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程熙一定会难过,会前来认错,结果却没有。
程熙既来之则安之地接受了一切,每日照常做事,还总是抱着一叠纸写写画画,很神秘的样子。
是写自己布置的文章?
应当不会,那种文章要的是一气呵成,断断续续写的话就没劲儿了。
夏焉兀自思索着,有点想问问他或是过去看一看,却又拉不下脸,便装作不在意实则非常在意地找借口在程熙附近转悠,用余光试探。
二皇子果然没有攻城,而是放出斥候兵,隔三差五地在宣梧县外巡逻示威,同时大张旗鼓地建造攻城塔,又找了些伶牙俐齿的士兵出来叫骂,最初只是一般的叫阵,渐渐地就开始胡说八道,污言秽语十分难听,从夏焉到程熙,再到县中士兵及老百姓,一个都不放过!
有些士兵忍不住了,想要出城迎战,夏焉自然知道这是激将挑衅,连忙下军令制止,但他自己也气得够呛,人前尚可克制,但在人后,尤其是在仅有程熙的时候,他就越发地崩溃跳脚。
将院里各处都踢了一遍,最后气哼哼地坐下,脚背生疼,想抱起来揉一揉,却发现他现在的肚子已经大到扳腿揉脚都有些妨碍了。
苦恼地抱住肚子转脚踝,突然身后一暖,一双大手贴上耳畔,将两颗棉布球塞了进来。
接着,程熙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托起他一只脚,脱下靴子,隔着布袜开始推按。
夏焉双手撑在两侧,身体微仰肚子腆出,看着程熙嘴巴迅速地来回动着,过了一会儿,抬头向他一笑。
夏焉:??????
伸手取下一侧耳中的棉布球,程熙正好道:“……我说的没错吧?”
夏焉蹙眉问:“你说了什么?!”
程熙哭笑不得,道:“将帅之道。”
夏焉一愣。
“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程熙道,“而今你于宣梧县来说,远远不止是个上将军。”
夏焉胸口滞住,脑中陡然清明。
没错,其实他不仅仅是在与二皇子作战,更是在与自己作战,如果连自己都战胜不了,又如何能战胜敌人?
口口声声说着的不希望只被程熙保护,便要从现在开始。
不因情绪受制于人,就是第一步。
“我早料到他们会这样。”程熙道,“所以这几日请木料场的大伙儿赶工,做了些东西出来,你要不要去试试?”
“什么东西?”夏焉坐正身体,眼前一亮。
“已摆上城墙了,这就去看吧。”
程熙为他穿好靴子,牵住他起身往外走,两步之后突然停下,问:“还生我的气么?”
夏焉一顿,握拳敲了一下程熙的腰,红着脸低声道:“早不生气啦,还问。”
程熙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欣喜道:“看来今夜可以睡床了。”
换甲上城墙,夏焉一见眼前的庞然大物就愣住了,接着大大地“哇”了一声,跑上前来回看来回摸——
比他还高的一架三角木车,底下装了两个木轮,上方伸出有力的一臂,臂下缀着绳索,绳索尽头是个大木碗。旁边有个木篓,其中装满了石块。
“是投石机!”夏焉兴奋地说,“我在兵书上看到过!”
投石机是守城战中很有利的器械,因为宣梧县小,地理位置也不甚重要,原本是没有这些的,但现在……
夏焉一下想到了程熙近日的写写画画,兴奋地蹦到他身边,“是你画了图纸让大伙儿做的?!”
程熙笑着点头,“从前也没做过,就先试试。投石机有轻、中、重三种,这是轻的,一到两人即可拉动,装的石头大约一斤,虽打不太远,但对付这些喊话的是够了。”领着夏焉站到车前,道,“第一砲,你来发。”
夏焉满脸期待,跃跃欲试道:“咱们一起。”
一斤重的石块装入木碗,夏焉手执车后的悬臂,搅动着将绳索升上去。程熙站在他身后,一手护着他的肚子。
夏焉在城外那些你来我往骂骂咧咧的士兵中选定一人,眯起一只眼,拨动木臂调整准头,而后与程熙共同压下控制木臂的机关,松手,吸气。
木臂一弹,“嗖”地一声,石块画着弧线飞出,又“嘭”地一声,一个兵士倒地,其余兵士面面相觑了数息,纷纷惊恐后退。
“砸中了!”夏焉大喜,“再来再来!”
继续装石块,一砲一砲接连不断,城外士兵抱头鼠窜,跑得慢的便免不了中弹倒地,头破血流。
城墙上众人欢呼,程熙笑道:“看来木料场要赶工了,制它几十架出来,日后守城大有用处。”
夏焉心想没错,喘息着回头望向程熙,看到他英俊沉稳的眉眼,突然于兴奋中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以后一定要像他一样,遇事不躁不乱,用心想办法解决。
有了投石机,宣梧兵士士气高昂,百姓斗志满满,一切看似都正在向好处发展。
直到有一日,城东百姓突然一个接一个地病了,许多人卧床不起,严重者甚至意识模糊。
“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病。”
“瞧着不像是时疫。”
“明明对症下了药,但是根本没有任何起色。”
县衙,城中所有大夫聚在一起,向夏焉禀告看诊的结果。
气氛凝重,沉默片刻后,一老大夫捋起白须,道:“综合所见,看来是不能称之为病了。”
夏焉倾身道:“您的意思是?”
老大夫一叹,“回禀大人,老夫瞧着,这只怕是……毒。”
夏焉一惊,扭头看向程熙,心中有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日万达成!明天继续!感谢大家订阅!
第83章 粮食吃完了
意外突如其来,好些人家全家中毒,顿时无着。夏焉下令在城东清出一座祠堂,将中毒者全部安置进去,由县中大夫集中会诊,县衙分出人手,与中毒者的亲眷、主动前来帮忙的寺庙僧人和部分百姓一同搭手看护。
夏焉亦亲自坐镇监督。
两日后,大夫那边有了新进展。
“大人,此次中毒者皆集于城东,观城东与城中其他地方的不同,便是日常饮水用水。”
夏焉一听,眉间蹙起。
紧邻城东有条从城外流入的河水,城东百姓大多就近取用,而离得远些的百姓则多是用县中的井水。
看来这毒便是下在了河水之中。
“我等惭愧,暂未想出该如何解毒,只摸索到了一些延缓毒性的方法。”领头的白须老大夫道。
夏焉顿时一喜,倾身道:“什么办法?”
大夫们却是一脸不容乐观的神色,道:“大人,中毒者浑身无力消瘦迅速意识模糊,但只要进了食,便会有所缓解。”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多吃东西?”夏焉抬眉。
老大夫躬身下去,“眼下看来,是这样的。”
这一下,夏焉全懂了。
他起身来回踱了片刻,最后面向众人,一锤定音道:“尔等尽管尽心看护,所需粮食由县衙负责,务必保证大伙儿都好好的。”
躬身低头的大夫们相互看了看,意外而喜悦地笑了。百姓们听说之后,亦是谢天谢地地感慨。
布置好一切,夏焉离开祠堂,前往城墙。路上遇到刚刚探查回来的程熙,二人各自说了收获,更加确定了这毒的用意。
“看来二皇子手下有用毒高手。”程熙道,“先前对我用过的遇疗伤药粉才会起效的毒、一年后发作的慢药、以及如今这不会要人性命却需消耗粮食的毒,当真是各个新颖。”
夏焉愤愤道:“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有事,哪怕只剩下一口粮食,我也一定要救。”
“他抓的就是这一点。”程熙道,“粮食撑不了三个月,这对我们很是不利。”
“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夏焉一脸忧虑,胸口和隆起的肚子喘息起伏,片刻后摇头摆手,转身提步道,“先不说这个了,去城墙吧。”
“焉儿。”程熙握住他的手腕,“你先歇一歇。”
夏焉回望程熙,“如今情况危急,我怎能歇?!”
“不在乎这短短片刻!”程熙强调道,一顿之后上前按住夏焉双肩,“这两日你太过劳心劳力,再若不歇,之后彻底垮了,你怎么办?孩儿怎么办?宣梧县的众多百姓又该怎么办?!”
夏焉呼吸一滞,眉头拧起。
一炷香后,他随程熙来到人烟稀少的一个土坡下,抱膝坐好,望着于暮春的风中轻飘的柳絮,双眸涣散。
“就这一会儿,忘了自己是皇子,是宣梧县令,也忘了二皇子、打仗、中毒这些事情,好不好?”程熙道。
夏焉仍是怔愣。
“你的嘴唇又裂开了。”程熙靠近,以手指轻轻触碰,“面色也差得很,还有眼下这乌青,从前都是巳时才起的焉儿哪里有过这种东西。”语气半是玩笑半是心疼,夏焉的心跟着轻松了一些。
他低声道:“你之前不就是想让我辛苦努力吗?现在满意了吧。”
“一点儿也不。”程熙笃定道,“从前的我是个傻子,自以为是。我现在只想让你天天睡到午时,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什么都不做。”
夏焉抱住程熙的胳膊靠过去,吸吸鼻子感慨道:“我也好想。”
“一定会的。”程熙摸着他的脸颊,低头,瞥见他愈渐圆隆的肚子,心中疼惜,便来到他身后坐,让他放平四肢仰靠着自己,又以双手抵住他的后腰,轻轻推按。
“好舒服……”夏焉窝在程熙怀中,闭上眼睛懒懒地喃喃自语,“要是可以一直这么舒服就好了。”
终于,他的身体彻底塌软下去,在春光与程熙的笼罩之下,两日里头一次彻底地睡着了。
双手双脚耷拉着,嘴微微张开,呼吸浅而平缓,一副很投入的模样。
程熙放轻手下力道,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而后像往常一样,轻轻脱掉他的靴子。
紧急与危险包围中,时间仿佛慢了。
……
监督战局、梳理县政、再次来到祠堂询问中毒百姓的情形,接着巡察县内。
事务一项项做完,子时过,宣梧县陷入静谧,夏焉撑着的精神松弛下来,连洗漱的力气都没了,趴在桌上就要睡去。
好在程熙已提前在灶上坐了热水,此时倒入浴桶兑匀冷水,抱着肚腹圆润的夏焉泡过,解了身体酸乏,再抱到床上,轻轻盖好薄被。
睡梦中的夏焉依旧不得安宁,偶尔身体紧张地一抽,瞧得程熙心疼。
程熙走到窗边瞧了一会儿夜色,半个时辰后轻手轻脚地换上夜行衣,将夏焉仔仔细细看过,出屋关门,纵身没入黑暗。
城外隐蔽处,远远地恰能看到攻城军队的营地,片刻后,低低的扇翅声响,程熙抬起手臂,身姿矫健的阿白落了上来。
围城与救治中毒百姓的双重压力之下,县衙余粮与城中富户自有的粮食加起来,也只勉勉强强够一月之用。
百姓们虽没听到确切消息,但都看在眼里,知道即将面临无粮可食且大举攻城的困窘,人人面上都是一副压抑之色,走在路上行色匆匆,相互之间言语渐少,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不再有人声讨县衙,不再有人吵闹着要出城,大家做着自己的事情,压抑的脸上同时出现的,是既然避无可避便无需再避的坦然与决绝。
夏焉亦然。
他发下命令,士兵、中毒百姓、有孕及刚生产者的粮食按需供给,老人与孩童供给七成,青壮年供给六成。自己虽有孕,但身为县令,理应身先士卒,便主动与青壮年一致。
程熙没有阻拦,只是将自己的供粮分出一部分给他。夏焉沉默良久,终究没有推辞。
紧接着,不少百姓亦提出减少供粮,县衙便请大夫一一查验身体,确定健康者准许请求。
一时间,宣梧县在沉寂之中缓缓地蓄积着同仇敌忾的力量。
“从今日起,大伙儿缺的每一顿饭中的每一粒粮食,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日后,我会亲自加倍偿还给他们。”
“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守城大营校场上,夏焉身披轻甲手执弓箭,对着二十步开外的箭靶目不转睛地练习。
程熙立在一旁,静静地守护聆听。
弓弦一抖,夏焉左手松指,一箭划破空气。
“敌军来犯,我必亲自迎击。”
箭矢入靶,尾羽随着未消的力量颤抖着。
“我也想清楚了,倘若当真不敌,保证百姓平安就是第一。”
夏焉双手放下,坚定的双眸看着前方,清白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风霜。
“那个时候,我们便首先离开,吸引二皇子来追。”转过头,他红着眼眶看着程熙,“我唯一的、最后的期望,便是保住这里每一个人。”
程熙点点头,迎上来紧握住夏焉的手,拨弄着他散在额边的碎发,道:“焉儿,那你知道我最后的期望是什么吗?”
夏焉闪着眼眸注视着他。
程熙一笑,轻缓却郑重道:“和你,和我们的孩儿长久相守,再不分离。”
夏焉心中震动,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程熙。
二十日后,宣梧县粮绝。
又两日后,二皇子亲率府兵,大举攻城。
程熙领守城器械军正面迎敌,夏焉领弓箭手在城头排开,县尉领骑兵把守城门随时待命,百姓们紧守家中,闭门不出。
喊杀震吼声中,攻城塔楼气势汹汹地逼近,到得城下之时,纷纷摔入宣梧士兵提前挖出的壕沟。然而攻城士兵却不退却,他们继续借用矮下或歪倒的塔楼向上攀登,身后是更多的人马和器械。
程熙沉着地指挥兵士以投石机投石,夏焉与弓箭手们一列接一列轮换上前,然而他们虽准备充足,可终究已有两日填不饱肚子,一时间虽不至于失守,却也无法将对手击退。
62/77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