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宫里几群小太监,将设案上的熟宣收集。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将颜岁愿所抄尽数收缴,呈给内侍常杨奉先。
小太监道:“杨公,程大人没有抄,颜尚书抄的都在这里。”
杨奉先微微颔首,而后翻起颜岁愿所抄写的纸张,直至最后几页。急促一笑,而后将两页纸张掩折着抽出。说:“颜尚书和程大人午后的祈祷文,也不要急着烧,拿来于我过目。”
小太监见内侍常面带满意,当即谄笑着道:“奴婢明白。”
元宵节前一日,斋宫里,皇帝李深亲临大殿,烧一祭御笔祈祷文。以求上苍佑大宁,佑天下生民。
祭仪足有两个时辰,但李深嗅着线香,觉头痛欲裂。还没支撑到大臣们写完祈祷文,便不慎栽倒在佛手蒲团。
一众宫人吓得鸡飞狗跳,七手八脚的将李深抬回宫去。
恭送帝王离开,众臣摇摇头,小声嘀咕着。
“皇上的头疾都如此严重,竟也还是不肯立后。”
“立不立后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皇储——”
“唉哟,你们可别乱说!当心有心人听去,要了小命!”
正在他们等人议论到,会是哪个宗室子承嗣,前面的内侍常已经在高声呼道:“各位大人的祈祷文可作好?若是作好,内家便遣人收齐奉于皇天后土。”
众臣忙不迭停止交头接耳,忙于各自的祈祷文。
程藏之踱步过文臣,见个个都是洋洋洒洒一篇祈祷文。行到颜岁愿这边,对方沉着脸,显得异常阴郁。
因是头回见颜岁愿这般阴森脸色,程藏之觉着惊诧奇异,“颜尚书,你这是把心上人弄丢了?”
应声抬眸,颜岁愿定睛看程藏之,对方表情没有一丝错漏,茫然惊讶。他目光似要细腻成一缕缕隙罅之光,将人心探究,缓缓道:“程大人说笑了。”
两人午间才在刑部交锋。颜岁愿心中讶异,程藏之这忘性未免太大。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又能来跟自己调笑。
程藏之毫不自知,道:“那你这一副黯然魂殇的样子,可真——稀奇。”他话锋一顿,“难不成是丢了金屋藏的小情人?”
“……”颜岁愿想问,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忽然而笑,却无半分笑意,说:“小情人倒是没有丢,是本官写给小情人的陈情书,丢了。”那两张熟宣,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程藏之面皮一拉,神色难看,口中乏味道:“你还真有小情人。”
“本官一介正常男子,”颜岁愿神情温和浅淡,“又不是程大人,有情人不是很正常。”
“……”程藏之彻底垮下脸,不可置信地看颜岁愿,“不可能,我都把你祖宗十八代查清了,怎么不知道这事。”
颜岁愿莞尔,“程大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习惯便好。”
“……”程藏之迟疑地看着颜岁愿,对方温温和和的神情,毫无破绽,“我这不就跟你吵一架,下手重点吗,你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他一素知颜岁愿吃软不吃硬,却不想如此严重。
“程节度使,若得空,早日娶妻。”颜岁愿诚恳道,省的成日烦扰他。
“你终于感动的要嫁给我了?”程藏之当即激动的握上他手。
不远处的帘外,还有写祈祷文的大臣。
颜岁愿连忙后退三步,与程藏之保持安全距离,避免被轻薄。而后,严词厉色:“本官是男子,不谈婚,不论嫁。”
程藏之深情凝视他,语气悠然地跟过去,“我要求不高,无名无分无妨,跟你那个小情人平起平坐即可。”
“……”颜岁愿闭目不言,绝望少顷,拂开程藏之不安分的手,“请君自重。”
隔着一道金丝竹帘的赵玦,纳闷不已。午间,他家公子明明怒火冲天,不过几个时辰,就又好了?匪夷所思。
颜岁愿亦然不得其解,午间分明是剑拔弩张,程藏之这会又厚颜无耻了。真是令他措手不及。
“程节度使,本官还要写祈祷文。”言下之意,你可以滚了。
哪知程藏之稍手,从案几上抽一页熟宣,再提支笔,“来,咱们一块写。”
“……”颜岁愿冷冷看他几眼,不再理会此人。
幸而写字的案台足够长,两个人同时写祈祷文,倒也不是很拥挤。
颜岁愿依旧是一手的楷字,若凿刻在石碑一般,笔格遒劲有力。
所书内容,更加震惊神魂。
——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
程藏之看得手腕一僵,将原来的熟宣揉搓成团,扔砸在赵玦身上。赵玦战战兢兢地接着纸团,见公子脸色乌云密布,闭口不言。
“知情人知道颜尚书在写祈祷文,不知情的,还以为颜尚书在给自己写祭文。”程藏之扯着嘴角,心里不快活。
颜岁愿答非所问:“程大人,还是管好自己。”
程藏之自然不肯听他的,当即要扯过那熟宣,却见案上一空,被颜岁愿扯走。他道:“就算你不信怪力神乱,也该写点好听的。”
颜岁愿分寸不让,掷地有声道:“这是本官毕生心愿。”为天下死,九泉之下尚能对得起祖宗。若栽在情字,属实可笑。
程藏之定睛看他许久,道:“你这般为天下着想,可皇帝呢,还在执拗着,不立后,连王朝的后继者都不要。”他嗤笑,“倒是皇帝不急,你尚书着急。”
“程节度使,注意言辞。”颜岁愿丝毫不为所动。
程藏之不爱听他这话,愈发变本加厉,“不如我上封奏疏,请夔州守居王妃上京如何?”
颜岁愿垂眸,“程节度使总爱这么火上浇油,伤上撒盐吗?”
程藏之轻笑一声,不再出言。他扯一张熟宣,提笔泼墨,写下——我之岁愿长命无疾,年年乐事,岁岁遂愿。
瞥见内容的颜岁愿一愣,当即要抽夺过熟宣,声色稍疾,“程节度使,这是为黎民百姓写祈祷文,不可胡来!”
程藏之将熟宣塞进腰带,颜岁愿果然罢手,他笑意吟吟道:“我跟黎民百姓无冤无仇,不亲不近,为什么要为他们写祈祷文?”
“更何况,这是我每岁之愿。颜尚书,是想到了什么吗?”
“……”
颜岁愿沉默着看程藏之,对方神情一副理所当然。他若是再情绪激烈,倒显得是他自作多情了。
“程节度使,这不是身为朝廷命官该言之语。”
“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位卑未敢忘忧国?”程藏之脱口而出几句千古名句,却是冷涩的语气,“昔年我流徙征途,天下可没有如此待我。”
颜岁愿望着他,似有疑问。程藏之顺口道:“我辗转去清水时,见惯自私自利之辈,流浪小儿的炊饼被抢,老丈镶的银牙被人凿下。颜尚书还记得我那条狗吗,一路上十几次被人捉去,数次险些被人炖。”
“……”
颜岁愿难以言语,这些年来,大宁朝的风俗教化确实恶劣。单从各道不敬天子,不听调令,擅自世袭就可以想见。
但颜岁愿绝对想不到,程藏之被海捕文书通缉时的日子。万两雪花银的悬赏金,令所有人都疯狂。程藏之为了掩人耳目,曾几险些毁坏容颜。饥饿交迫的寒夜,无人照问,只有那条路上捡来的狗,十一为他去民户偷食物充饥,跟野狗争凶斗狠抢来的包子,都叼给他。
少年郎在短短流浪几月间,看尽天下世态炎凉。唯有心间,一抹温热。
作者有话要说:
程:真是巧了,你见我,心间一热,我见你也是心烫如沸水。
颜:……作者什么时候能放弃作话?我总想打死他。
第41章
听他如此说,颜岁愿怅怅叹息,不再去夺那张祈祷文。也未有更改自己的祈祷文。
武将那边请程藏之过去先行列队,程藏之将腰间的祈祷文拿下,跟颜岁愿辞别。
杨奉先已然派人来收集祈祷文,颜岁愿却是在熟宣之上,又添几笔——请愿,中心君子,功崇业广,宜尔子孙,绳绳蛰蛰。【注】
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的熟宣覆在上,不能言说的心愿放在下。
祈祷文并不是个人烧个人的,而是统一收集,每位大臣按照品秩随机烧一叠。
小太监将程藏之和颜岁愿的祈祷文,抽出交给内侍常。
杨奉先瞧见颜岁愿那张,皱眉问:“颜尚书只有这一张吗?”
小太监道:“杨公,若不放心,可要看看那一叠祈祷文?”
“拿过来。”
杨奉先有预感,颜岁愿这些心迹,奖来一定能派上用场。他细细翻查,忽然见一张行云流水的祈祷文,只有请愿。
字迹与颜岁愿那张有着天壤之别,倒是似极程藏之那张,但又不同。
杨奉先不确定,却仍旧将这张熟宣扣下。才让小太监将祈祷文拿走。
一场不痛不痒的祈祷上苍近至尾声,宫中却有禁军疾行冲来。
禁军将领方归叩倒在诸位大臣面前,道:“献国公满门被屠杀,无一生还!”
平地惊雷,等时间,元老级的大臣们悉数脚跟发软,瘫的瘫,倒的倒。连一素主掌大权的刘玄,都膝盖一软摇晃着身体。
谁人不知,卢宏才将追封献国公,其子承袭献国候,正是荣耀富贵时却被屠尽满门。这不是明面打皇帝的脸,更是将皇帝才将笼络的臣子心,散尽不剩。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有元老叱问,“京城防卫司与禁军是死人吗?!竟让忠臣满门被屠杀?!岂有此理!”
方归跪着道:“阁老,不是我等不尽职,而是那些人实在胆大妄为,谁人能知他们竟敢公然行凶,还屠杀献国公满门!”
群臣心里一空,个个惊颤。这可是当朝新权贵被屠尽满门!他们也是朝臣啊,何能不胆战心惊!
颜岁愿肃面问:“行凶之人可追到?”
方归摇摇头,“那伙人是江湖草莽,杀人没有任何章法,逃遁更是快于无形。”他顿了顿,想起一事,“颜尚书,他们逃上一条水路!”
颜岁愿一怔,既而平复神色,对众臣说:“各位大人,此事,还是先压下来的好,以免动摇人心。”
群臣面面相觑,国子监烂成那般,金州祸害成那般,兖州水漫半座城池,若是再出新封献国公被屠尽满门,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唯有压下消息,也只能如此了。
程藏之却在其间笑,“只怕是,压不住啊。颜尚书,他们公然在祭天祈福期间屠杀,你当满城寺庙祈福,门户前跪拜天地的百姓是瞎子吗?”他又看向方归,“让本官猜猜啊,你们禁军和防卫司,是不是又策马御街,沸沸扬扬的追逃杀人犯了?”
方归额间一滴汗珠落下,当即心悸的请罪:“卑职愚蠢,没有想到这重。”
群臣脸色一变,颜岁愿蹙眉,神色冷厉。这事果然是瞒不住。
事已至此,也无他法,那名叱责的阁老当即求到颜岁愿处,“颜尚书,此案只能由你亲自侦办,否则定然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颜岁愿望着众臣,为难道:“可本官还要赴往兖州赈灾。”
已有上了年纪的元老,一口稀疏牙齿,吐字不清,“兖州都已经那样了!颜尚书,你去了又能如何!还不如想想我们这些人,要是都死了,还能有朝廷吗?!”
“就是啊!比起兖州的贱民,自然是我们更重要!”
“颜尚书你不能去兖州!必须先查清案子!”
在喧闹言语间,颜岁愿的心一沉再沉,同样是元老之臣,这些人除却年纪老,没有一处是可以与卢宏老先生相较。
恍然间,颜岁愿仿佛能见老者吞饮金水的无奈。破碎的不是山河,是人心。腐朽的不是王朝,是人的品质。
程藏之拨开这些人,面含讥讽,“行了,你们都活了一大把岁数了,想想兖州,那里有的人连十岁都活不到。你们也赚够了,就算被杀,皇上也会追封诸位,让诸位享尽哀荣。比起兖州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流民,你们也该知足。”
一向都是颜岁愿直言直语,突然间换成程藏之,群臣习惯不来,等到反应过来,却见程藏之侍卫摸着刀柄。思及程藏之河西铁骑,竟不敢像逼迫颜岁愿一般,反驳程藏之。
程藏之冷笑,将一群人欺软怕硬的做派讥讽。而后回身,对颜岁愿说:“先查水路。说不好,就查到兖州了。”
颜岁愿也注意到水路,兖州处于水系网交错点,那伙人往哪里逃窜不好,偏偏逃窜水路。他应道:“仍需核实。”
“那走吧。”程藏之一臂揽在颜岁愿肩头,迫使他随自己走,“跟这群蠢货待一起,影响心情。”
颜岁愿移开他臂膀,还是回头跟最初那位阁老说:“阁老且安心,本官未启程兖州前,会先将此案梳理。尽量将贼人查清,也好诸位做防范。”
听到他如此说,众人才安心。纷纷道:“那颜尚书快先去查。”
“本官先行一步。”
去漕运码头的路上,远没有往日祭拜的热闹。
颜岁愿一见清冷长街,便知卢门灭门惨案的影响之大。
途径民巷,柴扉咣当撞开,粗汉模样的男子身后跟着个孩童。孩童只有汉子膝盖高,摇摇晃晃的抱着汉子小腿。
孩童巴掌大的小脸,眼泪与鼻涕交加,抹在汉子裤腿。嘴里含糊不清,哭腔震天,“爹爹不走,不走,不走。”
紧接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追出,抱起孩童,眼含泪光,“孩子他爹,屠杀国公府的歹徒从码头逃走,你现在去上攻,若是被伤着可怎么了得。”
汉子晒的黝黑的脸,几番为难,还是下定决心,“好不容易开春,冻化了,再不上工,咱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你在家把娃儿带好,没事的!”言罢,扯下孩童的手,毅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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