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听见这三个字,和被安抚了的炸毛猫咪似的,瞬间安静了。
“那……”他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那下次,你可要记得吸呀……”
戚陆笑着应允:“好。”
“还有一个问题。”司予沉默片刻,揪着手指问。
“嗯?”
“你是不是认识我爸爸?”司予仰起脸,“还有,你是不是……曾经见过我?”
第69章 共用
在太阳彻底升起来之前,司予跟着戚陆到了后山最高的山峰。
站在这里几乎能将整个新阳市收入眼帘,有碧绿的原野,阡陌纵横间分布着低矮的农舍;有绵延的马路,来往行驶的汽车如同蚂蚁般大小;有林立的高楼,外墙上嵌着巨大的LED屏。
这是一个丰满的、鲜活的城市,在早高峰的公交鸣笛之前,新阳还沉浸在安稳的梦中。
“那里,”司予朝着西南方伸出手指点了点,“以前我家就在那里。”
他手指向的方位是一片老城区,没有干净的路面,只有遍地污水,也没有清朗的天空,只有被脱了胶的杂乱电线分割成小块的阴云。
司予脸上出现了一丝怀念的神情,他抓着戚陆手腕晃来晃去,像是给同伴炫耀玩具的小孩,喋喋不休地说:“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年,虽然环境不算好,但挺温馨的,我们家有两张床,我爸爸睡大的,我睡小的,有个黄色布衣柜,我经常躲里头捉迷藏……”
“一张旧书桌,磕破了一个角,抽屉挂了一个锁,钥匙放在笔筒里。”戚陆接过司予的话。
司予动作一顿,连带着呼吸都空了一拍。
他仰头定定地看着戚陆,双眼在浓密眼睫下泛起一层水汽。
硕大的太阳渐渐从山峰后升起,灿金色光芒斜打在戚陆脸上,他挺拔的鼻梁在脸颊投下一片浅影。
他的侧脸轮廓凌冽锋利,深色眼眸沉静又疏离。他背手站在山巅,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透明玻璃,把他和山下那座繁华喧嚣的现代都市隔绝开来。
“钥匙被我弄丢了,”司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好像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爸爸了。”
戚陆无声地叹息,转头凝视着司予。
刹那间,那面坚硬的透明玻璃消失不见,他的冷漠和疏离全部变成了温柔和怜惜。
戚陆俯**,在司予微凉的额头上亲亲印下一个吻:“傻,不是找不到了,是从来没有弄丢过。”
清晨的风挟带着山中草木的气息呼啸而过,吹的司予眼眶发热。
他愣愣地看着戚陆,良久后才小声“噢”了一声,然后突然低下头,一滴水珠“啪”地砸在他的鞋面上。
戚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司予露出来的那截白皙后颈,在晨光下被罩上了一层细细的绒边,流畅地收进宽松的衬衣领口里。
良久后,司予才抬起头,眼眶泛红,低声问:“他是好人吗?是的对不对?”
“嗯,是个很好的人。”戚陆认真且笃定地说,“他是一位很有天赋的捉妖师,也很善良,他遇见过很多流落在外的小妖,却从来不为难他们,每次都会送回这里。”
“那你见过他呀?”
“见过,妖怪没有办法自行进入结界,需要我出去带他们进来。”戚陆顿了顿,接着说,“我会对他说谢谢,他也会这么对我说。”
——谢什么?
司予没有问这个问题,凉风轻轻拍打着他的脸,答案他再明白不过。
戚陆感谢司正,司正也感谢戚陆。
他们感谢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来之不易的和平。
-
“我一直在想,我父亲死前想要为我留下线索,他用血在手册最后一页写了一个没有写完的F,这本手册他一定随身携带着,为什么后来又出现在了我家里?”
司予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照目前的情况来分析,F就是范天行无误,手册最后一页那个用血痕划下的触目惊心的F就是司正给他的提示,那么这本《鬼怪宝鉴》又是怎么回到了家中?
“是我,”戚陆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在结界边缘偶然捡到了这本册子,这是司家的东西,理应送还给司家。”
司予有些意外地愣了愣,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被戚陆抬手珍惜地接住。
“怎么会……”
戚陆摇头:“不知道,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草叶时带起的窸窣声。
沉默片刻后,司予慢慢仰起头:“只有两种可能。”
“嗯。”戚陆耐心地等他说完。
“要么,我爸爸死前曾经逃到了结界外,想要告诉你关于混血种的消息,没有来得及就被杀害,他只好把随身携带的手册留下,希望你能够发现。还有一种可能……”
司予说到这里,突然生硬地戛然而止。
戚陆拍拍他的头,说:“乖,不怕。”
“你在骗我,其实就是你杀了他。”
司予以为自己说这句话时会颤抖,但事实上,他的声音冷静的可怕。
戚陆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泪湿的睫毛。
“戚陆,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司予抓着他的手腕,急切地问,“你没有对不对?”
“我没有。”戚陆深深凝视着他,“没有。”
司予在猎猎的风中扑进戚陆怀里,双臂紧紧拥抱着他,低声呢喃:“我就知道,就知道……”
-
城市渐渐开始醒来,攒动的人头变得如同沙砾般大小,在遥远的道路上拥挤穿梭着。
“你都见过我家了,”司予吸了吸鼻子,“那你也要给我介绍介绍你家。”
“我的家……”戚陆目光仿佛穿透了空气,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北方的深山里。”
整片东方大陆都是血族的领地,南方湿润的沼泽和繁茂的丛林,北方皑皑的积雪和不化的坚冰,东方肥沃的良田和蔚蓝的深海,西方广袤的沙漠和赤红的土地。
传言中,血族是受天地山川祝福的种族。每个血族成年之后都将离开父母的庇护,他的羽翼会掠过整片大陆,去感受每一条河流的律动、每一颗树木的呼吸,去感受他灵魂的每一个部分。
但戚陆是个例外。
他年幼时就跟随父母离开了北方,在尚未明白山河壮丽、川流甜美前就见证了战争,过分年轻的首领被迫一夜间长大,用他还尚且单薄的肩膀,把整个妖族挡在了身后。
“当时妖族退居古塘,不再涉入人类居住地,是你的主意?”司予问。
戚陆闭了闭眼,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是我想错了,一味避让并不能解决问题。司老师,也许你说的对。”
“嗯?”
“我应该走出去,”戚陆的声音很轻,却坚定,“血族的使命,从来都是战斗。”
风吹动戚陆的头发,司予看见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侧脸。
——既然早就决定了要分给他我的热,就不可以退缩啊。
司予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扣紧了戚陆的五指。
-
下山路上,戚陆说起范天行的事。
“你是说混血种和范天行是同一个人?”司予大惊,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这个说法,“不可能,我试过范天行的脉搏,他有体温,也有心跳。”
“不是同一人。”戚陆淡淡道。
“难道……”司予脑中出现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他们共用同一具身体?”
第70章 阿冬(此章是范天行,慎购哟
“我很累了,”范天行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苍老的脸深深埋进手掌中,“真的,我太累了。”
“你休息吧,”他的身体里发出另一道低沉的男声,“睡一觉吧,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休息?睡一觉?
范天行嘲讽而轻蔑地一哂,夜深人静,窗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人类社会正沉浸在酣甜的睡眠中,他们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侧脸靠着散发阳光味道的枕头,身上盖着温暖的薄被。男孩的梦里是爱慕的姑娘,女孩的梦里是甜蜜的约会,孩子的梦里是游乐园的旋转木马……
他梦里会是什么?梦又是什么?
范天行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个古怪的问题——梦究竟是什么?
头脑中出现了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他在恍惚中想到,自己有多久没做过梦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物理学、心理学甚至超自然玄学都对“梦”做过定义,但只有正常人才会有梦,他怎么会有呢?
范天行透过指缝,在一地血泊倒映中,隐约看见自己猩红的双眼、尖利的獠牙,还有嘴角已经干涸的猩红血迹。
他已经不是人了,早就不是了,他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会有梦呢?
他呼吸突然一滞,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快步在屋中走了一圈。
但到处都是血,地上是,墙上也是,就连床单上都溅满血迹……
他双目赤红,仿佛眨眼就要滴出血来,目之所及一片血红,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找个干净点的地方,但这种地方已经不存在了,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了。
“你怎么了?”男人有些担忧地问。
“五青山……”范天行眼神飘忽,喃喃自语道。
男人有些不悦:“你发什么疯?!”
“五青山!”范天行暴躁地踹了一下桌角,“五青山在哪儿呢?”
“早就没了!”男人不耐烦地接话,“八十年前就开发成度假村了,你大半夜的又在发什么神经。”
“没了?”范天行表情木讷地反问一句,片刻后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没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中带着深不见底的绝望,双脚一软,顺着墙面滑坐到了地上。
“你是累了,”男人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沉声道,“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范天行的身体突然一震,就像被谁夺去了控制权一般,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背脊笔挺,一扫刚才的颓然迷茫,眼神也变得森冷阴郁。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但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占据这具身体的,已然换了一个人。
“你还给我,”范天行的声音变得虚弱,“你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也是我的身体啊。白天由你主导,做你道貌岸然、受人爱戴的范老师;夜晚我的力量更强,就由我来控制,这样不是很公平吗?”
男人转了转手腕,舒展了一**体,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陶醉而愉悦。
空气里飘散着新鲜血液的味道,他很喜欢。
“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范天行无力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我本来不是这样的……”
“你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吧?”男人缓缓睁开眼,仰面躺倒在床上,嘴角挂着诡异且偏执的笑容,“让我算算,都一百多年了,‘你’这具身体,杀了多少人?五百人?六百人?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都是怎么不见的?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究竟怎么消失的?哦对了!最小的一个小女孩,不是才十一岁吗?小姑娘好不懂事啊,偏偏要去看什么零点场电影,这不就被我撞见了吗?不过小孩儿的血真甜呐……”
他说着砸了咂嘴,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钻进口腔,刺激的他浑身细胞都在震颤。
“闭嘴!”范天行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杀的!全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呵呵……”男人胸膛微震,发出了愉悦的笑声,“你怎么还那么天真?我不就是你,你不就是我吗?”
“不是的……”范天行低声重复道,“不是,不是的。”
“怎么不是了?范老师,你范天行的名字怎么来的”
范天行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屋中重新陷入沉默。
片刻后,男人的声音缓和下来,甚至可以说得上有几分温柔:“就快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但我没办法啊。就快了,等我喝到纯血的血液,到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范天行不再说话,不知道究竟是被安抚了,还是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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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其实也不知道算不算“梦”,总之他想到了以前的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没有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没有眼花缭乱的电子产品,那时候五青山不是度假村,只是干干净净、青青翠翠的一座山。
那时候他住在山里的一个小村落里,村子只有六户人家,以围猎为生。
他没有名字,那时候的人没读过书,起不来什么意义深刻的名字。因为出生在冬天,大家都“阿冬”、“阿冬”地叫他。他父母在一次狩猎中被黑熊拍死了,他成了孤儿,彻底成了个孤苦伶仃的。
有天傍晚他到溪里涨水,他过去叉鱼,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上游飘下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年纪很轻,肤色很白,比冬天的雪都白。他遍体鳞伤,光裸着的皮肤上都是擦伤,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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