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抬起头,看了他师父片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是,师父。
沈致父亲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4
夜里,师兄弟同睡一张床。
正值剩下,窗外蝉鸣不休,星子明亮,错错落落布满天幕。
沈致说:“师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梁慕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致挨到他身边,“理理我嘛师哥,师哥,师哥……”
梁慕:“闭嘴,睡觉。”
沈致撇了撇嘴,一把抓着梁慕的手,梁慕却像是被烫着了,猛的用力推开了他。砰得一声,沈致撞在墙上,顿时哎呦叫了一声,“疼——”他捂着脑袋,“坏了,要裂了。”
梁慕推完就后悔了,他压根没想那么用力,听见沈致叫疼,手指攥紧。
沈致:“我爹好不容易给我补好,又撞坏了,呜好疼。”
半晌,梁慕闷声说:“对,对不起。”
沈致瞄他一眼,嘴里叫嚷,“啊呀,疼……可疼了。”
梁慕心发慌,怕沈致当真有个好歹,下了床,一把抄起沈致就要往外跑,“我找师父给你看看。”
沈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两只手抓着梁慕的脖子,“师哥,你这么紧张,明明没那么讨厌我嘛。”
梁慕脚步顿了顿,明白是被耍了,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沈致正狡黠地冲他笑,“师哥,别撒手啊,真的会摔坏的。”
梁慕冷冷地说:“摔烂了活该。”
说完,把人扔回了床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着床,沈致不恼,笑嘻嘻地又爬了过去,挨着平躺下来的少年,“师哥,我就是逗逗你,别生气了。”
“师哥,师哥,”拖长了一把嗓音,撒娇似的。
梁慕一字一顿地说:“沈致。”
沈致哎地应了声,不想当真惹梁慕生气,说:“师哥,你看这天儿这么热,要不要抱着我睡,冬暖夏凉,顶凉快。”
梁慕:“不需要,你不要再说话。”
沈致:“哦。”
第二天,梁慕睁开眼,就见沈致埋在他怀里,一条腿不安分,搭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梁慕:“……”
5
梁慕初习剑道时,没少吃苦头。
沈致睡到半宿,迷迷糊糊滚了几圈,碰不上人,就知道梁慕又不眠不休了,心中感叹,他师哥当真是天底下最勤勉的人了。
沈致父亲教徒弟习惯于让他自己琢磨,领悟,梁慕有时钻了牛角尖,晚上也不睡了,一个人躲到僻静处练得浑身都是汗。
不知道为什么,沈致总能找着他。
梁慕在练剑。
沈致趴在石头上看了会儿,开口叫了声,师哥。
梁慕早习惯了,不搭理他。
沈致又说,师哥,你这么着不对。
他虽然身体不好,可打小就是抱着剑长大的,又跟着他爹耳濡目染,于剑一道,比寻常人悟性高得多。
梁慕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沈致眉眼弯弯,这人天生一双笑眼,不笑也像笑,笑起来就越发烂漫可爱。
沈致爬了起来,摘下腰间别的木剑,说,来,我陪你喂喂招。
木剑是他爹给他削的,沈致父亲不让沈致碰真剑。
梁慕犹豫了一下,想着去折根树枝,沈致剑尖已经逼近了,当即凝了神,眼中只有小孩儿认真的模样。
师兄弟一番切磋,停了手,梁慕如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尚学不会掩饰情绪,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来,轻声说:“多谢……”顿了顿,吐出师弟两个字。
沈致看着木剑上斫的剑痕,心疼得摸了摸,笑道:“师哥,你真想谢我啊?”
梁慕看着他,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
沈致:“那师哥背我回去。”
梁慕:“……”
沈致娇气地说:“大晚上地还要练剑,腿疼,师哥,快点,说话算话。”
就这么一会儿,还练剑还能练得腿疼……梁慕看了他半晌,弯下腰,“上来。”
沈致直接就扑了上去,两腿夹着他的腰,笑道:“走咯,回去啦!”
梁慕托着他的屁股,警告道:“别乱晃。”
沈致嘿嘿直乐,搂着他的脖子,两只脚一晃一晃的,过了一会儿,又嫌他,“师哥,你怎么一身汗味儿。”
梁慕面无表情地说:“背你还这么多事,自己走。”
沈致箍紧他,腿也缠得紧,耍赖,“不行,师哥背,我腿疼得不行。”
梁慕险些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怒道:“手,还胡闹我不背了。”
沈致乖乖地松了松:“哦。”
6
梁慕十一岁那年,沈致父亲去外头除妖了,有只蛇妖寻仇摸到山里。
梁慕和沈致年纪都小,妖虽是百年蛇妖,于两个孩子而言,却很难对付。
他们俩差点被蛇妖吞了。
梁慕带着沈致在山里逃亡,仗着熟悉地形,又有阵法在,一时半会的,蛇妖也追不上他们。
沈致脸都白了,小声地问梁慕,“师哥,我们会不会死啊。”
梁慕没说话,看了眼神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扔下沈致的。沈致魂魄不稳,身体不堪妖气侵扰,眉宇之间都透着股子死气。
反正那妖怪是寻沈家人的仇,没了这个累赘,他一个人,能逃出去。
想是这么想,可梁慕盯着沈致看了片刻,说,“不会。”
少年人的声音冷静,仿佛带着安抚的力量。
沈致眨了眨眼睛,说:“师哥,我有点儿怕。”
梁慕掐了把他温凉的脸颊,“别担心。”
沈致:“师哥,你手上有血,弄我脸上了。”
梁慕:“……娇气。”
后来蛇妖还是找来了,梁慕脑子一热,竟让沈致逃,自己去缠住蛇妖。真对上蛇妖的獠牙,梁慕自嘲地想,自己可真是有病,何必为沈致舍命,他有神通广大的爹,死了不过再死一次,自己死了,就真死了。
不成想,临到危急处,眼见着梁慕就要被生吞了,一张黄符凭空飞来,灼得蛇妖仰天长嘶,翻滚不止。
梁慕吃力地睁开眼睛,沈致瘦弱的小身子发着颤,挡在他面前。
蛇妖恼了,张着大口就朝沈致咬去。梁慕心抖了抖,挣扎着摸到剑,想爬起来,却因伤重,怎么都提不起他的剑。
7
蛇妖死在沈致父亲剑下。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斩了蛇妖,回过神,梁慕浑身都是血,抱着沈致,叫他,“师父……师父,你看师弟……”
少年人眼睛通红,又急又慌,无助得像离了群的小兽。
后来疗伤时,梁慕一声不吭地守在外头,直到师父对他笑了一下,才松口气,彻彻底底地昏了过去。
沈致父亲看着,心中落了块大石头。
梁慕伤好后,将蛇妖不声不响地剥了皮,卖给黑市的商人换了几株钱,给沈致买了许多糖。沈致开心得不行,一口气全吃光了,谁知竟长了蛀牙,疼得嗷嗷叫,呜呜咽咽地指责梁慕,梁慕沉默地受了。
8
沈致父亲死在梁慕上山的第五年,那一年梁慕十四岁,沈致十二,都是半大不大的少年。
他是死在妖手里的,回来后已经不行了,只来得及看上沈致一眼,就没了。
沈致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却不哭不闹,和梁慕一起将父亲下葬,设灵堂,守灵,沉默得像换了个人。
梁慕年幼时就经历过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心中悲则悲矣,于生死却多了几分漠然,人总是要死的。
可看着沈致这样,梁慕不习惯,还有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担忧。
头七的时候,沈致没有睡,想起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梁慕煮了碗面让他吃。沈致呆呆地看着他,低头扒了一口面,眼泪没来由地就掉了,一滴一滴落在面里。
他一边扒着面,抽泣着,含糊不清地说,师哥,我没爹了。
梁慕本该说他这模样丑得要命,不知怎的,却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你还有师哥。
沈致把脸埋在梁慕腰上,彻底失控地痛哭出声。
9
沈致父亲去世后,二人就一起出山了,抛开沈致父亲的声名,渐渐的,师兄弟也闯出些名头。
道门人听到他俩的名声,无不挑起大拇指,说年少有为,惊才绝艳。
过了两年,名气便如日中天了。
沈致是古玉雕就的身体。玉是仙人遗珍,沈致父亲过五关斩六将才取了来,方保沈致再世为人,只是需要不断搜寻好玉取其精粹养着,否则,就活不长。
二人一起走过很多地方。
沈致年岁渐长,俨然翩翩少年郎,又是玲珑心窍,很是招人。
沈致笑他,年纪轻轻就不解风情,一张脸比木头还僵,人姑娘还没走近,就被你吓跑啦。
梁慕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手中姑娘家塞的手帕上转了两圈,说:“你要对别人有意,就不要见一个招一个。”
沈致凑近了,说:“师哥,你吃醋啊。”
梁慕冷冷道:“胡言乱语。”
说罢,转身就走。
沈致撵了上去,笑眯眯地抓着梁慕的胳膊,“师哥,师哥放心,我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梁慕漠然道:“不需要。”
沈致说:“你不要我要啊,怎么说咱俩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同门师兄弟,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是不是,师哥?”
梁慕:“松手,不成体统。”
沈致道:“什么体统不体统,师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梁慕说:“不是。”
沈致马上像霜打了的茄子,转瞬又抖擞起来,“不管,师哥说了不算。”
梁慕:“……那你问我作甚?”
沈致理直气壮地说:“我就问问。”
10
二人性格各异,行事也迥然不同。
沈致天生心肠软,就是对上妖邪鬼怪也有几分悲悯,梁慕却不一样,他的父母就是惨死在恶鬼手里的,梁慕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见之必诛。
意见相左,难免会有争端。
梁慕斥责沈致妇人之仁。
沈致却说,寻常百姓中有好有坏,妖邪鬼怪里未尝都是穷凶极恶之辈。
吵凶了,梁慕说,你忘了你爹怎么死的吗?
沈致脸色一白,盯着梁慕看了几眼,说,我当然记得。
其实梁慕说出口就后悔了,碍于面子,说不来道歉低头的话。二人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各走各的。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又凑到一起,将不快轻轻揭过,毕竟,他们只有彼此了。
11
沈致察觉到自己对梁慕的占有欲是在一次应付个艳鬼。
男鬼,生前是个倌儿,死了也是一张绝顶的好皮囊,又艳又媚。
他看上了梁慕。
这鬼道行高,二人不留神,中了招,被那鬼缚在原地无法动弹。眼见着他坐在梁慕身上,沈致气得不行,怒道,你别碰我师哥!
梁慕看了眼沈致,不知怎么,艳鬼亲上来的时候只偏了偏头,竟没躲开。
沈致对这么个吻耿耿于怀。
十几年了,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梁慕是他的,不会有谁来同他抢,直到看见梁慕对那个艳鬼竟有几分惊艳,顿时就吃味了。
沈致猛然醒悟,和平时随口地说笑不一样,他师哥将来有一天说不定会有道侣,不再一辈子守着他。
沈致拿手擦梁慕被人亲过的脸颊,梁慕抓住他的手,神色冷静,说,干什么。
沈致娇宠惯了,心里憋着火,呛他,还以为师哥有多正经,还不是见了那鬼长的好就留情!
梁慕不咸不淡地说,我没有。
沈致说,哪儿没有,他亲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我看你分明乐在其中!
梁慕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和你有关系吗?
沈致哑然。
梁慕说,他不过亲我一下,你为什么生气?
沈致想也不想就说,你是我师哥!
梁慕哂笑,师哥,不过师兄弟,你又不是我的道侣。
沈致一愣。
梁慕看着他,眉宇间似有几分失望,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得来的新玉塞在沈致掌心,提着剑就走了出去。
12
沈致辗转了一夜,整宿没睡,恍惚明白了什么,心中七上八下地踏不着实处,忐忑难言。
还没亮,他就蹿了起来,跑出二人留宿的庙宇。一出门,就见梁慕守在外头,抱着剑,闭眼小憩。
梁慕警惕,沈致一靠近,他就醒了,睁开眼,沈致直勾勾地看着他,叫了声师哥。
梁慕嗯了声,道,天色还早,再去睡会儿。
沈致突然蹲了下来,同梁慕面对面,挨得近,呼吸可闻。
沈致心跳得有些急促,说,师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梁慕眉梢挑了挑,还没说,嘴唇一软,沈致已经亲了上来。
因为这个,沈致喘着气,脸色是红的,眼睛却晶亮。
梁慕一愣,刚说了一个你,沈致捧着他的脸啄了啄他的嘴唇,又吻他被人亲过的脸颊,不够,甚至还咬了一口。
因为你是我的,沈致说,我不许别人碰你。
梁慕垂下眼睛,道,凭什么?
沈致说,我喜欢你。
梁慕神色动了动,看着沈致,似乎是要从他眉眼间辨出几分玩笑的成分,过了片刻,语气平静地说,喜欢我?
沈致点了点头。
梁慕道,那日后不许再招蜂引蝶。
沈致怔了怔,叫冤,我没有!
梁慕一声不吭,沈致咕哝道,我,我尽量注意。
梁慕道,你既说了喜欢我,若再同以前那般,师哥就不会再和你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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