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的语气轻缓,不紧不慢,“郭资,数日后北平留你守城,辅佐世子,此乃重担。”
那中年男人拱手:“郭资定会辅佐世子,保卫北平。”他话语郎朗,斩钉截铁。
“宁王虽曾答应起兵,然其心性狡诈。朝廷当会下令招他入京。在朝廷的命令到前,要稳住他的态度。”朱棣的指腹擦着指骨那冰凉的扳指,语气淡漠。
道衍:“宁王性格不羁,自是不愿听从朝廷。但确实容易摇摆,不若王爷……”
何玉轩默然听着,只觉得道衍确实是个杀人于无形的老手,他虽是僧人,岁数已深,可那娓娓道来的模样,就好似在讲述佛经般轻柔。殊不知那却是杀人不眨眼的白刃。
正一次不漏地听着朱棣叛乱详细过程的何玉轩表示他有点承受不住。
几息后,郭资闷声道:“王爷若是亲身前往,确实能激励将士,可这对您的安危……”这毕竟是一件大事,燕王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燕王出事了,那就万事难追了。
朱棣声音冷漠,可尾音滑落时又宛如带着冰冷燃烧的焰火,“生当如此,死亦如此。这事休要再提。”
何玉轩微愣,这话……他蓦然想起知道的内容……明成祖究其一生都是在征战沙场,迁都北平也有守国门的寓意。
身先士卒,这点倒确实是英勇。
郭资还未待多久,在他的分内事回禀完后,他便退下了。
何玉轩指尖动了动,发觉自己站得有点僵硬。不知不觉听得入神了,连呼吸的动作都轻微了许多。他慢慢握拳,然后松开,再蜷缩手指,舒缓了几下后,何玉轩往前走了几步,正打算在范围之内挪动了位置。
就一瞬,他刺溜儿地发现自己穿透了桌椅。
何玉轩:=.=
行,他现在该是个鬼了。
然何玉轩稳定下来后,蓦然发觉朱棣的视线正巧落在他身前,虽然明知他该是看不到何玉轩的模样,但那双幽深眼眸极具穿透力,一刹那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道衍淡淡笑道:“王爷近来似乎有心事?”
朱棣与道衍的关系非同一般,信任至此的谋士也唯有他一人,倒也不在意这略带刺探的话语,“朱允炆虽然看似软弱,然却是一个凶恶狡诈之人。当初削藩从周王下手,便是源于他是我之手足。犹是如此,都阻不住他的态度,然此刻朝廷的状况,才是忧心之事。”
唯有面对亲近的幕僚,朱棣才有几句难得的真话。
道衍知道燕王谨慎,便是这几句,怕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层的削弱后,才稍稍露出来的真诚意图。但道衍伴随燕王多年,也有些熟悉了,“有宁王与我等联手,抵抗朝廷的大军不成问题。只是在此后,仍需要不断侵吞城池,才能真正与朝廷有一战之力。因而前期才需要出其不意,争夺北平周围的城池,免得腹背受敌。”
朱棣颔首,“代王虽然被削藩,但若能联合他里应外合,大同不成问题。”
道衍沉声道:“确实如此,只是需要提防大同的守将……”
外书房只余下燕王真正信重的人后,这谈论的话题更为深入,切合了目前所有的局势。
有些何玉轩不求甚解,可更多的却一点一点地揭开了何玉轩的困惑,不住点头。
站着听久了,何玉轩些许无聊,索性坐了下来,看起来没个正行。
反正没人看得到何玉轩,且他又是个疲懒的,能坐为何偏要站?
从何玉轩这个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燕王的模样,他油然而生了一点点微小的趣味。
朱棣剑眉星眸,俊美非凡,其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模样。只是他的气势过于外露,面相凌厉又格外威严,不管是谁第一反应都是留意到那冷漠的气势,而不敢再关注朱棣的相貌。
何玉轩慢吞吞地点评完相貌后,开始留意到燕王的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那扳指幽幽,瞧着确实是个奇特的颜色,燕王时不时会转动它……看起来已然形成了习惯。
这画面有点熟悉……
何玉轩恍惚想起了七月初四那场几乎无人知晓的对话。
当时的燕王朱棣,可比现在不知道多了多少人味儿。
何玉轩有一顿没一顿地想到,没留意到外书房已然陷入了安静中。直到道衍的话又一次突然打破了寂静,“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何大人呢?”
何玉轩心头一跳,突然在这个场合听到自己的名字,不亚于蓦然听到自己的斩立决!
他的名字何德何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何玉轩抬头看着正对面的朱棣,他安稳地坐在靠椅内,敛眉淡然,“道衍何意?”
道衍笑眯眯地说道:“王爷似乎对何大人很上心。”而这对朱棣来说还是少有,虽然何玉轩是个好大夫,但是也仅限于此。
若是在平时,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确实值得嘉奖。如今战火硝烟,何玉轩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既如此,究竟有什么值得燕王如此关注的事呢?
朱棣意有所指地说道:“道衍与戴思恭有交情?”
被突然叫破关系,道衍也老神在在,“曾有交往。”
朱棣似是有些心绪般,指腹擦过扳指,话语不紧不慢,“我曾于戴思恭处,看过子虚的文章。他曾言自己年少傲气,流于表面,可那份文章,踏实稳重得不若他的年纪,却是傲骨藏内……当个大夫,可惜了。”
何玉轩愣住,他却不知道有这份过往。
道衍笑道:“戴老头曾说过,他有个好徒弟,却也曾言道不会收为入室弟子。不过世事难料,又能如何断定呢?”
何玉轩有些酸涩,却不知是为了那年少轻狂的过往,还是该对眼前这分明把他身份家底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字不提的两位表示愤慨。
愤慨了几息后,何玉轩就懒得思考了,对这两位到底想要做什么更为好奇担忧。
朱棣低笑,“难得道衍有这般心思,可我却是不同。”那意犹未尽的话没再继续。
何玉轩也不知道朱棣看的是他哪篇文章,年少时期写过的愤慨文章无数,若真要说起来,何玉轩只觉得丢脸,万没有自豪的感觉。
如今这文章似是被燕王所看到不说,还引起了燕王的兴趣,何玉轩满心只是叫苦。
道衍没有久留,在片刻后,就悄然离开了。临走前,道衍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外书房,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含笑摇头。
三宝悄悄给朱棣换过一遍茶水,然那茶杯还是自然而然冷却,那杯中澄澈的茶液并没有得到主人的畅饮。
“三宝,沐浴更衣。”
朱棣冷然的话语中夹着几不可察的倦怠,三宝离开去准备去了。何玉轩百无聊赖地蹲在朱棣面前,保持着他走一步他挪一步的状态。
何玉轩猜不透燕王的心思,难道他还有什么不知不觉流露的破绽?
三宝悄然回来,欠身道:“王爷,二公子那里传来消息,明日会见张丘。”
燕王如今膝下有三子,三公子太小了些,然在燕王世子与二公子间,有些人的心思已经有了偏移。
如这张丘,他虽是燕王亲近的幕僚,但他同时也亲近朱高煦。
朱棣对此心里有数,却没有明面禁止。
三宝说完后,便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躬身引着朱棣往沐浴房走去。身后跟着几个捧着东西的小内侍,一路无话。
好似被扯着飘的何玉轩不得不跟在燕王身后,顺便琢磨了一会三宝的话,琢磨后顿觉不对。
朱棣实际上对朱高炽和朱高煦间的暗流一清二楚,包括他未必不知道朱高炽与朱高煦各自的性格问题,世子软弱,二子偏激冲动,但是他从未提过,也没阻止过兄弟间的争斗……
——优胜劣汰。
如同养.蛊,自相残杀。
何玉轩悚然,之前还觉得朱棣对几个儿女未必没有关心……现在想来,不过是赤.裸裸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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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说的不全是真话昂(可能只说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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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也不完全是冲动,他知道他父亲不喜欢软弱,冲动性烈是他有别于朱高炽的差别,当然他的确不是个聪明人,古往今来能把自己作到极限的人……他是头一个。
第28章 二十八本书
何玉轩安静地卡在了屏风与浴池之间。
安安分分,战战兢兢。
硬是不敢回头看。
他背后就是热气腾腾的沐浴房,而何玉轩只想捂住自己的眼。
这个距离是他能保持的极限了,要是再往前一步,何玉轩就会被不可抗力的距离给扯回去,猛地弹到燕王身上。
那个场面惨不忍睹,何玉轩自打在进门尝试过一次,试图定在门口。
然那巨大的牵引力在这一瞬发挥了作用,何玉轩被扯回来狠狠地撞在朱棣身上。他原以为会直接穿过去,不知为何撞在朱棣怀里却是坚硬温暖的触感。
吓得何玉轩激灵了一下,直接窜出了浴池,再没回头看一眼。
只留下朱棣微顿,略显疑惑地低头看了满池子流水。
那一闪而过的冷意?
伴随着潺潺的水声,何玉轩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时间倒也很快就过去了。等过了好一阵,朱棣沐浴完后回房间,何玉轩又是空中飘人被扯回去。
别说,这种感觉还挺稀奇的。
何玉轩一边腹诽,一边看着朱棣休息,而他就无所事事地飘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他这算不算是半夜床头鬼?
如果可以的话,何玉轩倒是想给沉睡的朱棣脸上画个小王八,虽朱棣不是罪魁祸首,然他可是何玉轩如此纠结的源头之一。
次日,朱棣醒了后,何玉轩又默默地被他牵引着看他吃饭,看他商量对策,看他快速处理安排着北平的情况,为他数日后的离开做准备……何玉轩旁观了许多,不禁感叹,燕王手段还是高超。
然眼下情势未定,虽燕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头,甚至奏折已经送到了朝廷去了,但是这毕竟还是算不上非常正统的法子。
且之前何玉轩就曾看到同人提过有一城池,为了阻止燕王入侵,特地在城墙上都高挂着太.祖的名讳。
虽是薄薄的一层木牌,可燕王为了天下之名,最终还是不得不撤退了。虽然有大炮轰炸,可难不成燕王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攻击朱元璋的木牌不成?最终不得不退兵而返。
这个即将在未来发生的事,让何玉轩突然有点动摇起来。
燕王是个好君主的人选,旁观着几多过往,何玉轩找不出他半点的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那寻死觅活般的离开,却似是有些偏执了……虽然何玉轩是不喜欢惹事,可若是一直停留在北平,也未尝不可。
何玉轩思忖,却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只是安分地当着一个合格的背后灵。
……
后院某处花园。
燕王漫步而行,正朝着院门而去。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幕僚,彼此间都在争吵着什么,虽然彼此争得面红耳赤,但也都算是彬彬有礼。
何玉轩漫无目的地跟着燕王,视线随处看了起来。
这一处他还是少来,毕竟是在后院,何玉轩时常是在前院休息,倒是少有出现在后面的时候。后院的花卉俏丽娇嫩许多,虽然已经到了秋日,但是不知道花匠用了什么法子,这处还是有鲜花点缀。
何玉轩抬头看着那花团锦簇的假山,那潺潺的流水声倒是有点意境。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这附近来了。
何玉轩一时兴起,整个人往上飘了飘,虽只有两三步,也发现自己已经与假山齐平了。那假山粗粝,山顶上随意摆放着几块大石头,硬生生塑造出一种粗犷自然之感,何玉轩有点失笑,这倒是燕王府的一贯风格。
只不知道是最近下雨了还是如何,那假山上有些泥泞湿滑,独立在最高处的大石头恍惚有点摇摇欲坠之感。
何玉轩凝神看了好一会,趁着底下朱棣也在行走的时候,突然凑近看了几眼,突然心中警觉,猛地叫了一声:“小心!!!”何玉轩的声音比巨石更快,话音落下后,那巨石已然以着一种无法回旋的姿态重重地滚落下去。
何玉轩刚说完后就惶然了,他目前是背后灵的状态,燕王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话!
刹那间,何玉轩猛地随着巨石扑了过去,那一瞬他远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不过就在下一刻,何玉轩亲眼看到朱棣似有所感,步伐轻灵,猛地离开了那个范围。
巨石恶狠狠地砸到地上,轰隆的一声让人心悸,何玉轩随着燕王那几个大步猛地被扯着往前,但是这一次的扯动感倒是让何玉轩舒心,至少这证明了燕王没事。
朱棣眼神沉沉地看着这巨石,淡漠的神情染着些许怒意,“三宝。”
周围的几个谋士或是惊讶,或是茫然,倒是无一受伤。
三宝原是紧张上前,随着朱棣的话语欠身,“王爷。”他是知道自己的失责,要不是王爷身姿矫健,这一下差点就出大事了。
“彻查。”
朱棣只是丢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可三宝知道,燕王越是生气,这话语便越少,这不知道到底要引起多少事端。
然这也在意料中,有人会背叛朝廷来追随燕王,自然也有一心向着朝廷的忠君之人。这王府里已经清理过几次了,只是没想到还是突然冒出来这一出。
朱棣走路的速度还挺快,何玉轩原本是快步跟着走,后面随性整个人都飘着了。只他还是松了口气,好歹刚才那巨石没砸在朱棣的头上。
这一路回去,足以让幕僚说完要事,刚刚那一茬出现后,反倒是速速促成了统一的意见,很快就有了新的主意。
何玉轩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着这微凉的日头,有点担心起自己的身体了。按着18个小时与时辰的替换,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时辰,他至少还要在燕王身边三个时辰。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一直是沉睡的状态。
朱棣摆手,这身边跟着的人都退下了。
那几个得燕王信重的内侍都在外行动,连三宝也被朱棣派去处理事务了,这屋内安静无声。
朱棣伸手捏了捏眉心,然后随意靠在椅背上,瞧着窗外的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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