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修为,十年修为……”为了防止金满堂在他说完话前杀人,莫妄语立刻安抚住他,接着说:“得到铜钱后,自然而然你要做你的第二步——寻人。从山上的尸首来看,你应该也不清楚祭魔到底要什么样的祭品。最开始,你还不想杀人,所以用的是牲口、野兽;但这些祭品显然不能完成你的祭魔阵,于是你不得不找人,找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最后你终于摸出规律,祭品必须是一男一女,而生辰八字阴气极旺,也就是你自己,还有那个村里的小男孩。”
“第三,也是你的最后一步,祭魔。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回你将自己都搭进去了,仪式却依然失败,你没能见到魔尊,反而一股魔气引入了自己体内,你身上本没灵力护体,重伤,这才有金少主请我上山这段事。金小姐,请问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金悦星垂头不语。
金满堂猛然醒悟,放开了屠泓祯。他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但金悦星毕竟是他的妹妹,于是按了按眉梢,压下震荡,说:“星儿,你好好跟我说,只要你说了,我都信你。”
金悦星身体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对,就是我……”金悦星突然一口承认了下来。
“什么!”金满堂简直不可思议,“星儿……你,你,简直糊涂!你为何要这么做!祭魔,那可是邪道,邪道,你怎么会不懂!”
金悦星抬起头,这次真的泪流满面。“哥哥,你又懂我什么?”
她心如死灰地望向前方,眼神中没有一丝光彩,她麻木地说:“你是天之骄子,自幼天赋不俗,有谁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即便父亲,也只是面上对你苛责,实则爱之深责之切。你当然以为,别人也能活得像你这般容易。
“我打小就不知道做一个正常人是什么感觉。夏天时,胸口痛得像压了一块石头,吸一口气都觉得费力;冬天时,浑身都痛,像是扎了无数根针,吹进一点冷风,就会大半个月下不了床。父亲请了老师,想让我修行,若能修行,我也能改命。可那师父只一摸我的骨头,便说,我没有灵根。对,我没有,就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莫妄语手中纤细的手腕比方才颤抖得更加剧烈,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仙门世家,没有灵根意味着什么,哥哥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没有灵根、体弱多病、不能修仙,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生在仙门,你以为我愿意当你那个废物妹妹吗?我不愿意!可是我就是不行啊!我试过了,真的,你以为我手上的伤是绣花扎的吗?不,我在偷偷练‘天女散花’,我练不成,我没有灵气,差点废了两只手。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干脆像普通女子一样算了,找个男人嫁,相夫教子一辈子。可凭什么?凭什么我这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
“啪。”金满堂反手狠狠给了金悦星一巴掌。
若不是莫妄语始终抓着金悦星的手腕,这一巴掌一定会把打她得摔在地上。
“我金满堂的妹妹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邪道就是邪道,是害人的东西。”金满堂吼声如雷。
金悦星头偏了过去,嘴角上渗出血。
她这回也是急红了眼,竟然半点不退缩,仰着脖子反驳金满堂道:“邪道怎么了?邪道又有什么不好,邪道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方法,它不需要你有天资,不需要你有家世,不需要你有钱财,它只需要你信仰它,祭献它,愿意为它献出自己……它是真真正正的一视同,比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高尚得多。
“你自己看看你用邪阵杀了多少人!”金满堂怒吼,“在我金山天门的地界,尸骨遍野,他们全是你杀的!”
金悦星尖声狡辩:“那是因为我弄错了!他们也不必死的,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正确的方法,我只能用他们的命来试!可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哥哥你杀的人就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亲要你去南边做什么,他是要你去屠城!”
金满堂反手又是一巴掌,暴跳如雷,两眼血红,“你懂什么?”
金悦星口中吐血,说:“我不懂?我什么不懂?不过又是父亲扯了一面与魔尊勾结的遮羞布,铲除异己罢了!除了我,世上没有人跟魔尊更亲近,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你又如何知道他与谁勾结?不过是父亲要你杀谁你便杀谁罢了!”
这句话令金满堂僵在了原地,脸上愤怒的紫红像潮水一样突然退去。
莫妄语下意识召来个飞虹剑,他想金满堂是要杀了金悦星。
“金悦星,”然而金满堂只是冷声开了口。
他被金悦星这句话狠狠地伤到了,那颗从心窝里挖出来,捧给妹妹的心,被这一波冷水,浇了一个痛彻心扉。
金满堂从莫妄语手中拽走金悦星那根纤细的手腕,他拖着她,像托着一只没有生命的布麻袋,从房内一直拖到了个后院。
房中阵阵吵闹早已惊醒沉睡中的修士,上百名修士出来,提着火把、灯盏、夜明灯等照明器具,照亮整片空地。他们伸长了脖子四处打探,看见院心金家大小姐仅仅穿了一件难以蔽体的单衣,披头散发,跪在那里。顿时猜测纷纷,金小姐可是与人通奸被金少主发现了。
金满堂面色铁青,他将铜钱剑架在金悦星肩膀之上,朗声道:“金悦星,你今日堕入邪道,无视仁义道德,杀人满手,与我金山天门道义相悖,罪不可恕!即便你是我亲生胞妹,我也绝不会念在旧情。”他虎眼环视在场每一个人,用恐吓的眼光告诉大家,即便是同门,只要误入歧途,金山天门就再也不会给你回头路。
那柄铜钱剑离金悦星的脖颈仅仅不到半寸,刀刃随着金满堂发抖的手臂、大肆震荡的胸脯颤抖着,拨出阵阵金光,但这把剑到最后依然没有落下来。
金满堂眼中氤氲着一股水汽,他闭上眼,道:“拖下去,关进地牢。”
“不要,不要,不要!”金悦星像一只被突然掐住脖子的杜鹃鸟,她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凄惨。她并不是那么的害怕死,像她这样的人,早就不想活了,金满堂舍得给一剑,反而是个痛快,可她不敢进入金山天门的地牢。她凄凉地哀求着:“哥哥,哥哥……”
然而金满堂始终心如磐石,不为所动。
第3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后半夜的金山天门闹了一宿。
这是一桩天大的丑事。金龙天这些年举着一面铲除邪道的旗子,在江湖上喊打喊杀,积怨已久,结果最后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以身祭魔,简直给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此事大为震荡,其他几大仙门长老,青城仙府慈尊顾左尹、平山庵师尊易项禹,还有几位莫妄语并不熟悉的长老全都前来金山天门监事。无修派也理应出面,只是无修派没了师尊,莫妄语资历又不够,只能作罢。
几位长老在大厅座谈,商议金悦星该如何处置。
莫妄语无处可去,摸了只梨,叼在嘴边,靠在院中枫树上出神。
亲眼看着金悦星被人拖下去,他心中备受刺激,耳膜始终鼓鼓作响,女人尖利的哭声阴魂不散……
金悦星误入邪道,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亲手抓住她,并将她推进地牢,这滋味却并不怎么好受。
莫妄语下意识掏出怀中玉符,放在手心。
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时至今日,玉符表面殷红如血,已无法看出原来的颜色。一阵阵红色的气息悬浮在玉石表面的气孔上。
这是从莫妄语身体上吸附来的灵力,他的灵力原来就是这个形状、这个颜色,像怨灵一样邪性。
他反复地看握住血红玉符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沾了魔血,魔血融进他的血脉,和他无法分割。他恍然觉得,那个在金满堂剑下哭泣地金悦星成了自己,他杀红了眼,浑身是血,被人拖进地牢。
不知何时,树下来了一人。莫妄语惊了一下,手中的玉符滚下去,正滚落在一双黑面靴旁边。
莫妄语一边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一边又想是什么人修为如此深厚,以至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也没没能被他所察觉。紧接着他便看清了那身白衣,一片如火焰一般的枫树叶片间,顾风归正仰面望着他。顾风归本生得俊朗,面白如玉,被这一树火红一衬,更显得明艳,而他目光尖锐如刀,下颚又方正□□,冲淡了那分艳色,反平添几分英气。莫妄语本紧绷地心念一松,叹世间怎会有这般粉雕玉琢似的人,
“抱歉。”他从树上跃下,低头要捡。
然而顾风归已经俯下身,那双还缠着那根黑布条的手,替他拾起了玉符,拍去表面一层清灰,然后带点珍重地放进他的手心里。
莫妄语握着玉符,揣回怀中,吸了吸鼻子,说:“谢谢。”他摸着玉符表面的冰凉,顿了顿,又忍不住说:“是师尊给我的。”
顾风归没说话,眸光微闪,一瞬不瞬地看着莫妄语。
莫妄语心烦意乱,他低着头,并没有察觉顾风归凝视的目光。他自觉后面这句话画蛇添足,耸了耸肩,改口道:“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大堂里么?”
顾风归虽然年龄仅仅比他长一岁,但已经在青山仙府某事,身兼要职,所以这次长老座谈,他本也列座其中,没想竟中途出来了。
顾风归回答说:“我没看见你。”
莫妄语一愣,他哈哈干笑,说:“看我作甚?我又有什么好看的?”跟顾风归几句闲聊,稍稍驱散心中蒙着的那层阴郁,他甚至有兴致同顾风归开玩笑,故意歪了歪头,眯眼自得道:“不过也是……比那些糟老头,我是要好得多了。”
顾风归莞尔,但眼底笑意无比温和,不见半点戏谑。
莫妄语目光又落在了顾风归缠着黑布的手上,这黑布条是从他衣服上划下的一块,沾满血不说,还破破烂烂。从金山下来后,一直乱忙,也没能顾得上看看顾风归伤口如何。
他伸出手,半途中顿住,收了回来,问:“你伤,怎么样了?”
顾风归将那只受伤的手掌背在身后,“无碍。”
莫妄语本想再看看,但又想顾风归大概并不乐意与人拉拉扯扯太过亲近,在树林中是无奈之举,现在还硬拉着人换药,反而有些逾距。于是他没坚持,点点头,说:“那就好。”
顾风归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莫妄语扭过头,无聊地踢了踢树下落叶。方才想的什么,当然不能告诉顾风归,便说:“没什么,就瞎想想。里面那群糟老头,合计出什么来了?金悦星……她,会如何?”
顾风归如实相告:“不杀她,但要关进地牢,直到逼出她体内全部魔气。”
莫妄语不解,说:“你们总在说地牢地牢,这个地牢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金悦星分明连祭魔都不怕,听见要进地牢,却吓成那样?”
顾风归反问:“无修派没有地牢?”
莫妄语哈哈笑了一声,说:“无修派哪儿有这玩意儿,我师尊的性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无修派家训:修仙问道,请往别处;成仙立佛,莫入此门。他每日忙着摸猫逗狗,沾花惹草,哪有什么闲工夫折腾什么地牢。”
顾风归点了点头,解释道:“地牢要属金山天门最为出名,里面无外乎是化魔池、剔骨刀、金照光之类……”
莫妄语一头雾水,说:“这又是些什么?”
顾风归一一解释:“抓到误入邪道的叛徒后,首先要除去他身上的魔气。化魔池,顾名思义,是一只注满化魔水的深潭。化魔水销骨销魂,身染魔气之人入水中,便像□□凡胎之人入岩浆之中,通过水洗来将融入血肉中的魔气剥离开。剔骨刀。魔气深入骨髓,要割去皮肉,用尖刀一点点刮干净附着在骨头上的魔气。这叫刮骨疗伤。最后金照光则是将人置于一片金箔中,金箔不断反射光,令人无法入眠,这是要除掉人脑子里邪魔的念头。”
这三种方法,一项比一项凶狠,简直是要将一整个人砸个粉碎,然后胡乱黏成一团,哪里还有个人形。莫妄语喃喃自语道:“这,这真的还不如让她死!”
顾风归没有说话。
莫妄语又问:“难道你们青城仙府也有?”
顾风归说:“几乎每户仙门都有地牢,无修派没有实属特例。”
莫妄语低下头,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顾道长……”
顾风归柔声道:“什么?”
莫妄语深吸一口气,说:“顾道长,你相信魔尊即将出世吗?”
“我信,”顾风归回答道,“你不信?”
“不信!”莫妄语执拗道:“所谓鬼怪传说,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把戏,好让大家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若有谁莫逆了自己的心仪,便又用这当要打要杀的幌子。魔尊当真那么可怕吗?依我看来,很多东西可比魔尊可怕多了……”莫妄语突然止住话头,回过头,虽然心中明知有些话不能乱说,但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想从顾风归这里听到点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他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摇摇头,对顾风归轻笑,说:“顾道长,我是不是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顾风归摇头,淡淡地说:“无妨,在我面前,你永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莫妄语微怔,这时大堂门大开,众位长老走了出来。
顾左尹径直向顾风归和莫妄语走了过来。他并没有训斥顾风归无故早退,想必顾风归离席前是已规规矩矩地向顾左尹请示过。见顾左尹过来,顾风归恭敬地行了礼,莫妄语也有样学样地拜了拜。
顾左尹没提大堂内讨论的事宜,而是对莫妄语说:“莫小友准备如何回去?”
莫妄语嘻嘻笑,厚着脸皮说:“慈尊回青城也要途经我无修山,能否捎我一程?”
顾左尹一笑,说:“当然可以。到时候你跟着顾风归走就是了。”
这时金满堂也引人过来。他的脸色比之前要憔悴太多,虽然还是那身金光灿灿的衣服、金光灿灿的发冠,但眉眼间是化不掉的疲惫。
“莫道长,”金满堂难得跟他好好说话,更难得唤他一句道长,但这一声语调却无比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说:“关于我妹妹的事,多谢莫道长出手相助,当初许诺给你的酬劳,我一分也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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