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食惊恐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映出了谢琻森寒的面孔。
“供出你的主儿是谁,你还可以留条小命。不然——”谢琻慢条斯理地将匕首的利刃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你这十根手指头没了,我就切脚指头,指头都没了,我就片你的肉。你说你这一身的肥膘,够我割多久的呢?”
如恶魔般的低语和匕首涔凉的寒意逼得那对食濒临崩溃,终于哀声嚎道:“别、别!我说我说——我真的、真的谁也没说,就告诉了我表哥一个人……”
“你表哥是谁?”
“我、我那表哥是禁军里的一个小百户……”
谢琻冷笑道:“我管你什么百户千户。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赶快交代。”
“是、是……我表哥他妹子,嫁给了位大人当小妾。若要是真从他们那传出去的,定是他妹子又告诉了内家里——”
“那位大人是谁?”
那对食咽了口吐沫,哑声道:“据说是翰林院里一个修书的,叫什么刘潭的……”
————
今次夜黑无月,秋风瑟瑟,人只要在外面立上半晌便会遍体生寒。
沈宅内,老仆手捧着一碗站在廊下,踌躇不定地探头望着院子里。却见庭中央的那棵光秃秃的桂树下依旧摆着张长椅,而椅上正一动不动地躺着个人,旁边的地上散落着几张凌乱的信纸和酒瓶。
可是……这样的天气再躺着,定是会病的啊……
老仆心中连连叹息,犹豫半晌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声叫道:“大——”
“做什么?”
自长椅上发出的声音,已再不复往日的清润柔雅,而是变得干涩低哑。老仆心中难过,举起手中汤奉了过去,轻声道:“大人,喝点汤吧。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就这么躺着喝酒,怎么能行——”
“退下吧。”
“大人……”
“没听到我说什么?”
老仆一噎,心中长叹一声,终是咽下了剩下的话。他端着汤正想离开,却又望见那长椅上之人的轮廓——今年好容易丰韵起来了些身形,如今却又在几日里迅速消瘦了下去,如今秋风一起吹起袍袖,那伶仃的腕骨和脖颈线条看着都让人心惊。
“好歹……”老仆还是忍不住道,“好歹回屋里躺着……”
然而已再无人答他了。
老仆叹息着,原路退回了廊下。此时墙角探头探脑地露出了个大脑袋,却正是沈梒的小书童。
半大的孩子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懵懂发觉最近自称“内人”的谢大人已经好久不来了,而自家公子也把院门一关,每日里往树下一躺就只是喝酒发呆。
难道现在都不需要上朝了吗?
“老伯。”小书童绞着手指,平白担忧却又不知出了何事,“公子他还不吃饭吗?要不我去劝劝他。”
老仆叹了口气:“你别过去给大人添堵了。自己玩儿去吧。”
小书童撇了撇嘴。其实最近他都不愿出门玩儿去了,沈宅外面有好多奇怪的陌生人,指着他们家指指点点的。街坊里平日和他玩儿的那些小孩也都不愿来找他了,远远一见他便大喊什么“兔儿爷”“兔儿爷”的,小书童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却又不明是何意思。
他偷偷去问过家里的厨子,却被那颠勺的健壮臂膀狠狠打了下后脑,勒令他不需再说这种脏话。
小书童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大事,每个人都愁眉不展的,他满心迷惑却又不敢多说多问再惹长辈们忧愁。
老仆又唉声叹气地不知在感慨些什么,将手中的汤碗递给他让他送回厨房。小书童乖乖地答应了,捧着碗往外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有些鬼影重重的,但小书童却不害怕因为公子早就跟他说过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他一边独自走着,一边心里琢磨着最近家里的变故,不一会儿路过前厅侧的垂花门时,却忽听见了一声异响。
小书童站住了脚,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前厅明明黑着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他听错了?
然而下一瞬,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般,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从浓郁的夜色中分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书童大喜叫道:“谢——”
“嘘。”谢琻按了按他的大脑门,微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书童乖乖住了嘴。他敏锐地察觉到谢大人今日稍稍有些奇怪——他虽笑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吓人,总觉得不如往日和气了。
还有大人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小书童抽了抽鼻子,有些疑惑。像是——像是铁锈的味道,又腥又涩,难闻得很。
“大人怎么不去见公子啊?”小书童侧头问道,“公子好几天都没出门了,也不跟别人说话。是因为你们都不和公子玩了吗?”
谢琻微笑道:“就算别人都不和你家公子玩了,我也会永远和他一起的。”他顿了顿,又问道,“他吃饭怎么样?这几日身子还好吗?”
小书童诚实答道:“不太好。最开始还吃饭看书,也叫我研墨的。但就是前天,公子收了封老家寄来的信,然后整个人就只躺在树下喝酒发呆了。也不知心里写了什么,老伯还埋怨我,不该收到信后直接送给公子看的。”
谢琻的神色阴郁了几分,他举目望向庭院深处,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辛苦你们照顾他了。”末了,他抬手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轻声道。
“大人不去看看公子吗?”小书童忙问,“公子若知道您来了,定然很开心的。”
谢琻笑笑,摇了摇头:“今天先不了,我没洗澡,身上臭的很。你家公子见了我,定会嫌弃的。”
小书童急道:“不会的!公子从不嫌弃人,您还是去看看——”
谢琻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按了按。那动作里似含了无限的隐忍与克制,以及复杂的悲伤与怒意,只是孩子还太小,尚无法识别出成年人那些复杂的情感。
“很快了。”谢琻低声道,“照顾好他。改日我洗个澡,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屋檐房宇的阴影之中。那身影迅捷无声,仿佛从不曾来过一般。
第41章 耻之
“……听闻京传流言,惊骇之余亦深以为耻……”
“……十年寒窗,方得才名,怎堪一夕之间毁于此等事……”
“……左右相邻,无不耳闻。你母无颜见其他乡亲,已三日不敢出门采买……”
“……吾虽无功名,却一生端正矜持,怎料有子如斯……”
“甚耻。甚辱。”
……
为什么呢?沈梒在酒醉的朦胧中想。
为何我与谢琻的感情,在众人眼中看来却只落下了“耻”“辱”二字呢?
天下有多少男子始乱弃终、流连花丛,又有多少女子□□后院、抛夫弃女,为何世间千千万万的薄情男女都不曾被世人称作“耻辱”,而他和谢琻却要背负这二字的骂名?
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世人凭什么要骂他们?
与你们和干?沈梒哀怒到了深处,愤愤想道,大不了——大不了与谢琻一走了之,找一山清水秀处隐居下来,二人伐木渔鱼定也是快活的。
然而此时,在内心深处却又有一声音响起——可是,那你和谢琻的抱负呢?
他们曾一同观番邦巨象游街而过仿若异界神物降临凡世,也曾并肩看似火朝阳升起于无边草原的尽头。他们曾彼此许诺,要携手让这锦绣河山再绵延百年,也要将中原军旗插遍北方再让草原燃起星星之火。
也正是因为这些承诺,他们才能彼此相知,兮兮相惜,从而相恋。
因此一役便轻易放弃这些承诺的他们,还是那时爱上彼此的他们吗?
沈梒恍惚辗转着,忽又想起了那日在酒楼初次听到关于他二人的留言时,谢琻手提凶器下手毫不留情,眉眼之间尽露凶相。然而当沈梒站到他的面前,他二人的目光相撞之时,谢琻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方才狼虎般的杏目里此时却尽是哀伤。
别放弃我,那双杏目仿佛在说。
良青,别因世人而放弃我。
在沉醉的迷蒙深处,沈梒反复回顾着那双杏目的目光,反复被那双目的哀伤所刺痛,辗转反侧尽是彷徨。
对不起让之。
他心想。
我应该当时就拉住你,告诉你我如你一般亦不会退缩。可你知道,我其实内心深处太过怯懦,怕悠悠众口、怕那些缥缈虚名……所以我当时没拉住你,让你伤心了么?
给我点时间,让之。
他爱上的那个男人乃是京城琅玉,性若烈火、质似金玉。
而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他便也能拥有无限勇气。
……
“公子?公子?”
沈梒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天色已然大亮,而他还躺在桂树下的竹椅上。酒后身体的乏力感还在,他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极不情愿地睁开来将他的神智带回了人间。
“公子!”小书童还在锲而不舍地推着他。
“什、什么时辰了?”沈梒头痛欲裂,喉咙更感觉被砂纸打磨过千遍。
“公子,已经下午了。”小书童歪头看着他,“我、我看你一直躺着不动,就想来叫叫你,看你还能不能醒过来。”
沈梒有些哭笑不得,一头栽回了竹椅上,低声道:“真是谢谢你了。”
小书童见他虽面色惫懒,但好歹无碍,便托着腮在椅子前蹲了下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公子,你想不想谢大人呀?”
沈梒揉太阳穴的手一顿,半晌瞥了他一眼:“你今天要识的字都识完了?”
小书童一撇嘴,嘟哝道:“公子都不教我了,我识着好没意思……公子,可你都不关心谢大人这两日在干什么吗?”
沈梒叹了口气。提起谢琻,他心中有些酸涩,还有些羞惭,但这些情绪却又无法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表现出来,只好无奈敷衍道:“你难道知道他在干吗?”
没想到小书童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啊!”
沈梒一惊,皱眉看了他一眼。
却见小书童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个巨大的圆圈:“昨天晚上谢公子做了个好大好大的大事!早上整个京城的人都传遍啦。”
沈梒心中一悸,忍不住坐起了身,惊疑道:“他、他又干什么了?”
这个混世魔王,又干出什么不合伦常理法的事情了?
谁知小书童却只是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骄傲崇拜:“谢大人办了件可厉害的大事呢!大人若是好奇,出门打听一下就知道啦。”
沈梒心中焦急,匆忙瞪了他一眼后便披衣离开竹椅,快步走向室内准备更衣。
而在他身后,小书童笑着咧嘴站起了身,扭头冲不远处躲在廊下往这边瞭望的老仆比了个“成功”的手势。随即他俯身,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家书全部揣入了怀里,才一溜烟从院子里离开了。
————
昨夜。
雎台依旧是一片莺歌燕语。
因与北部草原的战争爆发,最近雎台都不敢再供胡女了,而是进了一批鲜儿嫩水灵的水乡女子。一水儿的如墨长发,凝脂般透亮白皙的皮肤,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仿古制穿了对襟大袖襦裙,裙长曳地衣袂飘飘,细腰被皂带束得不盈一握,看得人心神俱醉。
宴席中居上坐着的却正是邝正的得意门生胡铭,他旁边的是魏国公世子,两侧与宴的均算得是朝中达贵,众人一致具推崇魏国公世子与胡铭坐了首位。
席间不断有下座之人上来敬酒,胡铭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便喝得两颊酡红,醉态蒙现。却见他一手搂了个最出众鲜亮的水乡姑娘,肥掌不断在那蛮腰上揉搓,惹得姑娘娇啼阵阵。
酒到尽兴处,胡铭一扭头却见旁边的魏国公世子竟选了个成熟丰韵的歌姬作陪,不由得哼笑道:“世子的品味怎地还是不变?在场如此多仙草般的江南女子,世子都不心动么?”
世子大马金刀地居于座上,任怀中美人给他喂葡萄,懒懒地道:“平得前后皆是一般样子,有何乐趣可言?”
胡铭隐秘一笑,乐道:“世子不知么,这便是京城风尚啊。无论男女,都流行这般容貌秀丽,体态风流的模样……正所谓是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么。”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纷纷嗤笑了起来。
唯独魏国公世子没笑。他撕咬了一块牛肉,边大口咀嚼便含糊道:“流行什么管我屁事。老子打娘胎里出来便喜欢胸大屁股翘的,几十年没变过了。”
有座下的人想要凑趣儿,便笑道:“若都如世子一般几十年不变也还好……就怕今天喜欢水上划船的,明天却又爱上了旱陆上犁地的,水旱两通啊。”
这说的是谁又很明显了,众人都吭哧吭哧地笑开。
然而魏国公世子却摇头道:“谢让之不可能是那走旱路的。”
如今竟还有人不信?胡铭不可思议道:“世子你还没听说吗?那日在中秋节的御宴上,分明有宫女看到他二人——”
魏国公世子举起了根油腻腻的大鸡腿,“咣咣”敲了敲胡铭的桌面:“人家俩亲嘴儿你亲眼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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