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片寂静里屏气凝神,晃动手中铃铛,口中低声念诵一段咒文。
静立半晌,原地又起烟气。
朦胧中,一道灰扑扑的影子从墙上走了下来。
莫妄语定睛一看,来人性别、年龄和那位孟先生所说的一一对上,这次估摸着是叫对了人。
男孩上身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短扎上衣,下身是黑色窄角短裤,脚上踩了一双草鞋。他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两手拢在袖中,探头探脑地向地上的纸钱,那纸钱早已被抢了个精光,不由面露遗憾之色。
男孩看向莫妄语和顾风归,怯怯问道:“你们是黑白无常吗?”
莫妄语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无修派青赤色劲装,在黑夜里好似泼墨;而顾风归那身白色道袍不染纤尘,衣袂飘飘,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正好跟黑白无常一模一样……
莫妄语面露尴尬之色,他咳咳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不是黑白无常。”
男孩显然不信,一脸戒备。
莫妄语便手中生起一团焰火,给那孩子烧了一沓纸钱。
男孩怀中突然多了一沓钱票,立刻信了,高兴起来。
金满堂摇了摇头,对莫妄语道:“这小子跟你一样,也是个财迷。”
莫妄语却松了口气,说:“这次碰到的总算是正常人了。”
他对那小男孩柔声说:“小孩,你是孟先生的病人吗?”
那男孩收到了莫妄语的纸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回答道:“是的。”
莫妄语和顾风归对视一眼。
金满堂立刻又掏出一把纸元宝。他不会召火术,用两枚铜钱币相互一擦,引来一团小火苗。他给男孩烧了纸元宝后,继续问道:“小孩,你得的是什么病?”
男孩手中又多了好些金元宝,愈发眉开眼笑,回答道:“孟先生说我得的是怪病。”
莫妄语便道:“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臂。”
“好。”那男孩撩起手臂来。只见胳膊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印记,显然是那团曾经在他血肉之中四处乱窜,令人备受煎熬的魔气留下来的。
那男孩惊慌地手臂上乱抓,道:“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生前是什么样子?”莫妄语问道。
男孩一边抓,一边害怕地说:“之前我的手臂上好像有虫子在爬。孟先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男孩一脸天真无邪,倒让莫妄语心生几分怜惜,“好孩子,”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黑。”
“小黑,”莫妄语温和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生病之前,发生过什么怪事?”
“怪事?”男孩拿了钱,于是很好说话。他认真回忆了一会儿,道:“没什么怪事,和往常一样。”他顿了顿,突然低头道:“我想我生病,大概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惩罚?”莫妄语眸色一闪,立刻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偷懒了。”这孩子一字一顿,老老实实地交待道,“我娘叫我进山里抓山鸡,我却在树底下偷偷睡觉,醒来天快黑尽了,我也没抓着山鸡,匆匆下山去后,到家便生了病。”
莫妄语听完在心中一琢磨。从时间上看,男孩小黑和金悦星同时出现在山上的,而且他们都很笃定,说自己并没有碰见什么怪事。起初,莫妄语对金悦星保有怀疑,认为她有所隐瞒,但现下看来,金悦星说的其实是实话。很大的可能,她上山后也坠入梦乡,不省人事。
但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这问题便是,金悦星和这个无名男孩,为什么会同时准确地出现在山上?
莫妄语想明白了这一点,开口便问:“小黑,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进山呢?”
那男孩回答道:“因为现在这个季节,是山鸡最肥美的时候了。”莫妄语正遗憾再次一无所获,这时那男孩却突然继续说道:“而且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莫妄语心头一紧。
“是的。”那男孩突然转过身,指向了金满堂。
三个人全都为之一怔。
金满堂大吃一惊,“我?”
紧接着,那孩子继续说:“那位贵客穿的衣服,和这位哥哥差不多。”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再次警觉起来。金满堂手上的铜钱剑握得骨节咯咯响,他黑着脸,抿唇一言不发,心中破口大骂——他妈的,叛徒果然出在自己家里头了。
莫妄语瞥了金满堂一眼,示意他此时千万莫要发作。他继续问那孩子:“好孩子,你继续说。”
那孩子便接着说道:“这位贵客先是跟我阿妈聊了好一会儿,他说他很会算命,只用拿到生辰八字,然后再摸一下骨,就能知道前程如何。我阿妈便给他了我家三兄弟的生辰八字,他算了算,又一个一个捏我们的手腕骨,然后说,我阿妈好福气,生的都是贵子,日后一定有出息。
“他这么一说,我阿妈当然很高兴了,问要怎么给他酬劳。这位贵客便说随缘,但是他特别想吃山鸡肉。我阿妈便说,让我大哥去打,可是贵客又说,还是让我去吧,因为我个头儿小,跑得更快。”
男孩说道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之前被遗忘了的古怪的地方,他皱了皱眉,说:“也不知怎么的,我们猎户靠山吃山,我是在山里头跑大的,从来没有迷路过,可谁知道那天偏偏一进山就迷路了,别说抓着一只山鸡,一直在原地兜圈子。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便想在树下靠一会儿歇歇脚,再等我睁眼的时候,已经好晚,我赶紧下山。这会儿我又不迷路了,一会儿便到家去。回家后,我阿妈见我手里也没一只山鸡,还骂了我好几句。后来我便病了。我阿妈哭得太伤心……”
那男孩说道这里,眼角耷拉,眼中满含泪珠。
莫妄语渐渐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贵客”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先打着算命、摸骨的幌子,来打探村中人家的生辰八字,而这男孩的生辰八字刚好有什么特别之处,例如,全阴全阳,天干一字,地支顺连,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便骗这孩子上山。
而山中早就设好了迷阵,普通人什么也看不明白,入阵了还不知道,于是好似在原地兜圈子,又徒生疲劳,陷入昏睡。于是这人将童男童女献入祭魔阵中,期望与魔尊通灵。
这中间必然又发生了什么,导致祭魔失败,于是被魔气入侵,但又没死的两人便各自醒来,回到家中,除了身体不适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金满堂问道:“小孩,你说的这位贵客,他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你同我说说看。”
那男孩好好回忆了许久,脸皱成一团,道:“这人,这人,我记不得了,他没什么特别之处,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也不美。”
莫妄语听完心里一怔,冒出一个想法,也不知对不对。
他对那男孩说:“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忙。”
那男孩摇了摇头,又问:“你们会找到伤害我的人吗?”
“会。”莫妄语笃定道。
那男孩轻轻松了口气。
莫妄语观着男孩魂魄气色。这男孩虽然短命,但遭受的是无妄之灾。他身上福气深厚,这一世又是一个善良醇厚地好人,因此死后魂魄边缘干净整齐。
莫妄语再次解下腰间铃铛,举了起来,没有摇,说:“人鬼殊途,魂魄不宜在阳间停留太久。你若没有什么心愿未结,就早点回去吧。”
那男孩点点头,嘴上说:“好……”
但足尖轻点,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莫妄语问道。
那男孩严重隐隐期待道:“我想问问,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是的,”那男孩朝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道:“大概这么高吧,她刚刚还在这儿的,但现在我看不见她了。她说她很想吃糖,但是我没有糖,也没有钱,现在我有许多钱了,可以临走前给她买一些。”
莫妄语一顿,道:“她吃到糖了,已经过去了,你也去找她吧。”
那男孩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冬儿已经来过这里,并且讨到了糖果。他放下心来,道:“谢谢两位道长。”他虚虚朝莫妄语他们一拜,然后也消失不见。
第29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光渐亮,临街茶馆、小贩,陆续开门营业。炖着羊骨头的大铁锅里,咕咕冒起一串水泡,一把小麦面过水,盛碗,再淋上咸鲜酱头,由机敏的店小二端送到食客桌前。
“客官,三碗羊杂面好了咯!”
“谢谢!”莫妄语捧着大瓷碗,深吸口气,食指大动。
“哎……”坐在他对面的金满堂却情绪低落。他一手托腮,一手用长筷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汤表面漂浮的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块,幽幽道:“若让我知道,在我金满堂的地盘上,是谁在操纵这类邪术,我一定要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将他挂在城门上示众!”
“啧,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些。”莫妄语道。
他摇了摇桌上的醋罐,问身侧的顾风归:“顾道长,您吃醋吗?”
“不吃。”
“哦。”莫妄语道:“我爱吃。”
“咳咳,”金满堂看得别扭,敲了敲桌子,道:“莫妄语,你现在就没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金满堂道:“你平时嘚吧嘚吧那么能说,今天一大早怎么这么安静。”
“一宿不睡,谁高兴说话?”谈到这里,莫妄语终于慢条斯理地吃完碗中面食,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道:“说起来,金少主心中有没有想到什么人?虽然一般女人的直觉很准,但男人的直觉也不差的。”
金满堂摇了摇头,泄愤似的将面条一根根挑了起来,道:“他说的太模糊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这到底是什么模样?说老实话,就是让我凭空想,我也只能想出一个人的轮廓,想不出这个人的长相来。”
“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莫妄语道。
“什么意思?”金满堂问道。
“普通是最好的为伪装,”莫妄语道:“平凡、不起眼、掉进人堆里也认不出来,即便和他碰见了一万遍,一转身也记不得,这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真有人这样?”
莫妄语道:“怎么不没有呢?比如,你还记得方才给你上茶那小厮的模样么?”
金满堂一愣,嘴巴张了又合,便秘似的半晌没说出来,泄气道:“真烦。”
莫妄语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么?”
“什么奇怪?”
莫妄语道:“这人为何要穿一身你们金山天门的衣服?这不是故意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吗?”
金满堂歪头想了一会儿,道:“哎……我现在真蒙了,这人到底想干嘛呢!”
莫妄语一边跟金满堂闲聊,一边也梳理着自己的头绪,伸手从餐碟中抓出一把花生米。
“我想到了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是故意这么做。这样一旦东窗事发,那么其他人就会找你们金山天门的麻烦,而他却安全。这种就叫声东击西。”说着莫妄语在桌上摆下了第一粒花生米。
金满堂咬牙切齿道:“该死,这人心眼太坏了。”
“第二种,这是他的失误。”莫妄语继续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总是会犯错误的,匆忙之中,他忘记了自己穿着金山天门的衣服。如果这种情况,那么这个人就在金少主,您的身边了。”莫妄语放下第二粒花生米。
这一次,金满堂不多言语,情绪却要比方才凝重许多。
“再就是第三种,”莫妄语继续说道:“这人并不担心自己金山天门修士的身份被发现,却担心自己的模样被发现。”
金满堂疑惑道:“什么意思?”
莫妄语道:“打个比方,比如您的父亲。”
“啊?”金满堂面色一怔。
莫妄语举起双手,道:“别紧张,我只是打一个比方。金山天门修士成百上千,若是想混在其中其实不是难事,但若是金龙天这样的掌门,谁都知道他的脸,你要他如何浑水摸鱼?所以他必须换掉自己的脸,伪装成一个普通人,但不必换掉衣服,因为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金满堂沉默不语。
莫妄语说完自己的想法,却发现自己手中还多了一粒,便道:“还有第四种可能性吗?”
这时顾风归从他掌心中取走了最后一粒,道:“还有一种。”
莫妄语眼睛一亮,道:“顾道长请讲。”
顾风归道:“他始终都在以真实面目示人,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任何活口。”
莫妄语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第四种可能,他的确没有想到。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金悦星和那个已经死去的男孩,绝对不是最后一对受害者,也不是第一对受害者。他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客官,续茶水吗?”店小二不知这一桌方才刚说了什么,乐颠颠地提着水壶过来。
金满堂腾地起身,两眼盯着店小二看了好一会儿。
店小二上了茶,退下。
金满堂手握住茶杯,突然诶了一声,拍大腿道:“我又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
金山坐地万顷,无论四季,漫山遍野是金灿灿的枫树林。
金满堂回仙府后,不做休息,立刻集结了数十名精干的修士,沿金悦星上香的路线而上,寻找遗留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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