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你还小。”
这话让晏明有些不高兴,可他似乎也觉得为此发火颇有些幼稚,他皱眉道:“你我差不多年岁,你怎的如此说?”
傅长陵笑了笑,他喝了口酒,目光落到远处秦衍身上。
他内心浮现出一种异常奇怪的感觉。
面对晏明时,他会很清楚感觉到自己老了。十七岁的晏明和他记忆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他就是十七岁的样子,只是当年傅长陵比他弱,只能仰望他,如今活了几十年回来,便只觉这时候的晏明除却当年记忆中的那些细节,还多了几分可爱。
可秦衍同样是十七岁。
十七岁的秦衍,他却根本没有这种年长者俯视年幼的感觉,他会莫名觉得,这时候的秦衍、未来的秦衍,和多活了整整四十多年的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亡灵跋涉过忘川河、走过黄泉路,重回人间来看这一遭。
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诧异,他想不明白原因,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可能是秦衍这个人,天生心思深沉。
“傅兄?”
晏明见他不回话,不由得叫了他一声,傅长陵收回目光,忙道:“来,来喝酒。”
说着,他举了酒瓶,同晏明碰了一下,随意聊道:“你是从哪儿入的璇玑密境?”
“师门。”
晏明说着,似乎有些怀念,他喝了一口酒,慢慢道:“如今师父还在等我吧。”
上一世傅长陵是听过晏明说自己的师父的,他知道晏明的师父是一位大能,他也没再多问,只是道:“放心吧,你一出去,只要他还等着你,第一面就见他了。”
密境都是从哪里进来,出去就是哪里,只是说完后,傅长陵忍不住笑:“不过你师父会等你吗?”
“会的。”晏明果断道,“他会怕我出事。”
“你们师徒倒是情深义重得很,”傅长陵抬手鼓掌,“我得鼓鼓掌。”
晏明听着他的话,原本在笑,但笑容不过片刻,他似又想起什么,看着傅长陵欲言又止,傅长陵知道他有话说,抬眼看他,笑道:“怎么了?”
“傅兄,”晏明犹豫了片刻,好久后,他终于道,“我总觉得,你似乎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但你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你每次都在笑,可我总觉得,你其实并不想笑。”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便布下了一个结界,隔绝了外界对他们对话的窥探。
晏明并没有察觉这个结界,他只是皱着眉头,慢慢道:“如果你不想笑,你可以不笑的。”
傅长陵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晏明,这一刻,他终于从这个人身上,找出了上一世他见过的影子。
他注视了他很久,他突然在想,这一辈子,他一切都和上辈子差不多,他来到了上官山庄,也进入了璇玑密境,还见到了晏明,那么是不是出去之后,还是会和上一世一样,他和晏明,至此之后,再不相见?
这样一想,他倒有了几分遗憾。
“的确是有一些话想说,”傅长陵叹了口气,“只是这些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你说。”
“可以一说。”晏明陪着他碰了杯,“如果说出来,你会好过些。”
“其实,”傅长陵抬眼看他,“我说错了,当年救我的人不是你。”
晏明顿了顿,随后他点头道:“的确,我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和你很像,甚至和你一个名字,但他的确不是你。”傅长陵淡道,“他在一个密境里救过我,后来我们约好再见,却再也没见。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再也说不出了。”
“你有什么话想说?”
晏明有些疑惑,傅长陵低头给自己倒了酒,而后他举起杯子,笑道:“不如同你说吧。”
“你说。”
晏明点头:“我且听着。”
傅长陵点点头,他沉吟许久,终于道:“第一句话是,谢谢你。”
谢谢他救了他的命。
说着,他将酒一口饮下。
“第二句,”傅长陵又倒了酒,这次他没敢看晏明,他极快道,“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他渐渐忘记了这个人。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不是重新相遇,他竟然连他的声音都已经忘了。
说着,傅长陵再次饮下。
“第三句,”傅长陵最后一次倒了酒,他看着酒杯,看着酒杯里映照着的十七岁的傅长陵,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情绪突然就翻涌了起来,失了他一贯的规束,有了几分眼酸,好久后,他才道,“算了,不说了。”
“有些话早一点说、晚一点说,都会差那么一点点,”傅长陵无奈耸肩,“你看,现在要说,人都找不到了。”
“那……”晏明有些好奇道,“你没找过他吗?”
“找了。”
傅长陵叹了口气:“没找到,后来事情多,便算了。”
晏明没有说话,他沉吟好久后,才道:“你后来的事情……是……秦道友吗?”
这话把傅长陵的酒都吓洒了,他赶紧道:“晏小弟你别乱说啊,说这种话是会死人的。”
“可我总觉得,”晏明小心翼翼道,“你对秦道友……”
“晏明,”傅长陵终于正色下来,他打断晏明,平静道,“秦衍害过我家人。”
晏明睁大了眼,傅长陵语调很平稳:“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我也不知道未来他会不会再做。尽管一切都过去了,我家人如今也好好活着,可是晏明,”傅长陵抬眼看他,“我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晏明听了,颇有些意外,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所以你才一直躲着他吗?”
傅长陵愣了愣,他有些不解,晏明瞧着他,认真道:“你没发现吗,”他转头看了一眼傅长陵,“你一直躲着他。”
第20章
这话让傅长陵有些狼狈。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半天,才终于道:“我只是怕他。”
晏明笑了笑:“为什么怕,也只有你清楚了。”
说着,晏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随后举起杯子,看着傅长陵,认真道:“傅兄,明日一战,也不知生死,最后这杯酒,我敬你。”
听到这话,傅长陵看着面前神色澄澈的晏明。
他还年少,他还有大好未来,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举起杯子:“这杯酒我陪你喝,可你放心,明日,你一定活着。”
“傅兄这么有信心?”
傅长陵顿了顿,他看着面前的晏明,他忽地觉得,那人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让他有些恍惚。然而只是片刻混沌,他便清明起来。
“那是当然。”
傅长陵和晏明碰了杯,他不知道怎么地,不由自主将当年晏明告诉过他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既然答应会带你出去,自然会带你出去。”
“那么,我便拜托傅兄了。”
晏明说着,同傅长陵一起将酒一饮而尽。
酒喝完后,晏明放下酒杯,起身告辞。傅长陵目送晏明离开,他喝着酒,看着天边月亮,还有月光下那个人。
那人今夜没有束冠,他长发只用发带挽了一半在脑后,看上去多了几分从容。
傅长陵看着那个人,一忽地有那么几分迷蒙。
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鸿蒙天宫,那时他是仙盟盟主,而秦衍已经逝去很多年。
他在秦衍死后也也无法入眠,唯一安宁的方式,就是去秦衍曾经去过的地方,寻找对方留下的些许痕迹。
他记得那一年,他彻底修建好鸿蒙天宫,来到了秦衍的寝殿,他的寝殿很冷,边上没有墙壁,墙壁被凿成巨大的月拱门,等月上中天之时,便可以看见月亮悬在月宫门外,银辉洒满黑色大理寺的地板,让整个房间显得清冷又美丽,一如他这个人。
他来的第一晚,便睡在了秦衍的寝殿,半夜时分,他依稀听到有人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秦衍坐在月拱门边,静静打坐。
他不敢出声,他就这么盯着秦衍的身影,一动不动。
直到天明时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眼泪已经干了。
此刻他看着远处的秦衍,就仿佛是在梦里,他突然有些恍惚,也不知此刻到底是当真重生,还是黄粱一梦。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清清冷冷的眼落在他身上,最后他举起杯,朝他示意了一下。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也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子,随后同秦衍一起喝下。
而后两人各自回房,傅长陵睡在小榻上,秦衍睡在床上,晏明睡在隔壁房间。傅长陵没能睡着,他看着远处的月光,挣扎了好久,他才道:“秦衍。”
秦衍在暗夜里回了声,傅长陵慢慢道:“其实我不当怕你的,对不对?”
秦衍沉默着,听傅长陵道:“我没什么怕你的理由,我们如今才第一次相见,对不对?”
好久后,秦衍慢慢开口:“对。”
“秦衍,”傅长陵听着秦衍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困了,慢慢道,“等离开璇玑密境,我们就会分开,到时候咱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好好过好各自的日子吧。”
秦衍久久无言,傅长陵慢慢睡过去,他半醒半梦间,听见那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回了一声:“好。”
傅长陵一觉睡醒,秦衍和晏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打着哈欠起身,刚刚洗漱完,就听见吴思思的声音从门外老远传来:“傅郎~傅郎你起了没!”
这声音让傅长陵打了个颤,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掉进了水盆。吴思思风风火火冲进门来,看见早已准备好在旁边打坐的秦衍和晏明,又见到刚洗完脸的傅长陵,她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傅长陵耳朵,咬牙切齿娇嗔道:“傅郎~~你可起得真早啊!”
“疼疼疼,”傅长陵赶紧拉开吴思思的手,忙道,“起得早不如起得巧,这不,我刚起你刚来,这不正好吗?我耽误什么了?”
“还好你没耽搁,”吴思思压低了声,“不然老娘劈了你。”
傅长陵“嘶”了一下,忍不住道:“明修真君怎么受得了你?”
吴思思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扭着腰大声道:“快些,不然来不及赶去祭祀了。”
吴思思催促着,一行人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傅长陵将十方诛神阵藏在袖中,便混在人群中朝着祭坛走了去。
镇上的人似乎都出来了,才走上大街,便看见满街人熙熙攘攘,傅长陵和秦衍、晏明走在一起,傅长陵走在中间,传音道:“等一会儿你们要做什么都清楚吗?”
这事儿并不难,两人都回了声:“清楚。”
傅长陵放心下来,一行人跟随着人流,一起挤到了祭坛周边。
祭坛周边还和他们来时一样,被木笼环绕,但之前在笼子里看到的修士,此刻已经成为白骨。
秦衍和晏明看着这样的景象,纷纷紧皱起眉头,傅长陵倒不甚意外,他敲打着手中的扇子,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人越来越多,等到街上最后一个人进入了大院后,大院门被人关上,没一会儿,周边传来了细密的鼓声,所有人都自发安静下来。而后祭坛上有一男一女两人走了上去,他们身着及地广袖长袍,头顶彩羽,手脚上都挂上了铃铛,随着他们的动作叮铃作响。
他们姿态端庄上了祭坛,然后在旁边四位祭司的唱诵声中踏着特定的脚步开始起舞。
这些人跳的舞姿和云泽大多数的舞姿不同,傅长陵看着这样的舞姿,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鼓声忽地大振,天空仿佛是被光撕裂一般,一个身着黑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人从那光芒中缓缓降下。
那男人一出现,在场所有人便赶紧跪了下去,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他们不断叩首,高呼着那人的名字朝拜:“圣尊千秋万福!圣尊千秋万福!”
傅长陵和秦衍等人在人群中一直站着,显得异常突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刚刚出现的“圣尊”身上,不断呼唤着圣尊。
圣尊慢慢落到祭坛之上,傅长陵靠近秦衍,张开了扇子,小声道:“你说这人是不是照着叶澜的样子来幻化的?”
秦衍听到傅长陵直呼“叶澜”的名字,忍不住低喝:“放肆!”
叶澜是云泽最受尊敬的剑尊,傅长陵直呼他的名字,对于秦衍这样的剑修来说的确是不能接受的无礼。
傅长陵耸耸肩,直起身子,清骨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吴思思已经跪在了人群里,只有傅长陵等人还站着,仰头看着祭坛上的圣尊。
这位圣尊张开双臂,用浑厚的声音吟诵出声:“愿神之力——”
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张开双手,仰头看向天空,跟随着圣尊吟诵:“愿神之力——”
看见这些人的模样,傅长陵脸色有些变了,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小扇。
这场景他熟悉,他见过。
“沐浴众生……”傅长陵忍不住吐出了下一句。
听到这话,秦衍下意识转头看他,与此同时,祭坛上的圣尊也提高了声音,朝着天空高喝出声,“沐浴众生!”
“沐浴众生……”
“愿神之力,沐浴众生……”
广场上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傅长陵紧皱眉头。
这样的场景,正是当年他得到消息,去无垢宫剿灭魔修、抓获秦衍那一夜所遇到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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