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国师应了一声:“差不多。”
不远处一阵喧哗,周阁老被抬在肩舆上前呼后拥的来了,他到了顾国师面前,也不复之前沉稳,满头都是冷汗,他几步下了肩舆,拱手道:“顾国师,请您去看看我那孩子吧……他怕是要不行了。”
郁宁不好坐着,站起身避开了周阁老的行礼,对着周阁老见了礼,便侍立在一侧,不再说话。
顾国师却不动,依旧是坐在那处,摇了摇头说:“必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若是周阁老,现在就要问一问,除了那不争气的小儿子,还有谁要死。”
“什么?!”周阁老站在原地,老迈的躯体僵在了那里,额尖的汗水凝聚成滴,顺着他的眉心缓缓淌下,又滑至了脸颊,远远看去,竟像是落下了泪来一般。他闭了闭眼,抹去了那点冷汗,郁宁看着他总觉得他变得有些岣嵝了起来,他说:“……请国师指点迷津。”
顾国师问道:“你祖籍何处?”
周阁老说:“……老朽就是长安府人士,国师为何有此一问?”
“那就方便了。”顾国师道:“观你府中情况,应是有人在你祖坟处动了手脚……阁老不妨派人去看看,祖坟可安稳?”
“祖坟?!”周阁老连忙挥了挥手:“来人!快派人去小鹤山看看!祖坟可安稳?!”
“是!”立刻有奴仆应声而去。
此时不远处又有人惊呼了一声,周阁老忙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他身边的管家连忙去看,回来禀报道:“在西北角鲤池旁又挖出来一具尸体。”
“又?”周阁老闭了闭眼睛,他站在原地,身边的仆俾皆在奔走,一时竟然有些凄凉之感。他愣怔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恳求道:“顾国师,我知道我那孩子该死,但……凡事总有万一,求您去看一看他吧……”
“我去看又如何?”顾国师摇了摇头:“你府中……除却祖坟外,也就是那些枉死的尸体坏了些许风水,其他却是无碍的,你是一朝首辅,府中自有文气庇佑,这几具尸体是影响不到什么的。”
“爱子如杀子,想必这句话,阁老也听得不少了吧?”
“老朽是知道的……只不过我亏欠了那孩子许多,才一直不忍心下狠手管教他……我总想着,有我这个做父亲的在,保他一世平安总是可以的。”周阁老痴痴的说完这一句,一鞠到底:“请国师去救救我那孩子吧!他才过弱冠,他的孩子还尚未出世!他还答应了老夫要好好念书,去参加春闱博个功名!”
“……我这个做父亲的,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他苍然道:“若是能,老夫宁愿用老夫这条命去换他!”
郁宁看着周阁老的做派,有些唏嘘。明明知道周小公子死也活该,却看着周阁老那把苍老的面容,通红的双眼还是有些不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明白这些怜悯,不过是见不得老人哀嚎哭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软罢了。
但真要让他去救周小公子,他是不愿意的,周阁老现在的凄凉苦楚,是他该受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孩子活得不像是个人,却下不了狠手去教。这句话说得好,你不愿意教好孩子,自然有人替你去教。
顾国师沉思了片刻,终究还是站起了身,道:“走吧,去看看。”
“师傅?”郁宁轻声的喊了一句。
顾国师用眼神制止了他,令人引路前往。
***
周府东南角,牧云院。
郁宁他们一行人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周阁老走到此处,听到这惨叫便再也按捺不住心绪,踉跄着快步走进了院子。
郁宁嘀咕道:“不是说已经不省人事了吗?”
王管事答道:“王太医妙手,将人给救醒了过来……只不过周小公子自醒后,便一直如此了。”
顾国师神色不动,仿若未闻的走了进去。正房中门大开,院中仆俾来来往往,神色仓惶。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飞来。郁宁下意识的拉着顾国师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一盆血水正倾倒在两人面前,不远处一个婢女似乎是因为太过慌张而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的铜盆翻倒了过来,这才让血水险些泼到了顾国师身上。
郁宁皱着眉喝道:“来人。”
一旁侍从上前将婢女扶了起来拉到了一旁,顾国师绕开了这点子血水,和郁宁一道进了正房。几人绕过了屏风,就见床上有个血人不停地挣扎着,几个壮仆正按着他的四肢,不叫他动弹。他的眼耳口鼻不停地往外冒血,身上似乎也有什么破裂之处,雪白的亵衣此时血迹斑斓。
周阁老守在床边,两只手奋力按住床上人的一手,哄道:“好孩子,你别动……太医在给你诊治,你别动啊——!”
王太医一手持针,神色凝重的问道:“大人,是否叫小公子昏过去?这样下去,也不过是平添一点痛楚罢了。”
周阁老回过头,见到顾国师到了,也顾不得在抓着儿子不放手,连忙让出了位子:“国师,您快来看看!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顾国师来这里其实并不是来看看这人还有救没救,就是有救,他也不会去救。他来此处,只不过是为了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为风水所害而已。他一看床上的人,心里就有了底,也不上前,吩咐太医道:“用金针封住他七窍。”
“是。”王太医应声,手脚麻利的将几根银针扎入了周小公子的脸上各个关窍中,只见银针入体,那小公子七窍便立刻不在流血了,然而那小公子脸上却扭曲得仿佛在忍受什么极惨烈的酷刑一般。
“这……这!”周阁老看着周小公子这般模样,几乎要老泪纵横:“国师……他还有救吗?!”
顾国师神色清淡的指着周小公子说:“将他亵衣脱下。”
仆俾立刻执行,只见那衣物一脱下,周小公子削瘦的身体上突然鼓起几道诡异的凸出,就如同一个个脓包一样,脓包居然还在一个个颤动,宛若活物一般。顾国师看了一会儿,说道:“生死蛊。”
第159章
‘生死蛊’三个字一出, 在场中中人无不变色。在床里侧压着周小少爷手腕的壮仆骇得跌坐于床上:“什、什么……?蛊?!四少爷中的是蛊?!”
一旁的仆俾吓得连药碗都砸在了地上,满脸惊恐, 不住地后退着。
蛊, 上虫下皿,意味着是将虫子放在器皿里培养而成。且不论识字不识字,在大庆, 谁不知道这个‘蛊’到底是什么来头?先帝在时,治下出了一桩奇案,长安府内一名官员全家蹊跷暴毙于家中,死状凄惨无比,先帝大怒, 叱令严查不怠,没想到却查出了是一位苗女所为, 这位苗女自然是叫先帝杀了。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杀人伏法,天经地义。但是怪就怪在这位苗女死后不久,长安府中就流行起了一桩瘟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感染上的, 今日发病,当夜就要暴毙, 死状恐怖, 长安府中人人自危。先帝下令所有人都在家里不得出门,可是这瘟疫到底还是散播出去了,最后连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死了两个, 一时之间十室九空。
民间渐渐起了传闻,说是这苗女其实是虫娘娘化身,先帝杀了苗女就是惹怒了虫娘娘,这才叫虫娘娘来报复来了。先帝何等精明强干之辈?自然不会相信这等传言,眼见着瘟疫有出城之势,先帝下令封城,令府差衙役挨家挨户的搜寻,果然搜罗出来了一行鬼鬼祟祟之辈。
那等鬼祟之辈自称是苗疆某支苗族,先帝杀了的苗女是他们的圣女,现在他们要为圣女报仇,便在长安府内遍洒蛊虫,不分善恶,一律屠尽给圣女陪葬。先帝大怒,将这些苗族判了凌迟,并令军部前往苗疆夷其三族,虽说去而能回者十中无一,却到底是将那一支苗族给屠尽了,这才叫这一场风波平定下去。此后先帝下了严令,但有涉嫌蛊毒之人,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在场诸仆俾正直壮年,多的是年幼时就经历过这一场灾劫又或者是自小便是听着‘不乖就叫虫娘娘收了你去’这等话长大的,‘蛊’这一字着实让他们害怕。周府管家满脸焦急之色拉着周阁老手臂,劝着他走:“老爷!小少爷中的是蛊!这可是会过人的!老爷身系天下!怎可再留!快快离开此处吧!”
周阁老也是满脸恍惚之色,他被拉着走了两步,见顾国师还老神在在的站在那儿,顿时也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拂开管家的手,拱手道:“国师!劳您细说!我这孩子……”
顾国师摇了摇头答道:“生死蛊,是雌雄蛊,二者同生共死,一方若死,另一方绝不独活……苗女性情刚烈,生死蛊向来是放置在情郎之上作殉情之用,周小公子如此情状,怕是母蛊已然死了。”
郁宁在一侧心想道:这八成又是这周小公子惹得情债,死得不冤。
他见众仆俾神色仓惶,出声安抚道:“生死蛊不会过人,不必惊恐,还请各归其位。”
房中众人听他这般说,心中大定,这才纷纷应了一声是,屋子里又变得井然有序了起来。
“这孽畜居然招惹了苗女……”周阁老苍老的眼睛阖了阖,再张开已经再无一点悲凉,精光闪烁:“国师之前所说,还望能与国师细谈一番。”
“请。”顾国师颔首,与周阁老相携离去。郁宁本想跟上,顾国师却吩咐道:“阿郁,你留下照看此处。”
周阁老闻言顿了顿脚步,居然也没有反对,反而吩咐了一句众人要听郁宁的话,不得违逆。周侍郎作为嫡长子,自然也只能跟着周阁老一并离去了。
“是,师傅。”郁宁拱了拱手应下了。国师府的护卫也分成了两队,一队跟着顾国师走了,一队留在这院子里,等待他吩咐。郁宁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床上那周小公子恐怖的模样,吩咐道:“王太医,叫周小公子昏过去吧。”
王太医闻言取下了周小公子七窍上的银针,又在他天灵盖正中下了一针,这一针下去,周小公子顿时就不动弹了,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王太医收了手,回禀道:“少爷,老朽已经将周公子最后一口气给封住了,待到周阁老回来的时候将针拔去,便还能再说上两句话。”
“如此最好,您辛苦了。”郁宁又叮嘱了房中的婢女要尽心服侍,便转身与芙蓉出门了——这里他留着也没什么事儿,顾国师吩咐他留在这里,应该是想叫他看看这院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不是叫他留在这里当管家婆的。
芙蓉跟在他身后,低眉敛目的劝道:“少爷,虽说生死蛊不会过人,却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蛊毒,少爷还是不要久留得好。”
郁宁回答道:“生死蛊是苗女给情郎下的蛊,寓意同生共死。你若是苗女,给情郎下了生死蛊,你还会在其他地方留下蛊毒吗?”
芙蓉想了想,迟疑的说:“奴婢若是苗女……奴婢会在情郎绝对不会触碰之处放置一些蛊毒来保护他。”
“笨啊!”郁宁叹了口气:“人哪是这么好控制住的……你就不怕你情郎哪日突然碰到了然后就一命呜呼?芙蓉啊,你这般的还是别用什么生死蛊了,备把剑吧……回头你情郎若是对你不忠,你一剑宰了他就是。”
“少爷!”芙蓉嗔了他一眼,随即又道:“奴婢失仪……少爷还是快些回去吧。”
郁宁在院子的小花园里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忍着恶心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院子里的气场可有什么异常,边道:“师公……师傅吩咐下来事儿呢,走不了。”
他本以为这院子里说不准会藏着那苗女的尸体,不然就是其他人的尸体,结果看来看去半点异常都没有,这院子甚至要比府中其他地方更加干净一些。他又怕自己漏看了,干脆起身绕着这不大的院子走了两圈,见实在是没有什么发现便也放弃了。
郁宁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这里也实属不必再留,便问身旁的侍从道:“师傅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其中一个侍从方自顾国师那头过来,回禀道:“大人道少爷若是无事,可先行回府。”
郁宁点了点头便带着芙蓉他们先行回府去了。马车一直在门外等着,郁宁也不必再招呼什么,便自顾自上了车,手中还把玩着一根柳枝子——在周阁老门外的柳树上折的。他明面上是说带着这沾着不祥气场的柳树回去参研,周府的下人自然是不敢拦他的,实则就是手痒无聊,掰了根树枝玩儿。
走到半路的时候,郁宁看了看天色,突然府中传来一阵饥鸣,这才想起来他和顾国师被周阁老扰得午饭都没有吃,又想着许久没有去看望雾凇先生了,恰好王太医也跟着,刚好去给雾凇先生看个平安脉。他便吩咐道:“芙蓉,先去悦来酒家吧。”
芙蓉吩咐马车调头去悦来酒家,郁宁有些心烦的靠在马车壁上,说:“师公不是也还没吃么……人是铁饭是钢,我看那个周阁老也想不起来要给我师公吃饭,芙蓉,你叫人快马过去买些点心给师公送去——也不用寻太远的铺子,找一家近一些的,这等老狐狸被人一提醒,就该知道请我师公吃饭了。”
芙蓉应了一声,吩咐了下去,掩唇笑道:“少爷,是‘师傅’,不是‘师公’。”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改不过来么?”郁宁想了想,又说道:“一会儿回去之后,今日跟着的人统统赏一桶柚子叶水,都好好洗个澡,去去晦气。”
“这周阁老府中当真如此……不堪么?”芙蓉心有揣揣的说:“奴婢一入那府中便觉得阴冷难言,王管事将一个小玉佩给了奴婢,奴婢这才好一些。”
“反正不太好。”郁宁不欲多说,一方面是人家私事,他不好多嘴多舌,一方此事就顾国师所言,八成还要涉及一些朝堂斗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记着,都要用柚子叶洗澡,不准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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