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刘玉和咄咄逼人,厉声道:“向来唯有皇族才有资格享用,何大人是把自己类比天子吗?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竟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何玉轩:???
朱棣淡淡地说道:“那是我派给他的。”
何玉轩此人的来历其实不难查出来,他原本便是应天府的人,后来入了太医院,又从太医院被派遣到了北平,恰巧遇上了朱棣起兵谋反的阶段,故而有人猜测,何玉轩是在这个时候投奔了朱棣,在朱棣的庇护下过活。
可何玉轩在北平的经历很难查到,基本是销声匿迹,如此看来,何玉轩在北平是几乎没什么太大的表现,如今出现在应天府里,成为工部郎中,大抵也是万岁重旧情,且开朝正缺人手,就也赏赐了一个给他。
如果不是他当朝为了阻止练子宁行刺而重伤,直接就出了名头,任谁都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
朱棣的手指敲了敲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初子虚在北平鞠躬尽瘁,几次三番都献出了良策,这般有才识又有能耐的人,我自然是欣赏的。那宫人,是我早前在北平便送给他的,后来入了京师,这事也不曾变过,我这解释,你可听得明白?”
那给事中当即就在朱棣面前扑通给跪下了:“臣该死,不曾查清楚缘由便横加指责,请万岁恕罪。”
朱棣摆了摆手,懒得追究。
朱棣身后的郑和略微蹙眉,若不是这等陷害之举过于模糊,容易给何大人造成不便,万岁本来是连开口的功夫都欠奉。这也是何玉轩一直不愿扬名的祸患了,若是他在北平便和道衍金忠等一齐扬名,倒也不会惹来这等是非不分的蠢货。
因着朱棣亲自开口,后头的不管是一开始便没打算指责何玉轩的,还是原本有计划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的,基本都很顺利地奏完事情便直接退下。
“万岁,人在外面候着了。”郑和低声说道。
那原先的工部给事中张大人猛地出列,突地说道:“万岁,臣经过刚才的沉思后,突觉不妥。那证人虽然言之凿凿,却是毫无物证,且他身为一个小吏,被责罚乃是己身偷懒的问题,何以会牵扯到何大人,故而臣认为,此事定然是这小吏胡搅蛮缠,不知是非便胡言乱语,还请万岁明鉴。”
何玉轩疲懒地眨了眨眼,只觉得可笑。
这正话反说是他,反话正说也是他,那这世上这般黑白颠倒,顺风转舵的人可还真是太多太多了。
朱棣话语淡漠,“既如此识人不清,便先回家闭门思过三月,是否回朝且看你是否知错。”
三月?!
张孝全大惊!这跟革职又有什么差别,三个月后,他能不能回来还一说呢!毕竟后面还加了个“是否知错”,这连见万岁的机会都没了,如何还能让万岁知道自己认错了呢?
言官面如缟素。
朱棣这套连环拳下来,哪怕最开始对何玉轩无感的人,都深知眼下的何玉轩怕是因着救驾的缘由,在万岁眼中正是受宠的时候,挑着这个时候来触霉头,怕是真的不知死活了。
数息后,从文官列中步出一个文弱官员,他欠身道:“臣以为,工部给事中刘玉和故意构陷,当与张孝全同罪!”
此人也同属工部给事中,他眉目清淡,语气缓缓,然一招便戳中了刘玉和与张孝全的七寸,让原以为逃脱了一截的张孝全目眦尽裂,若不是碍于朝堂都要上去一套老拳了。
万岁淡漠颔首,便算是应了此人的说法,赐了张孝全与刘玉和同罪。
张孝全如丧考妣,那人踱步回来时淡淡瞥了他一眼,颇有种不屑与之为谋的模样。
大部分的给事中都有三要:一则“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是必须敢于直言,刚正不阿;三是博古通今,又能知晓政务史实。不仅如此,在各方面都要有所长,又有其他的需要,便是这小小的从七品,却有着不亚于高官的要求,道德之水准甚高。
这乃是他们分明不属五品之流,却能身处各类唯有堂上官才能参与的廷议的缘由!
刘玉和与张孝全不论何故构陷何玉轩,如此低俗的手段连带着自己科内的给事中都看不惯,免费送他们一程上路。
需冒死谏言,不畏强权,不受钱财的言官中,不需这样的害群之马!
何玉轩闷咳了几声,埋首在诸位大臣中也不出挑,送走了朱棣后,金忠看着何玉轩笑道:“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何玉轩苦笑着摇头,这可不算是一件好事。不论是言官的举报还是后来朱棣的隐隐维护,给何玉轩加注的热度可不算低。
何玉轩取了手炉并小药箱后,慢吞吞地走到了工部,刚进门就有个高个小吏笑着说道:“何大人这边请。”
何玉轩微讶,从前他可不曾有过这个待遇,他微笑着摇头,“不必如此,我自己去便是了。”
小吏宽厚地笑道:“您的身体虚弱,尚书大人特地给您换了场所,小的带您过去。”
何玉轩挑眉,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位尚书大人可不算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虽然是建文帝留下来的,可至今都未曾给工部任何帮助,反倒是让金忠疲于奔波。若不是金忠颇有能耐,如此便要落了笑话。
何玉轩随着那小吏过去,果不其然,这置换的居所比之前确实要好上太多,更甚的是这里铺了地暖。
何玉轩淡笑着说道:“这工部内,有这样的房间有几个?”
那小吏虽然有点愕然,还是回答了何玉轩的问题,“只有这里,连带着尚书大人也并无地暖。”
何玉轩讶异地看了眼这小吏,他还真的是快速跟上了何玉轩的思路,而且……也真是敢说。
何玉轩摇了摇头,“这样的好运,我享受不得,还是回原来那里便是。”他低低咳嗽了几声,取着手帕捂着嘴,让小吏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然后便温顺地说道:“小的这便带您过去。”
虽然这一路已经不需要这小吏带领了,但是因着他刚刚说话,何玉轩对他略有好感,便不再拒绝他,而是任由着他在身前带路。
回到原来的位置后,何玉轩麻烦这小吏帮着他把所有的文书奏对从暖房里取来,小吏兴高采烈便去了。
何玉轩笑着摇头,抱着手炉有点发冷。
他的手脚时常冰凉,就是抱着手炉往往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这地暖当然是有助于何玉轩了。可是这偌大一个工部,唯有他得意洋洋地享受着那有地暖的房间,岂不是自找麻烦?
何玉轩不用想都知道他如此行事后会引来多少的麻烦,这位尚书大人还当真是……处处都是陷阱,这等看似寻常的关怀都不能大意。
拒绝是错,不拒绝也是错。
高个小吏帮着何玉轩搬来了物什,何玉轩温和地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小吏连连摆手,称道不敢,憋了一会后,又别别扭扭地说道:“大人,上次您在茶水房……成汉拉着我出去时,我没料到他是这种心态,对您不敬还满是鄙夷,这样的人您不必放在心上,如今他已经被惩处了。”
何玉轩微讶,这成汉大抵就是今日在外面候着的人了,他摇头道:“我本便不认识他,他之如何也与我等无关,不必担忧,且做事去吧。”
高个小吏没料到何玉轩会这么说,思忖了一会儿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大人说的是,小的告退。”
何玉轩低眉,看着这堆积了数日的文书,顿时就眼皮子有想合上了。他这一两月没来,很多属于他的工作便被分流到其他的郎中去,如今何玉轩将要回来,便有一些可以延后处置的都留给了何玉轩。
这些不是麻烦,就是耗费的时间太长。
何玉轩看着磨好的墨水,挑眉摇头,提笔蘸墨,低头便开始处理。
太久没有伏案工作,确实让何玉轩有点不太适应,不过这对他来说早就是熟练的事,稍稍熟悉后便投入了这堆积如山的文书中。
直到小吏端来茶水,何玉轩被惊动,才有所觉地看了那人一眼。何玉轩点头致谢,然后半心半意又埋头案首。
日头斜照,散落在雪地上很是漂亮,那阳光慢慢爬上墙角,很快便栖息在屋檐上。
何玉轩扭动着脖子,那咔哒咔哒的响声很是僵硬,他手法老练地给自己按摩了一下肩肘与脖子,而后舒展了身体,靠着椅背有点叹息。
总算是解决了大部分,剩下一小点便可如金忠所说,带到太医院去处理了。
何玉轩这下午的轮值并不难。
午膳时分,何玉轩吃完了小吏带来的膳食,沉吟了半晌。
什么时候这朝堂的膳食变得如此好了?
这事思忖不分明,何玉轩没继续想下去,开始收拾东西,带着文书和小药箱包裹款款地奔赴太医院。
何玉轩一入太医院就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其中不乏笑骂的话语,待戴思恭面沉如水地探头看了一眼后,大家才速速散去,各自回了位置上。
何玉轩先入了戴思恭屋内,朝着戴思恭深深鞠躬,“这一次惊扰到师傅了。”
戴思恭瞧着何玉轩内敛宽和的模样,笑骂道:“你在我眼前装什么装,过来!”他虽然呵责着何玉轩,却又把徒弟拉来把脉,这言行也是真的很不统一了。
“你虽然伤势恢复,到底是坏了底子,给我好生将养着。”戴思恭蹙眉,看起来对何玉轩的恢复有点不满。
何玉轩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被师傅赶去做事。
何玉轩踱步到了大方脉那处的药房,刚进去就被同僚瞪了一眼,何玉轩有点不知所以然,“我怎么了?”
同僚怨念地说道:“上一次你同我轮值的时候,你去了何处?”
何玉轩蹙眉,思忖了半天,方才想起来上次和他轮值是被刺的前一日,他因为困乏过头被闻讯赶来的朱棣带走,次日便重伤,直到今日才又重新看到这位同僚。
何玉轩有点发虚,笑着说道:“你猜?”
同僚又幽幽瞪了他一眼,“我差点以为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故,一眨眼人就没了,问了一圈没人看到你出入,我还惊慌地和院使大人说你丢了,没料到你第二日就活生生冒出来,还英勇救驾……你可知我这些时日被其他同僚嘲笑得无地自容!”
何玉轩失笑,把小药箱和文书给放下,“抱歉抱歉,没料到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同僚嘀咕了半日,何玉轩安抚了他半天,才算是把人的怨气给平息了。然后扯着何玉轩的手腕给他把脉,蹙眉说道:“你这底子不行啊,还是得养着,你可不能嫌弃药膳苦,还是得喝……”
这太医院大抵对人的亲疏好坏关系,便是看他会不会在人大病初愈后见面就给你把把脉,何玉轩这下午见到了无数说是“窜门”实则是来看他的同僚,一个两个看到他就让他撸袖子,久而久之何玉轩一旦看到同僚,便直接撸起了袖子,对面还笑话他倒是主动,却也边说着边自觉地凑过来把脉。
何玉轩:……那你倒是别伸手啊!
闹腾到了下午时分,陆陆续续有人被请去看病,何玉轩总算是在这喧闹的气氛中把工部文书给处理完了,归置到一处后,何玉轩靠着背后的药柜有点出神。
冰凉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何玉轩叹息着想到,如今这画面……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请问何大人在吗?”
院落外有内侍脆生生地说道,同僚看了眼发呆的何玉轩,扬声说道:“是何人来请?”如果是普通人,就算是点名何玉轩,他也打算替何玉轩去了,免得折腾他这刚恢复的模样。
“万岁。”
同僚:……这个就不了。
“子虚,万岁着人来请。”同僚推了推何玉轩的肩膀,把何玉轩从走神中唤醒,听到这话有点讶异,提着小药箱起身,那门外的内侍他虽然不大熟悉,但确实是帝王身边的内侍。
何玉轩随着那内侍漫步而走,听着那内侍低低说道:“这数日许是万岁奔波了些,身体发热发虚,偏生不肯受医,今日在谨身殿内被几位大人劝了劝,这才让奴婢来寻。”
何玉轩蹙眉,这时日若是受寒,也确实是个折腾的事,只朱棣不爱看病的习惯还是遗留至今,没什么改变。
内侍引着何玉轩往谨身殿去,如今这午朝依旧未结束,看来确凿今日有什么要务。
中午的廷议基本都是各机构部门的堂上官并给事中才能参与,其他的官员倒是少有参加。何玉轩也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入谨身殿。
谨身殿内,燃着幽冷熏香,地暖很是舒适,诸位大臣在殿内奏对,彼此间不说是面红耳赤,倒也是争执得很是入神,每一道法度都是在这般的争执辩论中被确定下的,因而确实吵杂,却也不得不如此。
“万岁,何大人来了。”内侍悄然入殿。
朱棣原本是半合着眼,闻言抬眸,漆黑幽暗的眼眸中闪过几丝意义不明的神情,淡淡言道:“暂且休息。”
“万岁——”诸位堂上官皆住了嘴,齐齐送走了万岁。
一旦脱离了廷议的氛围,诸位堂上官间的气氛就缓和了,更有甚者,刚刚还在针对的两人便凑到一处说话。内侍们送上茶水点心,以免这些一直身处高强度思维辩驳的大臣们腹中饥饿,于万岁面前腹鸣出丑。
道衍同金忠坐在一处,道衍含笑着说道:“我猜刚才来的太医定然是子虚。”
金忠撇了撇嘴,“我不猜,我也认为是子虚。”
万岁是个不喜欢看病的人,世人皆是如此,不然那也不会有忌病讳医的说法,也不必嘲笑何人,大抵事态都是如此,轮到自己总归是不同的。
朱棣漫步到偏殿时,何玉轩已然在那里等候。
何玉轩瞧着朱棣的模样,便不自觉蹙眉,他今日早朝距离朱棣甚远,这般的距离是看不清朱棣的模样,更勿论何玉轩一直都是低着头。
朱棣淡笑着说道:“何以看到我便蹙眉?”
何玉轩摇头,“臣这是看到不愿早些看病的病人,因而才蹙眉。”
朱棣笑着按住了何玉轩行礼的动作。
也唯有何玉轩敢如此把他这个帝王当做是个普通病人来看待了。
何玉轩不必把脉都知道朱棣发热了,只还是沉默地把脉了片刻,然后说道:“原本只是普通的伤寒,只万岁过于不重视,因而才惹得高热不退,你身边的内侍都不敢劝说您吗?”郑和王景弘之流理应是会劝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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