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社中的人疑心温仲嵘会向蒋道台报信，逼着他发毒誓。
半点光都不透的密室中仅点着两根白烛，幽幽的烛火照的每个人的脸上半是昏黄半是黑，温伯峥的眼皮跳了跳，被埋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又被唤起，他甚至看到了那天白烛燃起的青烟。
这不知道是回忆里的声音，还是他嘴里念出来的，温仲嵘清冽的嗓音在空气中游荡：
“传道之恩，授业之义，片刻不敢忘。”
温仲嵘幼时聪明是聪明，却顽劣不堪不肯好好念书，温家的老父亲疼惜他，兄长温伯峥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个蒋道台，若不是蒋道台时刻督促着他念书识字，他到现在怕是连笔都提不起来。
“然蛮夷外族，侵我河山；昏君奸佞，终日弄权；谄媚夷族，有渎邦交；国仇家恨，我亦是时刻铭记于胸，不曾忘怀。”
蒋道台有一把山羊胡，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摸着他的胡子笑眯眯的看着温仲嵘与他的小儿子玩闹，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分一半送给温仲嵘。
“道台待我极好，不假；道台受贿，通敌叛国亦不假。此生死存亡之际，危急存亡之秋，杀道台，警世人，此乃……实乃……”
其实不只是道台，道台夫人对温仲嵘也很好，他们一家没有半点对不起温仲嵘的地方。
轰的一声，如洪水泄闸，四面八方传来人声，温仲嵘耳边传来嗡嗡声。
“你与那狗道台关系如此亲近，莫非你是狗道台派来的奸细不成！要证明自己不是奸细，不如就由你去杀那狗道台，他对你不设防备，由你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温哥哥…不要杀我！”
“你不肯去？你真是奸细？你不要辩驳，你不肯杀他你就是奸细！他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救国，平等。你很好，你懂得这许多的大道理，我从前竟还将你视作无知稚子，是我太过愚蠢。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死在你手上总比死在旁人手上要好，杀了我，拿我的头去换你想要的吧，我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你，你如今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可祸不及家人……你如今，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你的救国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要你去杀一个人恶贯满盈的道台你都不肯，你滚出去！你不是我们的同志！”
温伯峥一掌排在桌上，桌案上的蜡烛抖了抖，滚烫的蜡油滴到了温仲嵘的手背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四处环顾，桌上竟然摆满了白烛，面前的自由二字不知何时被一个大大的奠字花圈所取代，花圈之下是道台一家人的牌位与棺木，他惊恐的后退，却被温伯峥摁住了肩膀拦住了去路，温伯峥大事呵斥道：“说！”
棺材里发出了拍打声和女人的哭声，里面有人喊着温哥哥，还有人叫着小嵘，然后有个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那人不是旁人，竟是韩岐。
韩岐口里一声声的叫着先生，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在他身上出现，忽而韩岐的脸又变成了道台，变成了道台夫人，温伯峥嘴唇动了动，颤抖着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轻声说道：“杀道台，警世人，上上策。”
温伯峥再说些什么，他已然听不清了，从棺材里发出的拍打声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温伯峥想要扶他坐下，温仲嵘一下就挥开他的手：“不，不，我不能。道台对我有恩，韩岐对我亦有恩，我杀了道台，我不能再杀韩岐。”
温伯峥见温仲嵘这幅痴态，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回道：“我已与你说了很多遍，道台是咎由自取，不是你杀的。”
温仲嵘充耳不闻，他死死地盯着温伯峥，一字一句道：“我杀了道台，我不能再杀韩岐。”
第17章
温仲嵘发了狠，手上用了劲，温伯峥不给他个回复他便这样一直死死抓着温伯峥的手，温伯峥扯了几次没扯下来，脸上神色难看了几分：“温仲嵘，你清醒一点，那是来路不明的韩岐，不是道台。”
“来路不明？”韩岐挑了挑眉，饶有兴味的看着F区的安全保卫队队长MU-1962眨眨眼，问道：“他怎么就来路不明了？他可是合格的幸福国居民，所有材料一应俱全，他本人如果今天在场的话，完全可以对你刚才的话提出诉控。”
MU-1962用他那胖乎乎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个丝质手绢，擦了擦头上的虚汗：“说的是说的是，可他本人今天不是也没在这儿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的材料是怎么办出来的咱们心里都明白，是你动用了点关系才办到的，不是吗？对于我们来说，那位先生他就是来路不明，啊不好意思，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韩岐刚想开口把温仲嵘的名字说出来，可突然回想起来，MU-1962的意思应该是问温仲嵘的代码，韩岐平视先生先生的叫习惯了，这猛的一下让他说出温仲嵘的代码，韩岐还真不知道，他只能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记不得就记不得吧，对了，我刚刚问你的最近F区的治安情况你还没告诉我，现在F区存活的居民还有多少？”
MU-1962挠挠头：“怎么突然问这个？统计居民人数的日子还没到呢，现在F区乱是乱了点儿，但是人口应该没什么变动吧，到了放风时间还有人出来呢，只是出来的人数比以前少了一点而已。”
韩岐回想起那整条街的死尸，胃里一阵阵的抽搐，他把手缩回衣袖里，指甲嵌进了掌心，好歹是没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什么纰漏，MU-1962的眼睛眨了眨，机器冰冷的红色摄像头取代了他原本的人类眼瞳，咔擦咔擦几声过后，MU-1962有些疑惑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好奇怪呀，F-225副队长，我刚刚检测出你有强烈的愤怒的情绪出现，但是你抑制住了，还懂得抑制这很好，我想我们和那些野蛮人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有思想，我们会控制自己，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韩岐面不改色的就开始撒谎，这是在幸福国是生存的必备技能之一，道：“F区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F区居民的放风权利是被暂时取消了的，按照规定，等事件平息之后幸福国会给予F区居民一定的补偿，他们现在这种私自外出放风的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幸福国的利益，我觉得等我回去之后有必要将这个事情上报上去。”
韩岐别的本事没有，唯有扯谎这项技能练习的最为纯熟。
MU-1962挠了挠自己秃了半边的脑袋，仔细回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不过向往自由是人类的本能，再说了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上报上去就不用了，我回头和其他的警员说一声让他们注意提醒居民就好。”
韩岐外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F区人口变化不大，甚至还有人出来放风，是那些警员告诉你的？”
MU-1962理所当然道：“是呀，我已经好久没有出过办公室了，他们也太过紧张了，说外面乱还是让我呆在办公室里安全一些，他们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一番好意？”韩岐咂咂嘴，从MU-1962的抽屉里拿了颗食物替代胶囊吃下去，他拿着装胶囊的小瓶子晃了晃，里面的食物替代胶囊几乎没少多少，他问道：“吃的东西还够吗？我回去之后要不要给你调点食物过来？”
MU-1962摇摇头：“不用了，我们这里库存还有很多，已经完全够了。”
韩岐笑了笑，似是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行，我先走了，有事再联系我吧。”
韩岐说的走却不是回自助式酒店，而是在保卫局四处转悠起来，大部分的警员第一天都见过他，对韩岐也没什么防备心，韩岐要从他们嘴里套话简直是轻而易与。
“你的意思是，是MU-1962队长建议你们在保卫局住下来不要再出去吗？”
其中一个警员点点头：“是的，之前我们还会出去猎杀怪物，不过我们完全不是怪物的对手，而且怪物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无论从中战斗力还是人数上来说，我们都…所以队长让我们在这里住下，他说已经将这里的情况上报给A区了，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安心等待救援就好。”
“你们在这里等待救援，那其他的居民你们是怎么安置的？”
另外一名警员回忆了许久，答道：“队长好像说过已经发出紧急公告安排居民进行避难，物资和设备也已经安排好了，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
那名警员脸上露出一点困惑不解的神情：“就算所有居民死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事件结束之后，我们会严格按照规定，为他们举行哀悼仪式的。”
下雨了。
韩岐站在酒店的房间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蒙蒙的烟雨，明明是透明的雨水，这会儿好像变成了灰色的雾，将韩岐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起来。今天是十二月六日，每个月六号是F区下雨的日子，明天G区，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天气一成不变的蓝色的阳光。
咔哒一声。
是温仲嵘回来了。
他在外面淋了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水滴一下下的滴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嘀嗒，嘀嗒的声音。
温仲嵘把门关上，怔怔的看着韩岐的背影，外面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夜色如潮水一般将温仲嵘与韩岐包裹起来，温仲嵘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了。
韩岐就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的在窗台上敲动，他听到声响，知道是温仲嵘回来了，却没有回头，他脑海里还在想着那个警察的话：“就算所有居民都死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韩岐喃喃道：“我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韩岐的这句话似是刺激到了温仲嵘，温仲嵘急速的喘了几口气，口里发出沙哑的啊啊声，蹒跚着向韩岐走去，脚下却一个不稳直接摔在了地上，韩岐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连忙跑过去药扶温仲嵘起来：“先生！”
岂知韩岐才刚蹲下，温仲嵘一下便抱住了他，这几天事情又多又杂，犹如一团乱麻里都理不清，温仲嵘原本就瘦，几天下来更显清隽，他把下巴搁在韩岐的肩膀上，好像要把韩岐揉进他的骨血之中，韩岐被温仲嵘嘞的有些疼，却哼都没哼一下。
韩岐垂眸犹豫许久，心中默默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把手抚在了温仲嵘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先生？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
得到韩岐的回应，温仲嵘把韩岐抱的更紧了，他紧紧的抱着韩岐，也不知道是在向他保证还是再向自己保证：“你放心，我会保护你。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窗外还下着雨，再过一个小时这雨就要停了。
韩岐怔怔的，任由温仲嵘抱着他和他保证着什么，他说的那些话韩岐听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了，夜色如水，他心里明白的很，还有一个小时雨停，还有六个小时天亮，然后一个月之后，12月的6日，夜里十一点钟，F区依旧会下雨。
如果说一个月是一个轮回，那么温仲嵘呢。一个月之后他还会在自己身边吗，一年之后他还会在自己身边吗，温仲嵘又可以陪着他多久呢。
韩岐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难以用语言描绘他心中此刻所想的。
如果明天也会下雨就好了，如果明天稍微冷一点热一点就好了，如果明天可以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就好了，如果明天会是一样不一样的明天就好了，如果明天温仲嵘…
一想到温仲嵘，韩岐就变得有些无措，他期待着不一样的明天，又恐惧着不一样的名字，韩岐心想：“我一定是生病了。”
是因为生病了，他才会变得不正常，才会期待不一样；是因为生病了，所以对温仲嵘越来越没有办法，越来越想要依赖温仲嵘；是因为生病了，他的心跳才会这样快，才会想要抓着温仲嵘永远也不放开。
这一切都是因为生病了的原因。
韩岐是这样想的。
韩岐轻轻动了动，温仲嵘松开了手，他的眼圈有些红，紧闭着嘴一点没有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意思，韩岐虽然在意却没问，只是和温仲嵘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两人走到窗台边，韩岐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窗外没有分，自然也没有雨水飘进来，韩岐把手伸出去，冰凉的雨水滴在了韩岐的手掌上，把手收回来，把窗户关好，然后拿毛巾把自己的手擦干：“别担心，先生。等我们回了A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8章
“先生，雨停了。”
第二天一早，韩岐站在窗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幸福国不分春夏秋冬，所谓的冬日与和其他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四季轮转这个说法还是韩岐从温仲嵘那里听来的。
温仲嵘随手把一件外套披到韩岐的身上，韩岐叹了一口气：“先生，幸福国的每一天都是永远的二十五摄氏度，所以你的这种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温仲嵘嗯了一声，没不反驳，却也没让韩岐把外套脱下来。
韩岐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眺望着远方，没有山，没有河，只有大楼和水泥路，一眼望不到头，一直以来，韩岐的生活都是永远的二十五摄氏度，因此他感受不到寒冷，温仲嵘拼命想给予他的感觉他大部分也都感受不到，韩岐从前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抓，蓝色的阳光，永远不变的二十五摄氏度，冷是什么感觉，要到多少度以下人才会感觉到寒冷呢。
韩岐想不明白，他也不想去想了，他晃了晃脑袋突然开口道：“先生，我们今天去乘风台。”
温仲嵘有些怔愣，在F区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他险些要忘了乘风台，再说韩岐早已知道，乘风台不过是自己引他来F区的一个借口，温仲嵘摇了摇头：“你如果想听月娘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就是了，何必去乘风台，那地方现在有没有还不好说。”
韩岐瞥了温仲嵘一眼，昨夜那个脆弱不堪的温仲嵘和温情切切的韩岐好像是一场梦，韩岐淡淡道：“先生，我们今天去乘风台，我本来就是为了乘风台来这里的，不管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我都想看一看。看完之后，我们明天就离开F区，回A区了。”
韩岐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我也可以一个人回去，你们的事情，我不会和安全保卫部报告的。”
韩岐口中的你们，显然是温仲嵘和温伯峥一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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