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点着地的脚尖一顿,戚陆走到窗边,侧身看到隔壁44号房还亮着灯。
人类也还没睡,他在做什么?他怎么不过来?
院门没关,但按他的风格,估计不会走大门;窗户也没锁,如果他来了,轻轻一推就能推开。房间里为他点了灯,有了光他应该不会太害怕……
他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试图找出发现司予此刻正在做什么的线索。然而,戚先生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听力,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窸窣声和自己的呼吸声,此外万物皆寂静。
戚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以减少杂音干扰。
两秒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怎么这么幼稚?恐怕连小福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戚陆无奈地笑笑,双手环胸,倚在窗边,静静看着隔壁房中投射出的一片暖黄灯光。
他整晚只看了十页书,效率低到不可思议。在桌边坐不了一会儿就要起身到院子里,确认会不会是院门被风吹关上了,否则他的恋人怎么还不来?
将近十点的时候,他恰好读到一篇文章,一位书生赴京赶考前,写给心爱姑娘的一封信笺,向姑娘表明心迹,等自己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时再来迎娶她。戚陆读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一向毫无触动,甚至觉得人类感情泛滥、莫名其妙,但今天他却读出了几分心动,胸窝里好像埋进一颗小种子似的,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他倚着窗户,呼吸平稳。
司予似乎很喜欢光,白天喜欢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夜里喜欢把灯调到最亮。他不喜欢,血族天生畏光,即使随着年岁增长、实力变强,阳光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弱,但他还是不喜欢。
他从不亮灯,血族五感比一般鬼怪更加敏锐,在黑暗中也能来去自如。
房间里的油灯安安静静地燃着,戚陆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可以为了司予点一盏灯,以后的每一天都可以。
隔壁突然传来声响,像是水杯摔到了地上。
戚陆摇头,真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
片刻后,44号房中灯灭了,窗外树影变成黑黝黝的一团,风也停了,万籁俱寂。
戚陆也合上窗,落插销锁时指尖一顿,还是没有插上锁,而是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司予今天不来,明天总会来的。戚陆想,要是司予明天还不来43号房,那他就去44号房。
戚先生克制自持守礼自律忍了一晚上,已经忍到了极限。
他弯腰吹灭油灯,火光才刚暗下去,窗边就传来了“吱呀”一声。
窗子被人从外面拉开,窗帘缝隙里冒出来一句话:“戚先生?你睡了吗?”
戚陆胸窝里那颗小种子“突突”撞了两下土壤,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去开窗,走了两步又停住,抬手揉了揉头发,又把领口扯得凌乱了一些,营造出一种“我正在睡觉我只是被吵醒了”的假象。
“睡了吗?那我先回去喽!”
窗边传来司予轻声嘀咕的声音,戚陆心头一跳,三两步跨上去拉开窗帘:“没睡。”
司予手里抱着一个硬壳子的什么东西,抬头问:“没睡啊?”
“咳……”戚陆装作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刚刚在睡,现在醒了,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司予抬手指了指屋里。
戚陆愣了愣,然后才侧开身:“可以。”
司予对登戚陆的堂入戚陆的室期待已久,得到允许后三两下翻窗进了屋,屋里比外头还要更黑,他像是探索新大陆的探险家,兴奋不已。
司予刚跳下窗,戚陆在黑暗中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司予一怔,有些紧张地问:“不可以吗?”
戚陆的声音有几分无奈:“站着,我去点灯。”
刚吹灭的油灯重新点燃,司予在摇曳的火光中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
“你睡棺材?”他不可置信地问。
“嗯,”戚陆心中莫名有几分惴惴,他知道人类不可能接受在房间里摆一口棺材这种行为,于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们去外……”
“太酷了吧!”司予低呼,小跑到棺材边,半跪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敲了敲棺沿,扭头对戚陆笑着说,“戚先生,如果你早点让我来你房间里参观就好了。”
司予的反应大大出乎戚陆意料之外,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十指放松地伸展,问:“为什么?”
“那我肯定会更早爱上你啊!”司予脱口而出,“开拖拉机、喝血、睡棺材,多特别啊!”
那颗小种子破土而出,长出绿色尖芽。
“胡言乱语。”
戚陆用手抵着唇,好让自己在灯光下不要笑得太傻气,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司老师随口就来的情话,两百多岁的大妖怪,在二十出头的人类身边倒像个愣头青。
司予颇感兴趣地围着棺材走了一圈,拇指摩梭着下巴若有所思,对调戏纯情戚里巴巴乐此不疲:“棺材好是好的,就是太小了呀,以后我们两个人一起睡就太挤了点,要不然睡地毯上?怎么翻来翻去滚来滚去都行……”
翻来翻去?滚来滚去?他在暗示什么?
戚陆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莫名有几分慌乱,眼角瞥见司予挑起的半边嘴角,一副等着看他出糗的样子。等他再仔细看时,那个邪气的笑容消失了,司予眨巴着圆眼盯着他看,表情纯洁无辜的不行。
“要是两个人……”戚陆不自觉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侧开眼神,耳尖泛着不自然的薄红,“我会伐木做大床的。”
司予“扑哧”一声,趴在棺边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
戚陆背着手站在原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两百多岁老妖怪被耍了。
司予假装没发现戚陆正在故作冷静,他笑够了就盘腿坐在地毯上,对戚陆伸出右手,说:“戚先生,我手疼。”
他卖乖的时候语气软的不像话,戚陆想起刚才听见杯子摔地的声音,不知道司予是不是磕着手了。他皱着眉蹲下身,捧着司予手掌问:“怎么伤的。”
“打字打的,手都要断了。”司予反扣住戚陆的手,笑眯眯地说。
戚陆这才注意到司予抱来的那个硬壳子物件,尺寸不算很大,也不很厚。
“这个,”司予指了指硬壳子,“叫电脑。戚先生没见过吗?”
他的手没真受伤,戚陆也就放心了。他坐到司予身边,和他肩并着肩,摇头说:“没有。”
“真是老古董,”司予掀开电脑屏幕,点开桌面上一个文档,转头对戚陆笑了笑,玩笑说,“如果没有我啊,都不知道你要怎么办。”
“有我的时候,”戚陆一本正经地接话,“你曾祖父可能才刚出生。”
他表情冷淡、语调平静,司予一时没听出他是在开玩笑,于是愤愤道:“你老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得和人开次玩笑的戚陆只好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他对着屏幕扬了扬下巴,司予“嘿嘿”一笑,说:“教案,我写了一整晚。”
“什么教案?”
“给你写的教案,”司予说,“我要教戚先生怎么恋爱,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一套方案。”
戚陆挑眉:“嗯?”
“包教包会!”司予拍胸脯保证。
“好,”戚陆的眉目软化下来,他往司予那边坐的更近,手掌先是轻轻搭上司予的侧腰,然后顺着腰线悄悄延伸,直到把司予整个环住,“司老师的课,我一定认真听讲。”
“那开始第一课了?”司予歪头在他肩上蹭了蹭。
“嗯。”
“第一课的主题叫——”司予轻声说,“坦诚。”
戚陆愣了片刻,他预感到司予接着要说什么:“坦诚?”
“嗯,”司予笑着说,“戚先生,为人师表,我先来以身作则。”
戚陆心头一软,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一声“嗯”。
“我有一把剑,”司予坦荡地直视着戚陆的双眼,“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嗯,我知道。”戚陆说。
“我要坦诚第二件事,”司予抓着戚陆的手,掷地有声,“戚先生,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相信我。”
戚陆挠了挠司予掌心,说:“嗯,我也知道。”
司予松了一口气,他坐正身体,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接着说:“还有第三件事。”
戚陆从他的神情中判断出第三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他抬手轻抚司予的后脑:“我在听。”
司予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原本有两把剑,但丢失了其中一把。”
第44章 两把剑
新阳城东一处出租屋中。
分针滴答跳动着指向凌晨一点,屋中窗户大开,淡蓝色窗帘被风扬起,老旧的木质地板上铺了一地森凉月光。
“哒、哒、哒……”
黑色皮鞋发出清脆声响,男人在床前来回踱着步,脚步沉稳。
阮阮坐在床边,手指猛地一抽搐,哆嗦着轻声说:“没用的,我试过了……”
“试过了?”男人语气平和,双手背在身后,微笑着问,“用了多少力?刺进去了吗?在哪个部位?”
“进、进去了,”阮阮眼神闪烁,抬手捂着自己的小腹,“刺、刺在这里了,刺不进去……”
“到底是进去了还是没进去?”男人打断。
男人表情和善,仿佛在对一位不听话的本学生循循善诱。阮阮脸色煞白,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从心底缓缓涌上头皮,她绷紧脚尖好缓解身体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平静,说:“我用力了,但那把剑就是一把普通的木剑。”
“哦?”男人俯身,“你知道对我说谎,会有什么下场。”
阴影笼罩下,阮阮浑身一颤,身体后仰,双手紧紧揪着床单。
“我没有,”她紧咬牙关,喘着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傻孩子,”男人笑了几声,温声说,“我栽培了你十多年,怎么可能杀你呢?”
阮阮呜咽一声,抬手捂着脸,声若蚊蝇:“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
“你怎么这么傻,”男人叹了口气,开导道,“你爸妈最近不是准备搬出原来的瓦房吗?地基都看好了吧?准备建几层?家里缺钱吗?你现在可是家里的支柱,你要是出事了,你爸爸妈妈,怎么活啊?”
阮阮身体一僵,从掌心中缓缓抬起头,震惊地盯着眼前站着的男人,片刻后,她抬手抓住男人的手臂,摇着头哀求道:“你不要……”
“没事的,没事的,”男人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安慰道,“这样吧,你再做一件事。你把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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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是我爸的,”古塘村43号房中,司予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微弱火光下戚陆平静的脸让他觉得安定,“那老家伙的事儿以后再和你说,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对社会也没做出什么贡献,他没怎么赚钱,也不知道交没交过税,但他是个好父亲。”
“嗯。”戚陆抓着司予的手紧了紧。
“他有一把木剑,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司予回忆,“他是个写鬼故事的小说家——我以为他是,其实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他经常在夜里出门,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不管他去哪,都带着他的剑。”
司予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戚陆握着他的手:“怎么?”
司予勉强扯起嘴角,轻声说:“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小时候没有别的玩具,就喜欢拿司正的桃木剑玩。有天他趁司正不注意,偷偷抱走木剑去和同学疯玩了一下午。回家后才发现司正急疯了,把桌子都掀了找他的剑。司予吓呆了,司正当时的神情如同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面沉如水,手臂上青筋暴起。
第二天,司正找了一个木匠,对照着自己的这把剑给司予做了把一模一样的玩具剑。
木匠手艺精细,做出来的玩具剑和桃木剑如出一辙,剑鞘上的纹路都如出一辙。玩具剑毕竟是新做的玩意,最初还容易分辨,但司予玩久了、变旧了,两把剑更加相似,如果不是仔细辨认,有时连司正也会弄混。
八岁的某一天,司予拿着两把剑玩儿左手和右手打仗的游戏,又恰好在抽屉里翻出了司正的黑白寸照。他觉得好玩儿,随手就拿胶带把照片黏在了其中一把剑身上。
当天晚上,司正走得很急,桌面上放着两把剑,其中一把贴着照片。他想也不想,带起另外一把就走。那天他一走就没有再回来,人没回来,尸首也没有。
司予抬起手,让戚陆的手背贴着自己侧脸。脸颊上传来冰凉触感,他努力让自己克制着不要发颤:“戚陆,他带走的那把剑,是我的玩具剑。”
戚陆瞳孔一震,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双手捧着司予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有力:“不是你的错。”
“戚陆,”司予声音有些沙哑,“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是怎么死的?如果那天,我没有把照片贴在剑上,是不是他可能就不会死?”
“你做得很好,”戚陆的大拇指在司予脸色轻按了按,“你长大了,又勇敢又坚强,你已经做得很好。”
“我知道,”司予笑了笑,他眼眶泛着薄红,但神情异常平静,“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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