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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青山(玄幻灵异)——长舟

时间:2020-06-02 12:25:55  作者:长舟
  师夷清冷笑三声。
  他依然苦苦撑持着最后的体面,脊背上薄薄的肌肉毫不放松,脖颈和脊椎绷成一条直线,好像他并非衣衫凌乱的被钉在此处,而是身着冕冠衮服,在万人朝拜之中举行什么仪式。
  仪式。
  叶酌忽然道:“那些死在屠城中的人,并没有轮回,他们被你扣着灵魂,一日一日的重复着屠城前的那段日子,重复了五千年,你用这种‘仪式’,来让他们给广玉元君赔罪?”
  “他们轮回了。我一个一个找到他们,又杀了一遍,再扣回来。”
  他闭着眼睛,平静的像是在说:“我杀了一只鸡。”
  “可惜,其实按照数目,还剩下了一个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魂灵俱灭了。”
  叶酌问:“江川百姓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有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报复?”
  师夷清,顿了顿,他看着叶酌,像是松开了绷着的那一口气,摊开手仰躺在了闻道台上,先时小声的轻笑,接着胸腹鼓动,忽然开始放声大笑,极剧的动作扯到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笑的五官狰狞,状似疯狂。
  叶酌冷眼看他笑。
  过了许久,师夷清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擦着眼睛,笑着看向叶酌。
  “你知道吗,屠城以后,江川的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那一日,一百三十万的亡灵都在质问他‘你不是江川的守护神吗?’‘我们拜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种废物?’,到后来,就是一百三十万的尖叫,一百三十万的咒骂,一百三十万声连绵起伏的‘去死,去死,去死!’”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噪杂刺耳,搅的青梧引凤不得安宁,搅得元君心力交瘁,但这并不是最好笑的,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
  他像是觉着滑稽到了极点,忍不住捧腹大笑,收了好久,才收出眼角抽搐着留下来的眼泪:“最好笑的是,早有修士提醒江川官员,提醒江川百姓,甚至提醒长舟渡月!说元君可能把江川作为战场,要他们早日离去。但江川所有人都不以为意。为什么?因为他们觉着元君在这里,元君就在江川,江川怎么可能出事?”
  “但江川就是出事了,江川死了一百三十万,所以他们就可以肆意发泄愤怒,肆意的诅咒,辱骂,搅的这个城市黑云蔽日永无宁日,但这难道是元君的错?”
  叶酌道:“自然不是元君的错,可单是如此,你没必要如此极端吧?”
  师夷清像是又被他逗笑了,他擦了擦眼角:“仙君,你有没有想过,屠城是大过,杀无常鬼是大功,功过相抵,天道赏罚分明,元君本不该有事,但你知道他为什么死了吗?”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因为元君,根本就不是死在天罚之下的!”
  叶酌三人,连带着凤口关上的陈可真,皆是眉头一跳。
  师夷清接着道:“江川那一百三十万亡魂在江川日日徘徊,几成妖邪,其中不乏煽风点火之人,四处拉帮结派,就是不愿轮回往生,致使百里内怨气滔天,连带南方诸多主城百姓不得安宁,他们没日没夜的喧嚣吵闹,死赖在这里,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
  “他们打定主意元君不会怪罪他们,所以他们要挟元君,说若不想他们四处霍乱,要想他们乖乖轮回,就将自己的气运分给他们!”
  “好啊。”师夷清骤然提高音量:“他们不愿轮回,那就永远也不必轮回了!”
  叶酌默然无语。
  虽然师夷清如今状似癫狂,但他说的,恐怕确实是实话。
  屠城是大过,然而阻无常鬼于关外有该是大功,天道论功行赏,赏罚分明,雷劫过后,理应降下滔天气运补足斩杀无常鬼的‘功’。如此看来,广玉非但不应该受伤,修为还应该再近一步。
  所以,他大概真的把这部分气运分了出去,后来才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是啊,反正元君人好嘛,他们当然敢闹,闹的越大,好处越多,不是吗?”,师夷清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指着面前的废墟:“看到那个酒肆的旗子了吗?”
  那酒肆坐落于江川城北,茶褐色的酒旗染了油烟,被熏成了油腻腻的皂色,旗子上的字也乱七八糟的。
  “那户人家的店小二,大字不识一个,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偷客人的钱袋,转世的时候却当了大官,怎么当上的?运气好,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撞见了,他烧了条鱼,皇帝很喜欢。”
  他又指:“看见那个塔了吗?那房子里捡泥巴的小鬼根骨平平,就是一个混混,成天欺负人家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转世却入了仙途,就拜在长舟渡月。为什么?也是运气好,有个高修出门摔了一跤,压断了他的手,就捡回去了。”
  “但是这些,本都是元君的气运,元君没日没夜搏杀无常鬼得来的气运,他们凭什么分?你告诉我啊,凭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面貌无端的狰狞起来,一字一顿,似乎满腔的愤怒就要喷薄而出:“凭他们在闻道台底下磕头?凭他们最后骂人骂的狠?凭他们诅咒元君去死?还是凭他们跪拜时口口声声,一字一句的‘元君仁慈,保佑我发财,元君仁慈,保佑我升官’?”
  师夷清像是又想大笑,最后全部梗在喉咙中,他放松的肌肉,转头茫然的看了一眼台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宿醉才醒的癫狂错乱来,最后,终于累了,坐在了闻道台的边缘。
  远处是江川颓败的断壁残垣和凤口雄关隐隐约约的虚影,他坐在台上轻轻的呢喃,台上凛冽的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出去很远。
  “是啊,元君仁慈啊……”
  “元君……仁慈啊。”
  凤口关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
  虽然大家貌似想我写长一点,但是应该还有一章结局的样子orz 这章可能信息量有点大,希望我说清楚了。
 
 
第102章 
  师夷清搭建的阵法确实精妙,这座水下的城市,居然也能在落日时分看见漫天的晚霞。
  红日从视线尽头消失,跌落在青山巨大的虚影之后,叶酌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但你这么做,你觉得广玉难道会很开心吗?”
  “活人才能告诉我他开不开心。”
  师夷清注视着层层叠叠的金黄色钩云,一般而言,这种云是下雨的先兆,而且云层密集,是看不见太阳落山的,但是这一方小世界里所有的天气变换都由他一手操控,于是他挥退了云霞光,怔怔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同注视着一个注定陨落的传奇。
  “如果他活着,他可以甩我耳光,或者打我一顿,来告诉我他不开心,但他死了,那谁知道他开不开心。”
  叶酌笑:“广玉那么温和的人,应该不会打弟子吧?”
  “会啊。”师夷清躺下来:“他特别生气的时候,会用琴砸我的脑袋。”
  “如果我这一次成功了,我绝对会被他砸的满地乱爬。”
  回光返照也是有时限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的从师夷清身上散去,他睁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天空,眼角带了点浅笑,他忽然问:“仙君,你最擅长玩乐,你听过最好听的琴,是什么琴?”
  叶酌想了想:“我不擅长乐器,鉴赏能力一般,硬要说的话,章江上听过一个歌女的琵琶,是最好听的。”
  师夷清道:“如果你有幸听过元君弹琴,即使你根本不懂乐器,也会觉着他弹的,就是最好的。”
  他虽然在和叶酌搭着话,但目光并不看他,也不顺着他的话说,很显然,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即使这个听众刚刚将剑捅入他的胸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元君很喜欢弹琴,他的曲谱放了一整书房,我刚刚学乐理的时候,常常去书房随便翻谱子,让他弹给我听,他素来有求必应。只有一次,我特别喜欢某个谱子,喜欢到还没听过曲子,单单看谱,就喜欢的那种,但他拒绝了我。”
  “那首曲子,叫九转升天抄,就是屠江川的那一首。元君说,‘琴音陶冶心性,这曲却是杀伐之音,有违琴的本性,没什么好听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在梦里时常梦见他弹琴,虽然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弹的就是九转升天抄。那琴声,当真是烈烈如刀,每一个音,都裹挟着厚重的杀伐之气,光听着那声音,就有马上升天的感觉,不过,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虽然琴音很吓人,但我总觉着吓人背后,藏着点什么更深的东西,又柔软又温和。就像元君本人一样,他再怎么发脾气,我还是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东西,所以我从来不怕他。”
  “我想了好多年,都不知道那背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今天被你捅了一剑……”他低头看了看漏风的胸口:“我却忽然知道了。”
  那是,慈悲啊。
  他显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瞳孔逐渐涣散,栗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斑斓的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呢喃一般的说:“我好想听元君弹一次,九转升天抄啊……”
  于是凤口关上,骤然响起了极凛冽的琴音。
  江川如今是一座死城,寂然无声,唯有这琴声在空中回旋,十指如挟黄钟大吕,声声激越,错杂璆然,一时之间,宛若江河倒倾,时间回流。师夷清缓缓睁开双眼,似乎在凤口关上捕捉到了一个虚影,虚影儒士高冠,膝上张琴,嘴角擒着一丝浅笑,正与他隔着五千年的时光和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遥遥相望。
  他甚至能隐约想象出虚影的表情,那该是责备的,无奈的,甚至是……慈悲的。
  师夷清笑道:“原来我这种人将死的时候,也能做这种美梦吗……”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微不可闻。
  叶酌沉默半响,替他合上眼睛。
  他站起来,叹了口气,问:“你不见他?”
  “是他不想见我。”陈可真飘然落在闻道台上:“他只想见姬广玉,可惜姬广玉是我,我却不是姬广玉。而且如果让他知道是因为他,广玉元君的转世还多病多灾,他反而会难过的。”
  叶酌问:“那你会去找他的转世吗?”
  “会啊。”陈可真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啊,我前生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把他教成了这样,难道不需要负责把他扭回来吗?”
  “是要扭回来,我看他本性也不是很差,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师徒缘嘛。”叶酌擦擦头上的汗:“不过你这收的哪门子倒霉徒弟,真是搞死个人。”
  他把温行拉过来:“你看看这个,行事稳重不乱出头,修为高还长的好看,这是正确的收徒方法。”
  温行挣开他的手,剜了他一眼,抱歉的对陈可真笑笑。
  “对了。”叶酌又道:“你那徒弟这么大过错,短时间内气运肯定都烂的一塌糊涂,下辈子不是变猪就是变乌龟,运气不好还可能变蟑螂,要再给你当徒弟,恐怕有一阵子了,你找的到他吗?”
  他勾着陈可真:“说起来经过这一次,我们也勉强算生死之交了,看在那么多年邻居的份上,要我帮忙可以说啊。”
  陈可真推开他:“不用你帮,我找得到,他灵魂上有我的印。”
  叶酌:“???”
  他道“哈?”
  这真是奇了怪了,叶酌问:“没看见你打啊,你什么时候打的印?”
  陈可真但笑不语。
  “等等。”叶酌忽然道:“你别告诉我,他说的那个‘唯一没找到的,可能已经魂灵皆灭的江川人’,就是他自己?”
  “对,就是他自己啊。”陈可真敲脑壳:“我缺的灵魂刚刚回来了,所以我想起来了,这孩子其实听我弹过三次九转升天的。”
  现在闻道台上一个仙君,三个器灵,还有一个温行,全都被他说懵了,叶酌跟着他敲脑壳:“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
  故事倒也算的上阴差阳错。
  “九转升天抄虽然是我自创的,但我统共就弹了三次,第一次屠了江川城,他刚好就是城中的人,第二次呢,就是我把气运分下去的时候。”
  陈可真就地坐下来,带着一点点怀念:“其实不分下去,我也有点良心难安啦,而且江川的百姓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坏,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开着小茶馆做着小生意,不过是被有心人煽动了,你知道,普通人总是很容易被煽动的,所以我原谅他们了。”
  “虽然我决定分下去,但是一百三十万人一个个分,那也太难了。因为我擅长弹琴作画,但是数学真的学的很差啊。所以我在冥河之畔架琴,让一百三十万人排着长队,依次从我面前路过,听到琴声的人,就分到了气运。”
  “但是即使是我分下去了,百姓还是很怕我,离的远远的,也不敢抬头看我,不过这也很正常,我刚刚杀了他们嘛,不过说真的,我真的很难过。”
  叶酌啧了一声:“开玩笑,你正在弹九转升天抄啊,杀气那么重,谁敢靠近你?”
  “师夷清的前世就敢啊。”陈可真笑:“他是个父母早亡的小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胆子特别大,我在山上弹琴,他居然想要飘上来,但是年纪太小了,怎么也找不到方法,我就把他拎上来,问他要干嘛。”
  “你知道那个小屁孩他说什么吗?他居然说,‘元君,你长的好漂亮啊。’,我差点没用琴砸死他。”
  叶酌啧啧称奇:“他那个时候已经是鬼了,你砸不死的。”
  陈可真接着道:“下面的百姓也很奇怪啊,毕竟他们都巴不得赶快走,我那个时候心情十分不好,就问‘你到底要干嘛?’,把他吓哭了。”
  叶酌道:“那你肯定手忙脚乱。”
  “没有,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他很快就止住了,然后拿了一朵解厄花,想要插在我的头上。”陈可真扶额:“我还记得,我那天带着一个很贵的发冠,有一个国家一年的税收那么贵,然后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花插上去了。然后跟我道谢,说‘谢谢你的气运,我娘以前说,谢谢别人的时候要给人一朵解厄花,这是最后江川城里一朵了,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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