉服,整个人却显得单薄不堪。那下巴尖尖地顶在领口处,脸颊上的肉像是被削掉了一般,隐隐的凹下去,显出一点深色的阴影。那眉、那眼,瞅着都阴郁了不少。
以前的李添虽然也表情淡漠,时不时的也带着阴暗的眉眼,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像是,经历了什么惨淡到令人绝望的事,或是拿到病危通知书的癌症病人,对整个人生都不再有期待了。
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
一个人,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邱岑默默地想着。
殊不知,在他打量李添的同时,李添也在打量他。
隔着一个楼道,从门口到电梯的距离。
其实也不过七八步,却显得那么远。
如果有外人在,那么一定能看到电梯口那人身上撒着柔光,而他身周却萦绕着死寂般的灰暗。
这人...还是那样。
似乎很怕冷,去年冬天见他时,就穿得一层又一层,外人完全看不出本该有的身材了。
驼色的风衣、围巾、一双棉鞋。
一看就暖和极了。
“你...”最后开口的还是邱岑。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看到那人似是被他惊到一般,突然将目光瞥向别处,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走了过来。
邱岑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眼睛慢慢睁大,欣喜渐渐冲上眸中。
又在李添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眼里的光猛地熄灭。
——假的。
电梯已在两人方才的静默间开了又关。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邱岑站在李添后面,看到李添按了7,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有动作,才默默上前,按了6。
心情十分低落。
自始至终,李添都一言不发。
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6楼。
门缓缓打开,邱岑却不想出去。
李添直直地站在电梯里,邱岑看不清他的表情。
门又关上,到了7楼,又开了。
李添步伐平稳地走出去,走向自家的门。
邱岑探着头,一直看着他,直到电梯门又一次关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涩意,抬手便要按楼层。
“咚!”
突然,一声怪异的闷响从电梯外面传来。
“!”
邱岑手猛地一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没来由一震,慌忙去按开门。
可惜慌乱之中,到底按到了6,电梯缓缓下行。
无奈,邱岑紧张地站在电梯里,心里十分焦急,便喊道:“李添!?你怎么了!?”
外面却安静了下来。
“李添?!”
——不对劲!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冥冥中,有什么在这么告诉他。
急切、恐惧、忧虑,一时间全部涌入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撑破。
电梯到了六楼,邱岑甚至来不及再按电梯,直接窜出来,跑到楼梯那里,一步并作三步,仓皇地往上爬。
“李添!我来了!”
“李添!”
空旷的楼梯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不断徘徊。
心中的恐惧渐渐扩大。
明明只有两截楼梯,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不住了,一股脑地涌出来,双腿打着颤,喘着粗气,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三步、两步、一步...
到了头,向右看去。
“李......”像是时间静止,邱岑猛地愣在原地。
钥匙正落在门边,他的主人则抱着头,靠在角落,狠狠发着抖。
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努力地蜷缩着,等待有人来搭救。
怎么了?!怎么了?!李添怎么了?!
邱岑一下就红了眼睛,颤抖着伸了伸双手,想要碰碰他,却又猛地停下,不知从何处下手。
万一乱碰,会不会伤到他?
他慢慢上前,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凑近那颤抖的人。
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生怕一个不合适便将它打碎。
“李添...”邱岑放轻了声音,手也犹豫着虚虚地落在那人的肩膀上。
原本蜷缩的人猛地一僵,忽然抬起头来。
“......”
那本应平淡无波的脸上,此时红的可怕,那细致的五官也狰狞在一起,眉间留下狠狠地褶皱,凌厉的牙齿紧紧咬着泛白的唇。
仿佛他的主人正在忍受着可怕的痛苦。
那正在痛苦中的人似乎是看清了他,仓皇摇着头,想说些什么,嘴巴却不受控制,只能发出隐隐的哼声。
邱岑只以为他很难受,见他不推开他,便忍着心里的浓浓不安,张开双手,抱了上去。
他小声安慰着:“没事儿了,我是邱岑,我来了,我来了。别害怕...”
他在他耳边不断重复着,像是要给他催眠一样。
安静的楼道里,一时间只剩下李添的喘息声和他的喃喃自语。
那喘息一下一下,都打在邱岑的身上。
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仓皇着飘向各处,却独独不能完全回到脑子里,让他思考此时的境况。
——所以,这就是李添的秘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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