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业皓文就说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送冯阿姨去设施好一点的疗养院。”
我知道为什么业皓文要提这个严肃话题了,他也累了,对性疲倦了,于是只好踏上他和我之间那唯一不会走往性的一条路。但他完全可以不说话,他可以来点音乐,我对音乐不挑剔,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他知道的。然后,我们就这么无声地听着音乐,再来几根烟,多吹吹冷风我也无妨,我没那么容易着凉,不和人交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我的嘴可以闭得很紧,很久。他不知道我可以一年不和任何人说话,所有语言都让我觉得有血腥味。反正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就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不同的房间,各自睡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段车程,我会想念它的。
业皓文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
我揉开眼睛,点烟,放下一半车窗,靠过去抽烟,吹风。风声很大,我说:“把我在附近的路口放下来吧,我约了人。”
业皓文把车窗升回去些,说:“一直住在医院也不是个办法吧,冯阿姨现在主要还是要针对性的恢复。”风声更喧嚣了,他索性把车窗都关上了,继续说:”我前几天去了间疗养院,我没想到融市还有这么好一块地方,离融江很近。“
我懂了。他等我是因为他要和我讨论安置冯芳芳的事,我笑出来,看他,说:“你不会现在真的改行做慈善了吧?”
业皓文说:“不是和你开玩笑,那地方真的不错,设施都是一流的,我看欧美那些好的疗养院也不过如此。”
“谁出钱?”我问,“我出不起。”
业皓文说:“我来给好了。“
我拍他的肩膀,冲他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大学的时候暗恋尹良玉?”
他一直不提这个名字,这有些反常,那我先来提。我笑着,抽烟,道:“说起尹良玉,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跳融江死的?还是你觉得冯芳芳忘了?她是中风,不是老年痴呆啊业总。”我指着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前面是盘山的公路,一些像树一样的黑色线条,竖着的一根根,斜着的漫天散射的好多根,我说,“放我下车吧,我真的约了人。“
业皓文问:”谁?小宝他们?那一起去天星好了。“他看看路,又看看我,眉心紧锁:“我们就不能好好讨论这件事吗?”
我和他好好讨论冯芳芳的养老事宜?我摇头,我以为我会很大声地笑出来,但我只是发出轻呵的声音,我理理头发,给业皓文看我微信好友里binyy95的头像,说:“就是刚才音乐节那个。”
他不信,问我:“那刚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说:“有些事情,有些人,要回味才觉得有滋味。”
业皓文冷声道:“移动厕所是够有滋有味的。”
我笑,这个比方太倒胃口了。我说:“冯芳芳住医院我看挺好的,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试图谋杀我,我大概率死不了,住疗养院,我就废了。”
业皓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别这么说,冯阿姨那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指指自己右腿:“你说的是她推我下楼那次吧?”
业皓文点头,我握住自己的右边膝盖,说:“好吧,可能当局者迷,我这个被人推的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旁观者清,你看得很清楚,觉得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害得我误解她,误会她这么久。”
业皓文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讨论疗养院的事。”
我点头,业皓文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那天孙毓打电话给我。”
真好笑,孙毓是他人生所有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一说是孙毓找他,我就要理解,我就要体谅?我笑笑:“我们不是讨论疗养院的事情吗?”
业皓文说:“医院里都是医生护士,都比我管用,孙毓正好找我帮忙,我就先走了。”
我说:“他也被人推下楼梯?”
业皓文说:“他在商场里买了挺多东西,拿不了。”
我说:“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
业皓文又说:“我当时很害怕,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去找孙毓嘛。我理解。我和他之间只有性关系,这种关系谁都可以给,我残了,我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太理解了。我一时好奇,在他眼里,是我的命比较重,还是孙毓手里的一只购物袋比较重,于是我问他:“他都买了些什么?”
业皓文一愣,随即说:“不说这个了吧,不说了……”他越说越委屈,还和我赔礼道歉了,态度好极了,说着:“对不起,我确实不应该就那么走了,是我不对,那我们能继续聊冯阿姨的事了吗?”
冯芳芳难道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她以后的生活,非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还非得和我讨论?我说:“你停车吧。”
业皓文叹了声,苦口婆心:“我明天带你去那个疗养院看看吧,真的挺不错,一个人配三个护工,还有专门的营养师,还有……”
我说:“业皓文,你停车。”
业皓文没理会我,还稳稳地开着车,稳稳地说着话,道:“其实你也希望她好起来的吧?”
他真是以君子之心揣我这个小人之意。我巴不得冯芳芳去死,她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是我最想看到的结局。我发誓。
我说:“你要么停车,要么我们换一个话题。”
我的口气强硬,业皓文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说着话:“她的性格那么要强,你是她的仇人,她最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去看她……其实你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我解开了安全带,车上的提示音咚咚作响,我问业皓文,我说:“你等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对吗?”
业皓文说:“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两个单独商量比较好。”他看我,“你解安全带干吗?”
我看外面,边上没有车,后头也没车,隔着一条车道就是防护围栏,围栏外头是山坡。业皓文说:“你和冯阿姨,或许都在支撑着彼此活下去。”
我开了车门锁,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摔在了地上,头,胳膊,脚,都摔着了,都在痛,耳朵里还回响着刹车皮紧急摩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我看了眼,业皓文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副驾驶座车门大敞。我摸摸脑袋,摸摸两条腿,痛归痛,但是手没断,腿也没断,我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业皓文倒车倒到了我面前。我低头看,我的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又是右脚。
业皓文停了车,开了紧急灯,下了车就来抓我,歇斯底里地在我耳边大吼:“你疯了??”
我推开他。他一大步跨到了我面前,抓着我把我往后面拖。我挣不开,阴恻恻地问他:“冯芳芳是你亲阿姨?”
他看我,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当然不是我亲阿姨,那是尊称!”
我笑出来:“哦,那你为什么不多去孝敬孝敬你亲阿姨,亲妈?”
业皓文松开了我,我们走到了他的车边,我靠着车门平复呼吸,压抑疼痛。业皓文走去车后,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我没拿,脱下身上的外套,丢给他。我点烟,抽烟,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脸上刮伤了,好几道,像爪痕。我拉起衣领擦拭血迹。
业皓文说:“你至于吗?”
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掏出一块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他用手帕轻轻地擦我的下巴。我慢慢仰起下巴,说:“我说了,你要么停车,要么换一个话题,你不停车,也不换话题,好,我走。”
“你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逃避。”业皓文说。他开始擦我的脸颊。我往下看,看到他的双眼,我看进去,只看到黑幽幽的瞳孔。我说:“我不是逃避。我问你,你等我干什么,你说不然我怎么回去。”我吞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口烟,瞬间我就看不到业皓文了。我伸出手,摸到一条皮带,我说:“还是你等我,最终还是想……”
我解那根皮带,我咬住烟,跪在地上,我摸到那皮带主人的裤子,他的大腿,小腿,裤裆。
我被推开了,我笑着坐在地上,撇了撇嘴。我看着柏油马路,那地面反射着车灯的光,映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我说:“我就是心理变态喜欢看你的冯阿姨活得毫无尊严,她毁了我……她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恨她,你要送她去过好日子那就去过啊,我不想知道,不会去看,你要养她,你养吧,我正好省点钱。我要省钱买房子,还要省钱为以后养老生病考虑,反正我摔断腿,是没有人会找营养师,找三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我嫉妒,不开心,不服气,“操,冯芳芳的命也太好了,生前一个儿子孝得要命,儿子死了,她中风两次都死不了,现在……”
我瞄了眼业皓文,他正站着喝水,一手插进口袋里:“现在还有个冤大头,非得孝敬她,非得让她好吃好住,我太嫉妒了。”
业皓文不置一词,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右脚脚踝:“崴了?”
我点头。他说:“去看急诊吧。”
我问他:“你属猫?”
他摇头,我说:“我也不属耗子,你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业皓文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损。”
我说:“我恶毒,阴损,年老色衰,生,没有远大梦想,要我死,我胆小,窝囊,怕。”
业皓文不接我这岔,指着我的脸,说:“都是擦伤而已。”他看着我右边半张脸,眼角一飞,道:“这里是被人打的吧?”
他问我:“那个推销饮料的是不是觉得你开价高了打的你?”
我说:“我没要他付钱。”
我说:“很多人我都不问他们要钱,他算一个,近一点的,孙毓算一个,阿槟也算一个,还有……”
业皓文牵牵嘴角:“远一点的,尹良玉算一个。”
又来了。算我怕了他了。我爬起来,拖着右腿往前走。业皓文跟上来,我走不快,他很容易就跟上了我,他要搀我,我说:“昨晚3p,我给你一个友情价,你给我三百就行了。”
“你先提的孙毓。”
“他不能提?只有你自己能提他,我不能提?”我冷笑,“昨天该不会是你和孙毓的第一次吧,怪不得事后喜极而泣。”
业皓文站住了,人一下就木了,呆呆地,恍恍惚惚地。我闻到血腥味,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业皓文的。他真脆弱,他一次次,一刀刀刺我,我还能走,能跳,能吃能睡,我不过还他一刀,他就一副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的样子。所以,人为什么要爱呢?爱真没用,轻易就能被人用来攻击自己。轻易就能让人失魂落魄,让人死。业皓文这样的,纯属宣爱逐真的反面教材,爱神要想巩固凡人对自己的信仰,应该让她的传教士天天宣讲我的故事,先死一次,然后再遇到什么人,不爱我,没关系,爱我,那我就去买一束玫瑰,我会看着花,默默告诉自己,花会枯萎,会枯萎。
我会去买一束玫瑰的。
我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往前走。可走了没几步,我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靠着围栏休息。业皓文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边上,他递水给我,我没要。我说:“你走吧,半天都没第二辆车,我要浪费社会资源呼叫山林救援了,你不走你就要跟着上电视了。”
业皓文说:“昨晚我和孙毓,不是第一次。”
我真是没力气了,说话都只能用气声:“关我屁事。”
他看我,露出笑容,说:“你记不记得你大二的时候,大一新生开学,你去给他们做欢迎演讲,讲什么大学生美好未来,人生梦想的。”
我受不了了,不等他再讲什么屁话,我说道:“你这么想聊我的大学生活?一个人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自杀了的前任,他下半辈子就要拖着他的尸体生活吗?我大学没毕业,没有未来,我也没有梦想,我整天游手好闲,我不可以吗?不然你帮我想想我生活的意义吧,我这个年纪应该怎么过才算有意义,找一个老婆成家?我没车没房,没有稳定工作,再说了我喜欢男的,我找女人结婚就是骗婚,我做不出来。我做事业?做什么事业呢?我没什么商业头脑,想不出来,我只会读书,太会了,会到一张文凭都没有,梦想……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我妈的梦想,当医生。我实现不了,我过不上很有意义的人生了,起码我能开心点吧,还不能让人开心了吗?我也可以想要开心一点的吧。”
我问他:“怎么?我没资格吗?”
业皓文点香烟,点了两根,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抽。他不说话,我也静下来。我们抽烟。
良久,业皓文说:“昨天秀秀问我,她很久和没我一起回家了,要不要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爸妈。之前她每周都会回去陪我爸妈吃一顿饭,最近确实有一阵没去了,我妈也问起我了。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烟,业皓文继续说道:“这个月2号的时候我妈来融市了,她在这里找了个什么基因研究室,之前我在忙孙毓巡演的事的时候她就一直催我去做基因检查,说是为了将来孩子考虑,先排查一下后代的基因病什么的,我就去做了,2号,报告出来了,她从风顺过来和我一起去听医生的分析。”他笑了笑,抖落些烟灰,“我没什么问题,健康得很,也没什么基因病,医生分析完,我妈特意问医生,我得肝癌的几率高不高,医生说不高,我没听说过家里有亲戚得过肝癌,就问了句怎么想打听这个。我妈说,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最近得肝癌,死了。”
业皓文抬起头看前面,我们面对着的是一片小坡,坡上拉着铁丝网,种着瘦弱的小树。业皓文的声音轻轻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代孕生下来的,我妈怕身材走形,也怕痛。我和医生说,可是代孕母亲的体质应该不会影响到我吧,我妈说,那是你生母。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字面意思。”
“我生母是家里的一个女佣,我妈想要孩子,自己又不想生,我爸倒觉得要不要小孩儿无所谓,不过男人嘛,多睡一个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我妈就把女佣赶走了。”业皓文已经抽完一支烟了,他摸出烟盒,烟盒空了,我把我的烟递给他。他不抽,就拿在手里,弯着腰坐着,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看着那片小坡,说着:“我问她,那她的墓地在哪里。她说,根据本人意愿,骨灰撒融江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死了,你都不告诉我,她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最好搞搞清楚谁是你妈,她还说,她肝癌晚期,我把她送进最好的疗养院里伺候,临终关怀,已经仁至义尽。昨天,我和秀秀说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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