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已经回不去了。
——既然担起这天下的重担,便只能付起他的责任。
——清安只希望陛下能做一个好皇帝。好好做个明君,福泽天下,好好治理这万里山河。使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老、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泽被苍生,受万人敬仰。
——清安只希望陛下日后是一代明君……
清安曾经说的话如同针扎一般,一字一句刺在季浮沉的心里。
昔日俊逸的容颜仍历历在目。
他的清安,从来只顾虑别人,顾虑他,顾虑天下,却独独没有顾虑过他自己。
季浮沉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般,紧握着门框的手一点点松开,整个人靠着门框慢慢往下滑。几乎要倒在地面上的时候,他突然撑了一下地面,站了起来。
大步走回书案边,翻开奏折,执笔,沾了沾朱砂,恍若无事。
烛光摇曳,红色的朱砂如同血泪一般,哆嗦着挥洒在奏折上。
一边的亲信不忍的开口,“陛下,节哀。”
随着这句话,季浮沉整个人向前一倾,一口鲜血霍然喷洒在案上堆着的奏折上。
他抹了抹唇,看到那一抹殷红,忍不住想起了清安,他白着脸,淡淡道:“朕没事。”
只是觉得很痛罢了。
生不如死。
可清安叫他做一个皇帝,做一个好皇帝。
他不敢不听清安的话。否则,清安生气了,会真的不要他的吧?
他重新执起笔,更加认真的在奏折上批复。
可为什么,越写,眼前越黑呢?
“陛下!”
亲信惊呼一声,季浮沉倒在案上,不省人事。
第61章
太医诊治,是急火攻心所致。将心口淤血吐出来便好了。但若是无法将心绪控制得当,长期一来,会伤及根本。
季浮沉根本不当回事,除了发了一条让清安回来的命令,其余的时间,都安静的坐在房间里批折子,看似没有异样,亲信却莫名担心。
当局者迷。
季浮沉可能不明白他对清安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只是清安陪着他长大,就算不谈感情,只算他们相处的岁月,也足够让他痛不欲生。
然而现在他的表现却浑然不同。
事出极反必有妖。
直到几日后,军队浩浩荡荡的回来。
得知打了胜仗,城中的男女老少都准备了花束水果,想要迎接凯旋回来的将士。
而当城门打开,进来之人却皆是头束白缎,面色沉重。
一众姑娘们顿时愣住了,臂弯里挎着花篮,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这明显是披麻戴孝的行为,一看就不是喜事。
可……分明打了胜仗……
队伍极长,一直到走到最后,众人才看出了端倪。
几位将士抬着一个纯黑的棺木,表情哀戚。那棺木极大,抬的人也多,里面的人,仿佛极受爱戴,不少军中有军衔的军官,竟自愿抬着那棺木。
为首的,居然是一身孝服的大将军。
他垂着眼眸,额头汗液兢兢,看起来已经体力不支,却依旧扛着棺木,负重前行。
他眼睛移到那棺木之上,红了眼眶。
“清安哥哥,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啊……”
她感慨一声,可这世上待她最温柔之人,再也睁不开双眼。
再也无法冲她笑,宠溺的叫她:“丫头……”
他们原本……有机会,可以做夫妻,和清恪、子安一起……和和美美的生活。
却被一个人逼到前线。
如今清恪和子安不知在何处。
清安哥哥……
是被那狗皇帝活活逼死的!
大军在京城的街上缓缓前行,季浮沉早早便坐在宫中,翘首以盼大军的归来。
在他的心里,没有见到清安,总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的。
直到看到大军的装束,看到缓缓抬进来的黑色棺木,他突然身子一晃,幸好最后的力气抓着旁边的柱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清安……”
他一手抓着柱子,半俯着身子,想要看清那纯黑的棺木。
可大军越是靠近,他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里面,是不是他的清安?
季浮沉惶恐又害怕,从高台上下来,故作镇定的等在自己的殿中。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觐见之人。依稀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之声。
他站起来,焦躁的往外看,就见几个披着盔甲的人抬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木,似要走进来,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住。
季浮沉只扫了一眼那棺木,就觉得眼睛要被刺瞎一般,闭了闭眼。
耳畔宫人的声音又尖又利:“若是这棺木冲撞了陛下,奴才……这……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这便是你们的好陛下要的。”为首那人冷笑一声,“如今,人……不在了,便不要了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宫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旁边的宫女也被吓得花容失色。
清安向来待人以礼,从不曾苛责宫中的宫人,往日里宫人都极其喜欢清安。可如今……他的清安却被人当作洪水猛兽一般……遭人厌弃……
季浮沉心头一阵闷痛,对外面扬声道:“让他们进来。”
宫人应了一声,连忙放行。
那几人抬着棺材进了门,棺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敲得季浮沉也心头一跳。
“这便是……清安?”
为首那人抱拳道:“正是。”
明明几位将士都是得胜归来,却偏偏没有任何人提到封赏,所说所指,皆是一人。
季浮沉不敢相信,明明仿佛昨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今日就躺在这个方盒子里,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或许……那不是清安。
说不定清安为了躲他,在骗他。
抱着这个念头,季浮沉上前,一把掀开棺木。
一看,棺内空空如也,哪有尸首。
来不及开心。便感觉直面而来的冷剑,季浮沉下意识一躲,堪堪躲了过去,他的发丝还是被剑气削下来几缕。
“有刺客!”门口的太监尖声尖叫起来。引来数位在周边巡查的侍卫。
里面的刺客眼神一厉,动作更加干脆狠厉起来。不给季浮沉喘息的时间,剑锋一转,朝他的心口刺去。
季浮沉皱着眉头,侧身避开几剑,疾退几步,抽出墙上挂着的剑。
刀剑碰撞之间,他厉声问道:“你是谁?清安呢!”
“清安?你不配叫他的名字!”那刺客听着熟悉的名字,手上的招式更加狠厉,大有一种同归于尽的驾势。
“清安还活着对不对?你把他藏起来了对不对?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把清安还给我,我都可以给你!”
季浮沉急切的问道。他丝毫不怕眼前的刺客,他由衷得到高兴,高兴着清安或许还活着的可能。
清安怎么会死呢?清安对他的告别只不过是他的一场噩梦而已。
没想到那刺客手上的剑招一滞,话语之间竟带上了哭腔:“没有了,我找不到清安哥哥了,再也没有清安哥哥了。”
“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季浮沉的心里一阵阵的发冷,这般熟悉的称呼叫他想到一个人。
来不及多想,他剑尖一挑,刺客头上的盔甲瞬间跌落。掉在地上发出重重的撞击声。
婉柔此次来,根本没想活着回去。自然没有易容,那棺木,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一头青丝垂落,熟悉的秀美容颜,出现在季浮沉眼前。
季浮沉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他后退一步,不可置信:“花婉柔?”
“是我,拿命来!”
见他愣住,婉柔极快的再次举剑刺向季浮沉。
季浮沉无法接受,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告诉他,清安真的死了。
其余抬着棺材的人没想到,大将军真的会行刺皇帝。但他们知道,于情于理,若是皇帝死了,大将军的性命也会不保。
千钧一发之际,几人联手,拦住了婉柔。
婉柔红着一双眼睛,咬着牙死死的瞪着他们:“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东西!竟然为了功名利禄,要拦我?”
“将军!”
“你们知不知道!就是他,害死许军师,让他惨死在那偏远之地,死前……竟还说……”婉柔被几个人拦着,也知道有了他们,自己再无法得手。
想起清安,她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声音哽咽,话卡在喉咙口,再也说不下去。
“清安……说什么……?”季浮沉哆嗦着嘴唇问道。
“他竟然还念着你!让你好好的活下去!即便他不在了,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说……清安……无悔……”
“他怎么可能不后悔!他本可以在京城当一个闲散太傅!却被迫客死他乡!”婉柔泣不成声。
剩余的话,季浮沉已经听不进去了。
手里的剑砰然落地。
有什么终于被撕开了。
他再骗不了自己。
清安……真的死了。
永远离开了他。
清安……真的……不要他了。
婉柔被随后赶过来的侍卫联手制住。
季浮沉慢慢走进她,声音里满是无力:“我想见见他。”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婉柔语气坚决,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我想看看他,就看最后一眼,不行么?!”季浮沉突然狂躁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见我?!他不是……最后……最后……想的……都是我。”
都是想着他啊。
可是……
他不要他了。
……
婉柔听了这话,心下更酸了,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反驳的理由。
最终,她说出了清安的所在之处。
季浮沉片刻都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到清安的所在。
推开门,就见屋里摆着一个纯黑的棺材,比先前在宫里见的那个棺材更精致了些。
季浮沉深吸一口气,哆嗦着手,打开棺材的盖子。
就见清安如梦中一般,胸口中了一箭,箭尖从后背穿入,直接从前胸穿过,除此之外,清安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伤口随处可见。
看着,季浮沉就觉得疼。
这么多伤,清安当时该有多痛?
他贪婪的看着清安的面容,清安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了些,表情亦如生前一般淡然,只是生气全无。
时隔这么些天,清安的尸体已经有些腐化,可季浮沉却丝毫浑然不觉,把清安从棺材中抱出来,摸了摸他的身子。冰的吓人。
他怎么搓都搓不热。他干脆解了清安的衣物,想要温暖他。
可衣服褪到一半,他的手停在半空,再也褪不下去了。
清安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一道一道鞭痕留下的疤像是荆棘丛般交错着,几乎将他的后背和胸前填满。还有腰间那块饶是现在看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烫伤。
这些伤痕,与清安身上的刀伤不同,都是很久之前印上去的,偏生每一道伤痕他都觉得熟悉的很。
他颤抖着手,将手贴在清安的脸上。
这些年……清安过的到底有多辛苦……他到底……将清安迫害到何种程度……
季浮沉抱着身体早已凉透的清安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睛里渗出了眼泪:“清安!你让我好好活着,好好当一个皇帝,我听你的,我都做到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你明明说过的……你明明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当日,季浮沉便带着清安和清安的棺木回到皇宫。
有人问他,行刺他的刺客该如何。
季浮沉去牢中看了一眼面容秀美的婉柔,最终,他摆摆手,让人把婉柔放了。
她是清安生前最在乎之人,清安已经不在了。
他不能让清安伤心。
若是放了婉柔,能让清安高兴。便是她再来闹腾几次,又如何?
“我不要你假好心。”婉柔戴着脚铐爬起来,隔着牢门,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
“朕不过不想让清安失望罢了。”
季浮沉有些累了,不管婉柔的咒骂声,转身出了地牢。
随后的半年里,季浮沉费劲法子,终于找到清恪和清安认下的儿子子安。
他给子安找最好的老师,偶尔甚至亲自教导他。
虽然他们二人对他有很重的恨意,但他不在乎。
了解他的亲信以为季浮沉会很痛苦。
可所见的,却是他励精图治,战战兢兢的上朝,批阅奏章,甚至比从前更加认真。
喜怒不形与色,多数时间没有表情。
有所改变的,不过是季浮沉每日都会去某个破败的偏殿呆一会,有时候听说他会去地窖里,待在一个满是冰块的地方。
除了没有后宫,季浮沉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
直到一个寒冷的冬日,季浮沉生了场大病。但他不顾太医反对,依旧每日去那个冰窖里呆着,甚至越呆越久。
其实他很怕冷。
但唯有冰块,才能保存着清安。
他俯身,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贴着清安的皮肤,感受着两人差不多的温度,许久未有表情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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