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诩比舒愿高,对方站在他面前要微仰着头,然而他一贯的气势总会在舒愿出现时减到最弱,向来凌厉的眼神都会变得柔和。
“对,”黎诩摘下包,“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病了,”舒愿皱皱眉,“刚给我打电话的是你?”
“是我,”黎诩说,“生什么病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舒愿近乎是不悦地问。
两人的对话压根不在同个频道,黎诩停止发问,把自己的包递过去:“崔老师让我帮你把国庆作业送过来,联系方式是她给的。”
舒愿半信半疑地接过包扯开拉链看了眼,的确都是自己的课本和习题。
“为什么喊你送?”舒愿问。
黎诩笑了笑:“因为我有车,方便。”
舒愿没说话,想把包里的东西转到自己手上,但挂过水的那只手没什么力气,抓了几本书就力不从心。
偏偏黎诩还塞了那么多书。
“不用那么麻烦,”黎诩看不下去了,把书又塞了回去,拉好拉链,抓着舒愿的手把背包肩带穿过他的手臂,给他挎到肩上,“包借给你,放完假还给我就行。”
他瞥到舒愿左手手背的医用胶布,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挂水去了?”
“嗯。”舒愿把另一边也穿上,“谢谢。”
“要不……”黎诩迟疑,最后还是把加个好友的建议咽了回去。他跨上街车,戴好头盔,“作业我回去发给你,你记得看短信。”
“嗯。”舒愿转过身走了两步,揉揉鼻子,再回头看了眼。
路口处已不见了黎诩的身影,来往的车辆似乎带走了那人骑着黑色街车风驰云走的画面。
连他无意中捕捉到的一丝很淡很淡的香火味都被微风卷走了。
回到家嗅到满屋子的中药味,舒愿便彻底忘了那香火味了。
柳绵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中药端过来,舒愿登时捏住了鼻子。休学的一年里柳绵常常以调理身子为理由熬各种中药给他喝,导致他闻到这个味就生出抵触感。
他含了个冰糖片,在柳绵的监督下忍着恶心把中药喝光了,抱起背包就冲进房间关上了门。
黎诩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会收拾作业,仿佛把他整个书桌都带了回来,主科的课本和习题册一本没落下。
舒愿干脆把包倒过来,将里面的书全抖到床上,噼里啪啦铺了一床。背包陡然一轻,最后竟掉了个身份证出来,从成山的书堆上滑到了舒愿的膝盖旁。
——黎诩。
——1996年7月26日。
比他还小一岁啊……
身份证上的照片和本人一样张狂,但没有给颜值减分。脸的底子是好的,不用刻意修饰就能很好看。
书堆下传出手机振动的声音,舒愿搁**份证,拨开书本按亮了手机。
是黎诩发来了短信,大概是有字数限制,他分了两条发过来,第一条是语数英,第二条是理综。除此之外并没多余的话,仿佛拿到他的联系方式真的只是为了执行班主任委托的任务。
对方这么做反而让舒愿自责,他总以为黎诩对他的各种行为是居心叵测,现实是自己多虑了。
他拢了拢书堆,把身份证塞到背包的暗格里。
“你的身份证落在包里了。”他回了个短信。
那边迟迟没回复。
***
“我好难受,”黎诩从宋阅年的五线谱本撕下一张纸,写完这几个字又用笔重重划去,“我好难受?”
“难受什么?”施成堇凑过来问。
“想问题呢,边儿去。”黎诩转了转笔,如果这句话包含着舒愿的心事,写出来的作用是什么?他换位思考,在纸上写了句话:我恨她。
施成堇又要凑过来了,黎诩忙把这句话涂掉。
他明白了,覆盖在一片黑色区域下的是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
写出来是为了发泄。
——我好难受。
因为太难受了,所以想找办法发泄出来。
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所以用沉默掩盖了自己的万念俱灰。
第17章 破碎
黎家的气氛活像是监狱里的派对,看上去一派欢喜,实则笼罩在沉闷的压抑中。
黎诀邀来几个同学到家里,三男两女,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摆满了零食,正中央是一个刚吹了蜡烛的双层蛋糕。
姚以蕾开了瓶橙汁,想给每个人都倒一杯,一个女生冲她摇摇手:“阿姨,我们不喝这个!”
“那可乐呢?”姚以蕾放下橙汁,另一个男生也摆手了:“我们要喝啤酒。”
“啤酒?”姚以蕾马上拒绝,“不行,你们太小了。”
“我们就喝啤酒怎么了?”黎诀蹭地站起来,跑去冰箱那边把早就藏好的啤酒拎了出来。
姚以蕾纵容惯了这孩子,此刻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利索地给每个同伴都分了罐啤酒。她走到落地窗前看向外面的院子,夜晚的悦歌山庄不会显得太漆黑,铺着浅黄色石砖的小道两边,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路灯,把前方的路照得分明。
却始终不见那辆蓝色慕尚驶过来。
姚以蕾抱臂坐在沙发上,手边搁着本杂志,她翻开放在膝上,不时地翻一页。只有这样,她才得以坐在这里,名正言顺地参与儿子的生日派对,名正言顺地等她的丈夫回来。
“黎诀你输了!”餐桌那边突然有人开心地大喊,两个女生同时抠了坨奶油要往黎诀脸上抹。
“我去,真心话,我选真心话,”黎诀跳开两三步躲开她们的手,“要问什么随便问吧。”
“真随便问啊?”其中一个女生笑着问,“你不是有个哥嘛,他给你送什么礼物了?”
话音刚落,除两个女生外,其他人都变了脸色,包括姚以蕾。
在场大部分人都知道黎诀和黎诩关系不好,要么不见面,要么见了面就得剑拔弩张地吵上一架。
那几位男同学之前来黎家玩儿时就见识过,当事人可能没感觉,他们作为旁观者,总觉得黎诩在面对黎诀时总是隐忍着怒气,要不是遭殃的肯定会是黎诀。
“问这干啥呢,”有个胖点儿的男生试图圆场,“问点有挑战性的话题呗。”
女生全然没意识到气氛不对,她撕着鱿鱼丝,笑嘻嘻道:“我就想了解一下兄弟之间会送什么。”
话音刚落,客厅的偏门就开了,紧接着身高快与上门框平齐的男生就背着把吉他走了进来。
一直盘着尾巴窝在柜子上的饼干听到主人的脚步声立马就睁开了眼,扑到黎诩的脚边喵呜喵呜地叫。
黎诩弯腰把它抱起,隔着花纹繁复的屏风朝餐桌上看一眼,转进来时已经收回了视线。
餐桌上的气氛从他进来那一刻就变得安静,胖子凑近了刚才问话的女生,小声道:“黎诀他哥。”
“我天,跟黎诀长得不像呀。”女生偷瞄着黎诩,再看看黑了脸色的黎诀,“这咋回事啊……”
一时间客厅里只余饼干的叫声,黎诩揉揉它的肚子,目不斜视地踏上旋梯。
“小诩,”先打破沉默的是姚以蕾,她急切地站起来,“今天……”
“就今天,”黎诩森冷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别喊我名字。”
“你他妈以为自己谁啊!”黎诀抄起盛蛋糕的纸盘冲过去,正要往黎诩的脸上招呼,后者眼疾手快地握着黎诀的手腕一抬,纸盘上没吃多少的蛋糕兜头盖脸地砸向了黎诀。
黎诀躲避不及,姚以蕾亲手做的双层蛋糕在他脑袋上糊成了一层,沾着奶油的水果从他脸上滚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姚以蕾更是当场愣在了原地。以往黎诀对黎诩再诸多不满的时候,黎诩都没有动过一次手,最狠的也就是言语上刺几句。
除非黎诀提及白霜,否则黎诩从来都懒得搭理他。
这次当着那么多人面,还是在黎诀的生日上让对方难堪,真的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何况他只是还手,论对错的话黎诩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黎诀,我警告你,别仗着有人宠着就无法无天,”黎诩几乎要把黎诀的腕骨捏碎,眼神冷得仿佛墓地里吹过的风,“惹怒了我,我随时能毁掉你拥有的一切。”
黎诩带着一身戾气回房,在床上坐了好久都没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饼干大概是身体好多了,跳上他的膝盖,伸长了爪子去挠装吉他的袋子,那活跃劲儿恢复得跟仿若平时。黎诩将它抓到地上,扔了个毛线球让它玩儿。
吉他是新买的,很普通的棕褐色木吉他,在琴行的一众贴着花哨图案的吉他里面映衬得极不起眼,但黎诩还是一眼相中它,想在某天闲来无事时给兑现承诺,为舒愿弹唱一首歌。
想起舒愿时黎诩的心情才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放好吉他,给自动关机多时的手机充上电,拿上毛巾进了浴室。
“哗——”
舒愿打了个冷颤,蓦地睁开眼。他正趴在书桌上,手臂下压着张练习卷,笔掉在了手边。
兴许是刚吃的西药有使人困乏的副作用,他竟在做作业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被人往脸上泼冷水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中遭遇了,舒愿从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如今的坦然接受,但梦醒时那一瞬的恐惧还是未能避免。
他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麻木的手臂,拿过呼吸灯闪个不停的手机看了看,黎诩在二十分钟前终于回了他的消息。
“没事,我不急用。”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语气,让舒愿不禁反思自己下午对黎诩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不然以黎诩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把他喊出来见一面。
“临时要用的话可以问我拿。”舒愿回了个短信。
刚要放下手机上床睡觉,黎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舒愿没料到他还来这一出,手指在红色和绿色俩按键间来回徘徊,不知怎么的就滑到了绿色那边。
要挂掉已经来不及,舒愿手忙脚乱地险些摔了手机,黎诩慵懒的嗓音就传出听筒钻到了他耳蜗里:“接得这么急啊。”
放屁,舒愿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不带情绪地说:“没事就挂了。”
舒愿在电话里的声音给黎诩的感觉跟现实中的不一样,他会有种舒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的错觉,像用羽毛轻轻扫着他的耳廓,很……舒服。
“有事,”黎诩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擦洗着湿漉漉的头发,“你烧退了没?”
舒愿关台灯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边传来很轻的笑声:“今天碰到你的手了,烫的。”
舒愿不由地抬起空出来的手让嘴唇碰了碰手臂,不烫,应该是退烧了。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背,然后是手心,手腕……今天黎诩碰的是哪里来着?
“退了,”他讷讷地说,“不烫。”
“那就好,”黎诩说,“饼干也病好了。”
舒愿爬上床,将自己卷进被子里。他听到黎诩那边有猫叫声,或许黎诩正在逗它玩儿。
“它怎么了?”舒愿问,在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了看四周。他没开灯,只靠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清卧室里的环境。以往他非要开着壁灯才能睡着,借以此来避开黑暗中窥视着他的眼睛,但今天他想试试突破这层难关。
“新的猫粮它吃不惯,造成肠胃不舒服,”黎诩惊喜地发觉舒愿有和他聊下去的打算,他扯了扯饼干的尾巴,换来小家伙“喵”的一声叫,“你想不想来看看它?”
那声可爱的猫叫宛如引诱着舒愿答应黎诩的邀请,想起饼干脖子上的猫铃铛,舒愿硬下心来:“不了。”
“行吧,”黎诩笑笑,没再逼迫他,“我今天买了把新吉他,弹给你听听吧?”
舒愿裹紧被子,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不是贝斯吗?”
“吉他也会,”电话那边窸窸窣窣的,黎诩的声音远了点儿,似乎是放下手机拿东西去了,“等会儿。”
舒愿试着闭上了眼,手机紧贴在耳边。
“来了,”黎诩说,“弹一首我最熟悉的。”
简单地弹奏了几个音符后,连贯的音乐响起来了,是舒愿耳熟能详的《天空之城》。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
他回想起一年前自愿放弃挚爱的舞蹈时,那个被他用力摔烂在地上的八音盒。八音盒和昨天在跳蚤市场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有两个相搂着跳拉丁舞的小人儿,一上发条,就能听到扣人心弦的纯音乐。
曾经舒愿一直觉得这首曲子干净而纯粹,心情不好时抱着八音盒听一个小时就能让自己舒缓下来,哪会想到十八岁的自己听了第一个音符就想落泪。
“小愿,”八岁的舒愿面临人生中第一个舞台,柳绵在台后鼓励紧张的他,“妈妈为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如愿以偿。舞台是你的,愿望也是你的,能不能实现,都靠你自己来把握。”
后来,他能站上的舞台越来越大,得到的奖项也越来越多,当他以为离梦想越来越近时——
嘭啷。
十八岁的冬天,他的愿望破碎了。
第18章 谁都可以
国庆过后,清禾中学的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
开学之后的第七周是全校的段考,清禾升学率高,每个学期的两次段考加上期末考都格外重视,考完后排名和级会一样都不会少。
舒愿用余光瞧了眼隔壁的位置,第二节 课都快结束了,黎诩还没回来,恐怕是按时上课对他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这堂英语课老师拖了两分钟,一下课,舒愿就被崔婵娟叫去了办公室,表面上是帮她把听写本搬过去,实际对方要跟自己说什么,舒愿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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