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大老爷这模样,确实是不知情的。不过还好郁宁聪明,临走的时候交代把蛇的尸体和已经拆成碎片的拔步床给一并送了来,此时刚好派上了用场。郁宁拍了拍手,蛇尸和几个板件被送了上来,放到了周大老爷身边。
“拔步床是中空的,里面蓄养了毒蛇。”郁宁比了个手势:“周老爷不妨自己看一看,您家里送到我三师兄府上的,到底是什么嫁妆。”
周大老爷也顾不得其他,那蛇尸被斩作两截,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发毛,这一看就知道是有剧毒的,他又捡起了一根横梁看了看,只是一拿到手中,他心就凉了一截,扭头将这根横梁扔到了他身后跪着的周大夫人身上,大骂道:“柳氏,可是你干的好事?!”
周大夫人被劈头盖脸的砸了一根分量不轻的横梁,发髻都被打散了,她捡起来看了看,也顾不得鬓发散乱,大惊道:“怎么会这样!这……这怎么会是中空的!”她顿了顿,扑倒了周大老爷身上:“老爷明鉴!阿朱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将她视如己出啊!她自小就是在我身边养大的!我怎么会害她!我叫工匠选的都是上好的黄花梨,嫁妆打好了,您也是看过的,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两人都是知道轻重的,怨不得顾国师大清早的就不由分说的将他们连带女儿都绑来了国师府,谁遇到这种情况能不怒?若是嫁妆有纰漏还好说,那条蛇却是叫他们百口莫辩啊!
梅先生冷冷的说:“休要哭闹,我不管其他,承志是我的弟子,阿云是我的孙儿,谁要害他性命,我便找谁要公道。”
“是极。”顾国师轻声细语的说:“好叫二位知道,我们梅家也不是不讲理的。既然二位不知情,那么周小姐呢?周小姐也不知情?”
周小姐自方才起便一直低着头,闻言浑身一颤,竟然连直视顾国师的勇气都没有:“我……我不知道……嫁妆向来都是家母做主的。”
顾国师点了点头,又问道:“老三,你怎么说。”
梅三先生这才敢出声答话,他起身沉思了片刻,才道:“徒儿虽然愚昧,但也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与周兄相交十数年,我信周兄人品,还请大人细查一番,免作冤案。”
“阿郁怎么说?”顾国师听了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又问道。
郁宁想了想,感觉这说得确实是不像是作伪的模样——顾国师与梅先生结契一事顾国师可半点没遮掩,顶多就是不会主动宣扬罢了,有心人一打听就能打听到。这周家怎么说和梅三师兄也是知根知底,没道理不知道顾国师站在背后呢,真要下手害了梅洗云,全家都得跟着陪葬,只要他家里人不是疯的,万万不会做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他也跟着站起身说:“这事儿确实是有古怪,师傅、师公还是细查一番吧,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亲家,就是死也要叫他们死得明明白白,证据确凿才好。”
“万事皆没有毫无破绽的说法,既然事情已经露了头脚,自然就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梅先生淡淡的道:“有理,那就委屈亲家在府上暂住一段时间了。”
第128章
听梅三先生为他求情, 周大老爷虎目含泪:“承志,你放心, 我定然不负你的信任——此事就算是最后不了了之, 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和阿云一个公道。”
梅三先生满脸疲惫之色,闻言颔首:“望你言行如一。”
说罢, 他甩袖:“请周家老爷夫人以及小姐去歇息吧。”
外面进来两位青衣婢,齐声应喏,带着三人出去了。
待人走后,梅先生才招了招手,道:“阿云, 你过来。”
“是。”梅洗云应了一声,走到了梅先生跟前, 梅先生凝眉道:“你是怎么想的?”
“回师祖的话, 徒孙觉得非常不忿。”梅洗云回答道。
郁宁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一时半会说不上来,他仔细的打量着梅洗云, 此刻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与梅三先生长得并不相似。这相似并非是指面貌, 而是指气质。梅三先生的气质沉稳中带着些许柔和, 但是梅洗云眉目之间却是一抹掩藏得极好的孤傲之态,或许他的动作语气都很谦卑,可是郁宁就是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冷僻孤傲的人。
这样的感觉太奇怪了, 郁宁还是第一次见到给他这样感觉的人。
顾国师听了,斯里慢条的说:“现在没有外人,你老实交代……你可是不想与那周小姐成亲?”
梅洗云一滞,紧接着便跪了下去:“顾师祖明鉴,阿云确实不愿与周小姐成亲。”
“阿云你在说些什么?!你与周小姐青梅竹马,我之前问你的意思的时候,你也没有反对!”梅三先生惊得向梅洗云走了两步,脸上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愤怒:“你若不愿意,为何不说?”
“说了,爹也不会听。”梅洗云轻声说:“就如同我不喜欢古器物,我喜欢念书,我想考科举,可是爹你还是让我从澹泊书院退了学一样。”
“你——!”梅三先生一时气结:“你若是真的好好读书,我为何不放你读书?!成天和戏子混在一处,你以为我不知道?”
梅先生听到此处,不悦的道:“怎么回事?”
“师傅!”梅三先生正想解释,梅先生就打断了他:“阿云,你自己说。”
“是。”梅洗云跪得笔直:“我想念书,我想考科举,至于与戏子厮混,纯属传言。”
“什么传言!诡辩!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梅三先生气极道:“我看你是被那戏子迷昏了头!”
“他与我不过是易趣相投,并无龌龊之事。”梅洗云斩钉截铁的说:“若是心中龌龊,看什么都是龌龊的。”
“放肆。”梅先生面无表情的道:“不得无礼。”
“阿云失言,请祖师责罚。”
郁宁见场面越来越僵持,出声打断道:“交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云你若是不想与周小姐成亲,趁此机会,当断则断。”
“小师弟你还帮着畜生!两家结亲,岂能说断则断?”
郁宁走到梅三先生身边,摇了摇头说:“阿云这样子与人成婚最后也不过是一对怨偶,三师兄若是真与周老爷交好,怎么忍心如此害他女儿?不若另择一位阿云喜欢的佳人,也好让阿云收收心,既然他喜欢读书,那就去读,将来高中,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并不丢人。”
“在场都是自家人,不如话摊开了说。”郁宁分析道:“那条竹叶青,说周家全然不知情定然是不可能的,只看到底掺了多少了。既然他家也不清白,我们也就顺势退婚,想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是三师兄实在是过意不去,师公是国师,回头就给传一句说阿云三年内不适宜成婚,我看谁敢冒出来说一句周小姐和阿云是天作之合。”
“大丈夫何患无妻?等到阿云考上了举人,再择一佳人,也不求家世美貌,只要是阿云喜欢的,又是清白人家,品性贤良一些……自此夫妻琴瑟和鸣,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顾国师侧耳细听,低声与梅先生说:“阿郁说得在理。”
梅先生神色不变,眉宇间却也有些松动。
郁宁见梅先生和梅三先生都颇有些意动,便向梅洗云眨了眨眼,乘胜追击:“阿云既然说了喜欢念书,想考科举……师兄,阿云考中秀才了么?我记得明年就有春闱,不妨叫他下场一试,若是不中也无妨,再给他三年,若是三年后他还是不能中举,便安安心心随着师兄学本事,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师兄你看如何?”
郁宁指了指自己:“我是今年才拜到师傅门下的,我都二十六啦,阿云三年后也不过二十,怕什么?”
梅洗云伏首下拜,额头抵在了冰冷的青砖上,他高声道:“阿云愿意念书,求师祖成全!”
“周家确实不适合再与阿云议亲。”顾国师道。
梅先生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你小师叔为你求情,此事也未尝不可……但是你需明白,若是三年后你不中,便不得再有违逆之举。”
“阿云明白!”
“老三呢?”梅先生问。
梅三先生拱手:“全凭师傅做主。”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谢师祖!”梅洗云抬起身子,眼中居然有一些不敢置信之色。他看向郁宁,颔首致谢,郁宁对着眨了眨眼睛,做了个口型:乖。
顾国师和梅先生对视了一眼,然后有志一同的把梅三先生和梅洗云打发走了。等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前厅,梅先生和顾国师起身回房,郁宁自然是要跟着的,几人走在廊下,顾国师见郁宁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便问道:“在想什么?”
郁宁看向顾国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师公……那条蛇不会是阿云做的吧?”
顾国师低笑一声:“你才看出来?……怎么说也是我们看着出生的孩子,他秉性如何我们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虽是老三的孩子,却半分都没有学到老三的沉稳周全,做起事来毛毛躁躁的……”
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披风,大红的外衫自披风内露了出来,他细细的将自己的长袖整理好,又好气又好笑的叹道:“我本来想借着此事敲打一下阿云,胆子虽大,手段却是粗陋至极……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要叫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事无周全,必有报应,这下好了,敲打没敲打到,反倒叫他阴差阳错的成了。”
“嗯。”梅先生在一旁停下了脚步,看着外面银装素裹,淡淡的道:“等周家事毕,叫人赏他三十杖,叫他长长记性。”
“啊?”郁宁错愕的道:“师傅师公你们俩都看出来了?”
顾国师嗤笑一声,忍不住伸手点了点看起来有点蠢的郁宁的额头:“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那时还道我们阿郁是不是变聪明了,结果果然是我想太多了。”
好气哦,但是还不能打人。
郁宁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公!”
梅先生问道:“阿宁,你为何要猜那条蛇是阿云自己做的?”
“那还不简单?”郁宁嘿嘿一笑:“竹叶青虽然是剧毒,但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蛇,下手就算慢一些也就是烂块肉,下狠手割了也就好了,运气不好也就是落得个残疾。若真是周家做的,女儿都舍出去了,怎么说也放一条五步蛇、过山峰之类的,一口毙命,何等快意?”
郁宁顿了顿,斟酌着说:“而且……阿云表现得太淡然了些……总觉得他似乎并不上心自己的婚事似地,寻常人除非对新娘厌恶之极,否则对于自己的婚事,再如何不喜欢也应该有几分期待的,阿云身上,当真是半分期待也无,似乎这婚事铁定不能成一样……”
“难道……”郁宁说到这里,灵光一闪:“是阿云让三师兄提出叫我去看看宅子的?!无论我看不看得出来,他都安排一个局,借着我将这事儿闹大?他才有陈情的机会?”
顾国师看了郁宁一眼伸出手替梅先生拉了拉披风,“还算有救,没蠢到家……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替你那个不老实的小师侄老老实实布置个风水局,剩下的就看他自己吧。”
郁宁瞅了一眼梅先生,上前一把隔着披风抱住了梅先生的胳膊:“师傅,你没生气吧?”
“我气什么?”梅先生点了点头,嫌弃的看了他一眼,甩袖挣开了他:“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放开!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叫我少操些心,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不一样,要是我有个孙子从小看着长大,出了事不知道直接来求我,而是拐弯抹角的作这种妇人手段,看我打不死他!”郁宁笑眯眯的说完,就看见梅先生和顾国师有志一同的瞪了他一眼,他浑身一僵,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做的事情其实比起阿云这事儿也不逞多让,也说不上来多大方多正派。为了避免炮火转移,郁宁眼睛一转,决定还是赶紧溜之大吉为上:“那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三师兄说了长安城中有一家馆子汤品一绝,我去尝尝鲜儿……”
“慢着。”顾国师挥退了左右,才道:“有一事还得问你。”
“师公做主就好了。”郁宁低眉顺眼的说。
“胡闹,问也不问是什么事,就叫我做主?”顾国师嘴上呵斥了郁宁一句,眉宇间却有几分舒心的神色,显然是对郁宁的回答十分满意。
郁宁眨了眨眼:“好吧,那是什么事儿?”
“你不都说叫我做主?你还问什么?”
“那徒儿就先告退了。”郁宁还真当真就不问了,拱了拱手就告退了。
梅先生和顾国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顾国师伸手拉住梅先生的手,不禁叹道:“儿孙都是债啊……”
梅先生待郁宁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深处,才慢慢的道:“一眨眼,连阿云都要成婚了。”
“你我都是不惑的人了,阿云成婚也是正常的。”顾国师话锋一转:“那你我这算不算是白头偕老了?”
梅先生看了看顾国师一头如云如瀑的乌发,“要等你我白头,至少还得三十年,届时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顾国师撇撇嘴:“现在说,也不算早。”
第129章
郁宁还真打算就去三师兄提过一嘴的那家汤品一绝的饭馆尝尝鲜, 人刚走到了府门口,后面就追上了一个青衣婢, 青衣婢手中捧了个匣子, 低眉顺目的道:“大人令奴婢将此物交给少爷。”
郁宁接过来一看,里面满满一沓银票,估摸着至少有个三五万两。他眼皮子一跳, 把匣子又合上了:“师公吩咐了什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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