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陆揽过司予的肩膀,俯身抵着他的额头,沉声说:“乖,别想。”
“我没事,”司予睁开眼,声音出乎寻常的冷静,“我必须想,所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想,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范天行他们想要杀死纯血族戚陆,势必要得到司正手中那把桃木剑。也许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接近司正,也许他们用了什么方法骗了司正,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司正夜间匆匆出门,误拿了司予那把玩具木剑。
司正死后,那把木剑落到了范天行手中,但有了剑还不够,他还需要一个能够用剑的人。
也许他们找了许多普通人类来试过,那把剑在普通人类手中根本不起作用,这也让他们断定只有捉妖家族的后人才能够用这把剑。
第一个是李博,但这个人类太不堪用,来了一周多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第二个是阮阮——无依无靠、没有主见、出身贫穷的柔弱小女孩,她本应是最好控制的,但范天行他们都低估了这个女孩的善良和坚韧。
她确实随身带着家里人给她的符,但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贴在门上只求自保。戚陆的反应使她更加确信古塘村民并非人类,她恐惧、害怕,只好向她最信任爱戴的范老师求助。
但她不会知道,离开古塘的自己,对于范天行而言,已经是一枚弃子。
没有人会知道阮阮经历了怎样的恐慌和惊恐,也许范天行用什么手段威胁了她,让她带着桃木剑再次进村,试一试这把剑能否在她手里起效。但阮阮根本就没有试,她告诉卢伟和小兔,告诉她曾经手把手教过的孩子们——遇到这样的剑,你们要跑,跑的越远越好。
她一边尝试带给司予更多的信息,一边默不吭声地承受着范天行对她的威胁、恐吓、迫害。
“也许他们发现了,”司予说,“阮阮根本就不受他们的控制。所以,我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张牌。”
戚陆低头,看见司予平静如水的眼睛,神色瞳孔里犹如藏了一双平静湖水,波澜不惊。
这样的沉静让戚陆莫名觉得心慌,他捧着司予的脸:“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放心,我不会出事的,范天行他们怎么舍得伤害我?我在他们眼里可是宝贝的不得了,毕竟——他们觉得只有我,司家后人,才能用得了那把桃木剑。”司予抬手覆上戚陆的手背,突然眨眼调皮一笑:“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范天行又怎么样?那个混血种又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运筹帷幄特别厉害?还不是被我的一把玩具剑耍得团团转。”
戚陆从这个笑容里看到了他眼底的嘲弄和冰凉,他用力环住司予的背,把他扣进自己怀里:“嗯,好厉害。”
司予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他的大脑运转的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快,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十五年前,司正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说他是在外遭遇不测,那么手册最后一页用血痕写下的“F”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在死前回了家,为什么在家中沉睡的司予却毫无察觉?
一切有如蝴蝶效应,那么最初扇动翅膀的那只蝴蝶,究竟是谁?
司予安静地靠在戚陆肩上,沉默半响,他突然突兀地说:“戚先生,你叫叫我吧。”
戚陆轻拍着他的后背:“司老师。”
“不是这个,”司予笑笑,“你能不能……叫我小司?”
戚陆指尖一顿,声音低沉和缓:“小司。”
司予鼻头一酸,说:“总觉得有点熟悉啊,你的声音,像我老爸。”
“小司,”戚陆偏头,用嘴唇碰了碰他柔软的头发,“你很勇敢,很坚强,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你很好,每个人都喜欢你。”
司予埋首在戚陆肩窝蹭了蹭,允许自己在脆弱的情绪中沉溺片刻,接着抬起头来,声音清清亮亮的:“爱与正义的美少年小司,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戚陆一怔:“什么?”
司予“切”了一声,摆摆手:“经典动画片没看过啊?哦对不起,忘了你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小福肯定知道,前天我还和他一起看了。”
戚陆回想了想刚刚司予那句蠢到不行的台词,说:“以后不要让小福看这些无聊的东西。”
“……”司予白他一眼,“拉倒吧,老古板。”
戚陆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那阮阮的事儿,”司予捂着脑袋小声说。
“不赞同。”戚陆依旧坚持己见。
“我觉得,黎茂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他有权利自己做选择,”司予认真地说,“他拔掉自己的指甲,就是为了要保护阮阮。”
“但是,”戚陆无声地叹气,“要用他的器官来换。”
“我换!”
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司予回过头,看见化成人形的黎茂双手撑着墙面,艰难地一点点挪动着脚步。
“要什么?”他面无血色,嘴唇煞白,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要我的眼睛?耳朵?手脚?骨头?肝脏?心脏?要什么都可以,我都换!”
第63章 小鹿
近段时间,戚陆很少梦见一百年前那个血红的傍晚。
大战之后,血痕如同河流,顺着山间石缝蜿蜒而下,仿若通往修罗地狱的夹缝。
戚陆飞过不知道多少座山,带着血腥气味的空气宛如最锋利的尖刀,割破他尚未成熟的羽翼。
紧接着,他看到山川崩裂、尸横遍野。
火光尚未完全熄灭,戚陆在堆叠的尸身中翻找他的父母,周遭传来骨骼被烧烈时发出的噼啪声,他感到自己的骨头仿佛也被碾的粉碎。
好在司予来了,自从司予来到他身边,戚陆很少再做这样的梦。
人类每晚都给他泡一杯温度正好的牛奶,甜度也恰好,睡前还会软乎乎地趴在窗边,对他说一声“晚安”;醒来的每个清晨,都能听见隔壁传来锅碗碰撞的叮当声,起床后就能得到一个柔软温暖的拥抱,人类靠在他肩上,笑眯眯地说“早上好”。
司予身上有种味道,戚陆深深迷恋的、却又久违的安定、宁静的味道。
但今天,戚陆又在睡眠中看到了那个血红的山峰。
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因为他看到了司予。
司予一身是血,衬衣被染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臂上只剩一截白骨,上面挂着零星碎肉。他脸色发紫,眼球突出,双唇微涨,喉咙里发出濒死时的呜咽声。
戚陆眼睁睁地看着两道血痕从司予的眼眶中滑落下来,划过紫红的面颊。戚陆远远地看着,想要奔向他、抱起他,但一迈步,双腿一软,硬生生地跪在了碎石嶙峋的土地上。
他看着血泊中的司予,感觉山峰背后陨落的不是太阳,而是他生生被剜掉的心脏。
戚陆十指一颤,倏地睁开眼,从血红的梦中惊醒。
小福趴在棺材边缘,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主人你醒啦?”小家伙见他张开眼,惊喜地问。
戚陆眼皮仍然有些沉重,他捏了捏眉心,让尚且有几分模糊的意识从噩梦中抽离:“几点了?”
小家伙伸出一只手掌摇了摇,清清脆脆地说:“五点啦!”
“……”戚陆叹了口气,“天还没亮,你来干嘛?是不是想挨揍……”
他话还没说完,小家伙两脚互相蹭了蹭,把拖鞋蹭掉,三两下爬进了棺材,软绵绵的小身子趴在戚陆身上。
戚陆一怔,敲了敲小家伙的后脑勺:“几岁了,还来撒娇?”
小家伙嘻嘻笑了两声,伸出一双小手捧着戚陆的脸,凑过去吧唧就是一口。
“主人,小福又梦见主人流血了,”小福眨眨眼,眼珠子湿漉漉的,认认真真地说,“小福讨厌睡觉,讨厌主人流血。”
戚陆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没有说话。
小福是他用心头血一点点带大的小妖怪,他的衰弱,小家伙当然能感应。
他捏着眉心揉了揉,接着拎着小福的衣领把他扔到一边,生硬地说:“回去睡觉。”
小福爬过来抱着戚陆的胳膊不松手,耍赖说:“小福要和主人一起睡!”
戚陆在他脑袋上敲了一敲,笑着说:“再闹,中午吃螃蟹。”
“哼,”小家伙三两下翻出棺材,光着脚蹦跶着往外跑,嘴里嘟囔喊着,“主人是坏蛋!小福要保护小螃蟹!”
“回来。”戚陆叫住他。
小家伙双手插着腰,撅着嘴跑回来,挺着胸膛说:“如果主人道歉,就还是好主人。”
戚陆嗤了一声,指节在棺木上扣了扣:“穿鞋。”
小福冲他做了个鬼脸,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走了。
戚陆静静坐了一会儿,往常令他觉得舒适安逸的黑暗环境好像固化成了一块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点亮了房间里的油灯,但微弱的光亮也没办法缓解要命的窒息感。
血族是天生的冷血动物,他不在乎李博是怎么死的,他也不在乎阮阮能不能活,更不在乎那些针对他的监视和阴谋,他唯独在意他的人类。
黎茂得知阮阮出事后,寻求帮助的对象竟然是司予。
他怎么知道要来找司予?谁告诉他司予一个普通人类会有救阮阮的办法?这是不是说明,幕后监视者的眼睛,已经探入了古塘内部。
这种如鲠在喉的不安,最让人不寒而栗。
戚陆仰着头,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到凌晨五点,司予还在睡觉,不要吵醒他,不要惊扰他。
他一边压抑着想要立即见到司予的冲动,一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沉重,眼前忽地又出现司予浸泡在血泊中的画面。
戚陆眼皮一跳,倏地睁开双眼,从棺中站起。
——他必须立刻见到司予。
所有的自持和克制瞬间如同山海逆行、分崩离析,戚陆急切地翻出窗外,远处的山林还笼罩在朦胧雾气中,除了他的脚步声,草木皆寂静。
戚陆感觉自己胸膛里揣着一团火,非得司予站在他面前,抱着他,喊他一声“戚先生”,这团火火焰才能平息。但当他真正到了司予窗边,却又鬼使神差地放轻动作,小心地推开没有上锁的窗户。
司予对着窗户侧卧着,他睡得很熟,一只手耷拉在床边;他睡相不好,被子踢到一边,一边被角掉在地上,和平日里的乖巧样子截然相反,仿佛就光在梦里犯浑似的。
戚陆伫立在窗边注视着司予,看见他的胸膛平稳地起伏着,觉得胸膛里的那一腔热气逐渐蒸腾,化作一团柔软的烟雾。
他没有进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合上窗户,顺着原路返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里,司予半睡半醒中听见了一丝响动,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朦胧间看到被风扬起的窗帘一角,然后捞起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上课,司予通知大家接下来要停课一段时间。
以林木白为首的不学无术型妖怪们纷纷欢呼雀跃,唯独林晓平,闷闷不乐地问为何突然停课。
他最近学简体字学的非常起劲,扬言要成为新时代最有学识的妖怪,让戚哥对他刮目相看。
司予擦干净黑板,说:“有些私事。”
“真的?”林晓平双眼放光,“司老师既然要去办私事,不如把房子空出来,让我住进去,何如?实在太巧了,我也正有私事,需与戚哥商议!”
司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林晓平在打什么注意,他温和地笑笑,说:“不巧不巧,我的私事,恰好也是戚哥的私事。”
鬼怪们抱着课本三三两两结伴走了,司予站在讲台边,看着一个清瘦的背影,说:“小鹿。”
“啊?”小鹿转过身,眼眶下挂着浓重的青紫,显得精神萎靡。
“你留一下。”司予说。
小鹿的眼睛很大,总是罩着一层似有似无的水汽,盯着人看的时候显得无辜又生动:“司老师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你聊聊天,”司予手掌一撑,侧身坐在讲台上,“你还记不记得,有天深夜我看见你在外头瞎逛,你和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小鹿眼珠转了转,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啊……有、有点印象。”
“你最近怎么样?睡得还好吗?”司予笑眯眯地问。
小鹿有些不安:“还、还不错。”
“哦,”司予笑了笑,“你手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
小鹿一愣,下意识地把右手藏到身后。
司予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他片刻,接着又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我和你开玩笑的,最近天气都这么热了,你还总是穿着长袖,又戴着手套,怎么回事呀?难道真的受伤了?”
“没有!”小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诓了,坐立不安地偏开头。
“别紧张,”司予跳下讲台,走到他身边,“我又不是审犯人,那么怕我干嘛?”
小鹿低着头不说话。
司予搭着他的肩膀,说:“走吧,陪我去看看黎茂。”
“黎茂?”小鹿有些惊慌,哆嗦着嘴唇问,“他怎么了?”
“哦,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司予半眯着眼睛。
小鹿脸上血色全无:“不、不知道的……”
“倒也没怎么,”司予手上用劲,捏了捏他的肩膀,“少个眼珠子罢了。”
第64章 占有
农田边的破败小屋中,司予和小鹿并肩站在窗边。
黎茂双眼紧闭、嘴唇煞白,安静地仰躺在床上。他呼吸轻而平稳,如果不是左眼上覆着的白色纱布,看上去和午睡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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