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按上心口,纷杂的情绪奔涌而出,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唯有几点,轻易便可以辨认,在须臾之间顺着血脉蔓延至全身。
不满,不虞,甚至……生气。
不是觉得自己被冒犯,而是对有人意图触碰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点燃的怒火。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不得他人置喙,即便要断开,要保持距离,那也合该是两人之间的事情,一如……当下。
“这是喜欢吗?”他在黑暗之中低语。
“我不知道。恋人之间如此,可朋友之间也容不得他人多说。”
“那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而放弃你未来的恋人?”
“因为想让他开心,让他笑。看不惯他总是说自己注定一个人。他那人,少有交心的朋友,如果连我也放弃他了,都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注定会有新的恋人,新的家庭,新的生活。你原本就不可能陪他一辈子。他依旧会留在炼狱深渊里。”
“舍不得。”
“怎么办?”
“……那就,通通都不要好了。”
“所以呢?”
“我喜欢他。”
“是的,你喜欢他。”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自己意识不到?我并非对感情迟钝的人,甚至在这方面可以称之为敏锐。为什么他是例外?”
“因为你——”
电视屏幕自动进入休眠状态,突如其来的黑暗让盛淮猛地惊醒,回想方才转瞬之间的自问自答,他怔在原地,冷汗湿了满背。
……
美国纽约州,曼哈顿的一间两层小别墅内。
“淮,你这个电话非常不凑巧,我正在招待我的学弟。”别墅主人艾伦朝桌对面的人比了个稍等的手势,接起电话笑道。
“很抱歉打扰你,那我们改天再约。”
电话那头的声音仍旧平稳,是艾伦熟悉的音调。他点头,看了看挂钟,正打算预约另外一个时间。然而,目光堪堪触及钟表,眼神陡然一肃:
“你那边已经凌晨三点了,你出现了什么状况?”
艾伦作为盛淮的主治医生,曾经和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他非常了解对方的作息规则,凌晨三点,绝对不在清醒的范围之内,即便清醒,也不会在这样的时间点打电话过来。接待友人的闲暇惬意转瞬不见,他神情严肃地对着电话吩咐:“我现在需要亲眼看见你的状态,你方便的话,切换成视频。”
这话一出,让他对面的东方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抱歉,恐怕现在不能招待你了。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我需要一些时间。”艾伦对着他摊了摊手。对方也是同行业的翘楚,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从善如流出了房间,还不忘给他带上门。
“晚上好。”
门刚阖上的瞬间,视频接通。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男人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你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艾伦评价一句,提起的心落了一半。
“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不过稍稍出现了点状况外的东西。”盛淮靠坐在床头,对着他的主治医生弯了弯唇角。最初刚反应过来时,确实被吓了一跳,但稍微冷静之后,便缓过神来。不但从客厅换到了卧室,甚至还洗了个澡醒了醒神后,才拨出这一个电话。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因为这件事拷问内心,无意中进行了一场自问自答。你说过的,有任何情况都得告诉你。”盛淮将大概阐述。
听他说完,艾伦提起的心完全落了下去。
“你是我遇见的最听医嘱的病人。”他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悠闲朝屏幕点了点,“问题确实不大,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能说自问自答就是两种意识。但是,对于你来说,最好还是避免这种情况,尤其是在不能保证意识足够清醒和坚定的情况下。”
盛淮应下。
“还有一件事。”
他的目光幽深,越过屏幕,落在对方身后明媚的阳光里。不由想起离开《李代桃僵》剧组时,纪从骁送他到机场,在大格子窗下拥抱,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处,仿若一人。曾经的那一声想念和再见穿越时空而来,原以为合该模糊的场景,却发现其实早已印在记忆深处。他还记得他的发丝柔软,音调轻缓,安静又乖巧,和新闻中,和世人眼里的纪从骁全然不同,那是只有他见过的模样。
或许,也是独属于盛淮的模样。
将过往细细掰开来品,轻而易举便能从那举手投足之间发现对方深藏不住的眷恋的痕迹。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从心肺血脉之间席卷而过的那一派暖融熏风,唇角不自觉弯起,眼里带上了笑意。
然而,思及眼下要说的话,那份欢愉与雀跃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严肃。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意识不到自己对一个人的情感?这种障碍将持续多久?在我已经明白心意的情况下,它是否会对我未来的生活产生影响?”
正如那一场自问自答中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丝毫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对方对自己告白时,产生的也只是困扰,直到今晚被点破,才堪堪从内心深处挖掘出那份深埋的情感。
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将所有留存的问题全部解决。他不能带着不确定的因素走向纪从骁。
“对好感的自我觉知……抱歉,淮。你知道的,我在这一块不是很擅长,并不能给你提供很好的建议。”
艾伦表情为难地朝他摊开手,随即一顿,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建议道:“我的学弟正巧在这,我记得他曾经做过这种类型的专题研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介绍他。”
盛淮自然无有不可。
等候了不到五分钟,便有人推门而进。
骨节分明的手指拉开座椅,穿着黑色毛衣的男人在镜头前坐下,露出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
“你好,我是戚时。”
第49章 第四十九支玫瑰
东方面孔,字正腔圆的汉语发音,是一个同胞。
简单的几个特征,轻而易举将“戚时”这个名字从盛淮的记忆力勾出——当初回国时,艾伦给他推荐的那位在帝都,非常优秀的心理医生。
不想在此刻遇见,而对方还是如此年轻的年纪。
盛淮在音乐领域,见多了天资出众的年轻人,眼下自然也不会因年岁大小而对这位戚医生心生不信任,更何况,他信得过艾伦,作为全美顶尖的几位心理医生之一,能入他的眼,断然不是泛泛之辈。
“戚医生。”他打了个招呼,看着对方调整了坐姿。
靠着椅背,手肘支在扶手上,十指交叉,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
“大致情况,艾伦已经告诉我了。有个问题想先问问盛先生,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省去了客套和铺垫,戚时开门见山。
盛淮虽讶异于他的直白,但也知每一个心理医生都有其自己的一套工作风格,也不作他想,当即配合起来。
“没有。”他笃定答道。
或许他在意识别人对自己的感情时,只不过是普通人水准。但在对自己情感的觉察上,他堪称敏锐。在以往,别说是眼下这种程度的喜欢,哪怕是极其容易让人忽略的轻微好感,他都能轻而易举分辨。
“你的意思是,只对这一个人产生了觉察障碍。”戚时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钢笔,将桌上空白的文件夹支在臂间。
盛淮应了一句,看着对方写写画画。
“盛先生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戚时状似不经意问,钢笔在白纸上划出一道青色的痕迹。
“我的恋爱观比较理性,以往都倾向于沉稳理智优秀年纪相差不大的对象。”
“以往?”戚时敏锐抓住重点。
“是。”盛淮一笑,他垂着眼,恰好瞧见手机屏幕上霸占了整个新年头条的那些新闻,不由自主加深了这个笑容,“现在这一个,和以前都不大一样。”
乖张、肆意、年轻,还带着以往他绝不赞同的消极人生观。
搁在过去,或者说要是纪从骁一开始就是这样一幅模样,他必定不会深交,甚至敬而远之。只不过那人偏生做了伪装,也不知怎么的,一点一点渗进他的心房,等到再发现那消沉的本质时,满心满眼,只觉得招人心疼。
“也就是说,你以前并没有对这一类人产生过好感。”
戚时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的思绪,
“那么,你怎么能确定以前的好感是不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阻碍了呢?”
盛淮笑意一滞,眸色一深,抬眼望他。
“盛先生曾经有过失败的感情经历吗?”戚时并没有多作解释,转而问向其他话题。
“有过。”盛淮眉间轻折。
“你们因为什么而分开?”
“他的背叛。”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优秀,才华横溢,冷静,理性。”
“听起来和你后期的择偶标准相差不大。”戚时停下了咄咄逼人的追问。
“我并不是一个会沉溺于过往的人。更何况,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即便有影响,也已经消散得差不多。”
“那么,”戚时将文件夹一合,抬眼看他,眸光依旧冷静而平淡,“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后期的交往对象中,完美规避了年轻这一个选项吗?”
原本信誓旦旦的言辞在此刻仿若变成了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盛淮指尖一颤,忽然想起当初挽留纪从骁时,在兵荒马乱中胡乱拉扯出的那一句——年轻人的感情当不得真,多是昙花一现。
原以为只不过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在混乱间慌不择言的挽留。现在想来……
“有时候不经意的言辞动作,往往都是内心最真实的反应。”戚时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径直补全了那一句没出口的话。
他没有给盛淮多少接受时间,继续问道:“盛先生,在你看来,年轻人的感情,是什么样?”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询问,声音也一如之前的冷静沉着,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却仿佛是死神最后吹响的号角,彻底将他内心深处自己尚不曾察觉的深渊沟壑曝于人前。
盛淮沉默良久,最终给出了答案。
他说:“昙花一现,注定不会长久,不可信。”
“这大概就是你要找的原因了。”戚时的语速缓了下来,语调也变得温和,“人的内心都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会将一切认为将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事物排除在外。你不信任年轻人的感情,害怕再一次重蹈覆辙,所以屏蔽了对自己对这一类人的感情觉知,同时,也拒绝了对他们感情的接收。”
盛淮没有回答。
戚时深知经年来根深蒂固的想法被彻底颠覆是何等的冲击,因此并不曾催促,只安静坐在屏幕前,目光扫过腕表,计算着大约还能留给对方多少时间。
好在盛淮并不曾让他久等。片刻之后,便迅速收拾好情绪,问出了他想要知道的后续内容:“那是不是说,这种屏障一旦被打破,便再也不会恢复?”
“甚至短时期内,对更加敏锐。”戚时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那就行了。”盛淮弯了弯唇角,长舒一口气。不管曾经如何,过去的都已过去,他只知道,他现在可以完完整整毫无顾忌地走向纪从骁。
“我很好奇,你是打算继续这一段感情吗?你就不怕再一次栽在年轻人手上?”
“自我屏蔽是个体自动的机制吧,虽然我确实担心,但同样,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以偏概全。很多事情,不去尝试,就永远走不出去。更何况——”
他垂着眼,眉目柔和。
“总有那么些人,会让你义无反顾,也值得你义无反顾。”
“的确如此。”戚时看了眼无名指上的戒指,唇角抿出一个极其清浅的笑意,“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盛先生,在经历那段失败的感情时,你多大?”
“……二十四。”
盛淮怔然一瞬,忽然明白到他的意思。二十四,和现在的纪从骁一个年纪。也是年轻人的范畴。那么,他当初的感情能当真么?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手掌支在额间,盛淮低声轻笑。他的笑声清越,堪称轻快。
“想必盛先生已经有了答案。”声音传来,盛淮抬眼去瞧屏幕,便见戚时推开椅子,站起身,正打算离开。
“稍等一下。”他出声阻拦。
戚时垂眸望向屏幕:“还有什么事?”
“这只是解决了我的问题。”盛淮无奈,纪小朋友那里才是大头。
戚时眉间稍稍一折,他不曾料到还有后续。但好在,上一个问题确切已经解决,咨询可以中断。抬手再看了一眼时间,他拒绝道:“抱歉,我和我爱人在半个小时后有约。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在今晚之后的任意时间联系我。或者,将这位第三方的相关资料发到我的邮箱,我明天给你回复。”
盛淮表示理解。毕竟对方只不过是到艾伦那里作客,临时帮忙罢了。他不能要求人家放弃约会为他解决问题。更何况,西八区的今晚之后,于他而言,也不过第二天而已,再急,也不急于这十二个小时。
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位戚医生看上去和他年岁相差无几,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一些,竟然已经成家了?再想想接下来小朋友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的问题,盛淮不由羡慕了几分。
两人相互道别,盛淮正想关上视频,便听见优雅的小提琴声从屏幕里传来。下意识停顿了一瞬。
以他的专业水准,轻而易举地辨认出这是真人拉奏,而非随处可见的名曲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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