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背朴刀的少年打此路过,察觉到此间情形,思索一刹那,停下脚步,垂眸朝那女人和孩子、以及大半身子被埋在废墟里的男人投去一瞥。
便是这一瞥,风雪骤止。断梁残墙碎石渣屑猛一下浮到空中,以人眼无法看清的速度重新组合拼接,恢复成了房屋的模样。
紧跟着,那男人身上血迹消失了,断裂的骨头长合,手往地上一撑,得以起身。
这一切的发生,也只花了一刹那,朴刀少年转身就走,不再给屋子里的男人女人孩子任何眼神。
他不过随手一施恩,被救的人却泪流满面,携起妻儿踉踉跄跄追出来,于茫茫风雪之中朝他渐远的的身影跪地叩首。
“天神,是天神降临!”
“感谢神明大人!”
“感谢大人!”
一声又一声。
朴刀少年往前,一步又一步,将这些声音彻底甩远。他来到撑着黑伞、银发黑衣的那个人身侧,摊开手掌朝上,低头看了看,道:“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力量。”
“速度尚可。”黑衣银发之人不咸不淡说道。
少年看了眼止于身外的风雪,不以为然地说:“有这样评价自己的吗?”
那人不置可否。
风雪之中有人来。人数不少,约有二三十,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脚印,风吹起他们身上的猩红披风,颜色浓得似是鲜血染就。
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须臾便至朴刀少年和成黑伞的人面前,齐齐拂袖,跪地执礼,声音恭敬虔诚:
“恭迎佛主!”
黑衣银发之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安然受了这群人的跪拜,然后抬起手。他身前这群人立时分列成两队,让出中间的道路。
风和雪都止,他仍执着伞,一步步走向前,慢条斯理,又无人可及。
他以足步丈量这方土地,在雪地上留下了脚印,但很快就被风雪掩埋,无法遍寻。
朴刀少年追得颇为辛苦,登上一座山后,尚未站定,做一番调息,便见黑衣银发之人伸手指向某处,道:“看那里。”
“萧满在那里!”朴刀少年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亮起来,“那是哪里?”
“信都。”
黑衣银发之人回答道。
越过伞沿,可以看见他缓慢弯起眉眼,天光雪光折进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揉得细碎,又明亮异常。
“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这一感叹起于久别重逢前,幽幽的,几分欣慰,几分怅然。
信都位于孤山西南,放在整个悬天大陆来看,处于中部偏东的位置,各门各派组织起来的联军暂于此地落脚。不久前他们刚结束一战,光明圣教集结在中部和东部的力量被完全打散,眼下四处奔逃,溃不成军。
晏无书在地图上圈出几处位置,命士气正盛的联军趁胜追击,旋即一拂衣袍,回到后方。
院落依山,楼阁傍水,推开门扉,一股清苦药香扑鼻来。尽管晏无书行走之间悄无声息,但他仍是将动作放轻了些,以免惊扰到房间里的人。
绕过屏风,别北楼在给萧满后背治伤,他正施针,为的是将萧满体内邪气引渡到体外。
——萧满体质异于常人,饶是到了太清圣境,被大日极上诀中伤,窜入体内的那股邪恶气劲亦无法自行排出。
说来共有两种方式可以处理这些气劲,萧满毅然决然选了这一种,晏无书无奈又心疼,却也不能不尊重萧满的决定。
晏无书坐到萧满身前,伸手拭去他额上那层细细密密的汗,再将他微屈的手指抓住,渡去些许灵力。
在这一层面上,萧满从不排斥晏无书,也就便于晏无书用自己的方式帮他舒缓疼痛。晏无书目不转睛注视着萧满,过了会儿,低声道:“他每回都会失去意识。”
话是对别北楼说的。
别北楼往萧满背上穴位下完最后一针,才回答晏无书:“这是他的身体在保护自己。”话至此处,他抿了下唇,语气变得不忍:“因为很痛。”
像是印证这话,萧满的眉慢慢蹙起。他皮肤本就白,这会儿更是素净,连唇色都淡,像一件精美又脆弱的瓷器
任谁看了都会怜惜。
晏无书将萧满的手抓得更紧,恨不得直接把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疼是间歇的,片刻过后,萧满狠狠痉挛了一下,额上汗如雨落,口微微一张,咬住自己下唇。
别北楼忙将准备好的药泥涂到萧满手臂和肩膀的穴位上。
晏无书抓住他的手不放,控制着速度,渡去更多的灵力,另一只手抬起,替萧满抹平皱起的眉稍,再将拇指抵入他紧咬不放的下唇上,让他咬自己。
约过四五分时间,萧满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那阵疼缓过去了,两人谁都没有离开的打算,坐在萧满前后,耐心等待下一轮发作。
萧满对此毫无所知。
他又做了梦,视野中仍是那座金碧辉煌的佛堂,伫立在路的尽头,顶上天空湛蓝无云,似一片舒展开的绸缎。
第119章 重降人间
萧满清楚这条路是走不到头的, 佛堂看似不远, 实则遥不可及, 索性直接坐下, 不往那处走。他摘下手腕间那串佛珠, 一颗一颗捻动,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嗒、嗒、嗒——
此间唯有拨动佛珠所发出的声音。萧满敛低双眸, 等待梦醒。
却等来一个分明熟悉至极,但翻遍两生记忆,都对不上是谁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响在耳边, 仿佛人就在面前, 低声问他:
“你为何不往那边走?”
“那边”自然指的是佛堂。萧满对这个声音很好奇, 不介意同他说说话, 反问道:“既然走不到, 为何要走?”
“并非走不到, 是你的心不愿走到。”那声音如是说道。
萧满闻言,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想了想, 想通什么, 缓慢抬起眼皮,看向头顶一成不变的天空,道:“如此, 我更不该继续走了。”
“实际上,佛堂就在你身前。”声音道。
“既然我的心不愿意去,在身前还是在天边, 又有何异?”萧满语气平静。
声音沉默了一阵,问萧满:“当真不走?”
“当真。”萧满答道。
“就这般坚决?”声音又问。
萧满不想和他再说了,闭上双眼,继续捻佛珠。
啪嗒!
几息之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响,继而是稀里哗啦的珠子凌乱滚地之声。
萧满迅速睁眼,低头一看,跟了他许多年的菩提珠串断了,手心里,唯余那颗不知被什么染红的佛珠。
秋日天高云阔,小院静谧清幽,屋室之内有三人,晏无书和别北楼各坐萧满前后,前者抓着萧满的手,后者将扎在萧满背上的针逐一取下。
萧满仍未醒,无人说话,盈满屋室的,唯有药香。
是晏无书先开口打破这一片宁静。
他扯唇笑了起来,对别北楼道:“萧满体内邪气皆已排出,再过不久,便可自然苏醒,别先生无须再留在此地照看。”
别北楼头微垂着,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回盒中,以白缎蒙眼,看不太出表情,不过从话语中,可以辨出几分冷淡:“陵光君统帅众军、事务繁多,在此地耗了不少时间,想来杂务已堆积如山,不如先去处理。”
“还真是多谢别先生关心。”晏无书皮笑肉不笑道。
“医者仁心。”别北楼一本正经回他。
“此地还有许多伤患等待医治。”
“药谷正全力以赴。”
“……”
“……”
两人谁都没有要走的打算,又都希望对方走。
晏无书微微眯了下眼,直接问:“你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别北楼抬起头反问他:“你又打算在此地赖到几时?”
又是无言。晏无书收回目光,当别北楼不存在。别北楼则换了个位置,替萧满探脉。萧满的另一只手被晏无书抓着,就是这时,晏无书感觉到掌心被挠了一下。
萧满的手指动了动,慢慢的,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来。
“宝宝?”
“你醒了。”
晏无书和别北楼同时开口。
萧满的眼神初时略显茫然,眨了下眼,垂眼看定戴在腕间的佛珠,又缓慢抬起来,扫过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别北楼身上,轻声对他道:“多谢。”
“分内之事。”别北楼收回搭在萧满腕脉上的手,“你体内邪气已除尽,其余的伤好了八分,再养一夜,便可痊愈。”
接着问:“可是佛珠起了什么变化?”
“……我做了个梦,梦见它断了。”萧满迟疑片刻,如实相告。
别北楼惯来蹙起三分的眉皱得更紧。萧满已是太清圣境的修行者,到了这种境界,所梦所感皆有意义。佛珠断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沉思几许,问:“断了之后呢?”
“我就醒了。”萧满道。
别北楼低头注视着萧满的佛珠,数番措辞,道:“或许玄明大师曾提过的对你的影响,就要显露出来了。”
“我会注意。”萧满亦有所感,点了下头。
从萧满醒来后,就没将注意力分到晏无书身上过,一直同别北楼说话,晏无书看了他好几眼,都未得到回应。晏无书无声一“啧”,开始玩萧满的手指头。萧满总算有了反应,利落抽出手,隔空抓过搭在屏风上的衣衫,披衣起身。
一个药谷弟子来到小院,站在院门口,朝里探了探头,没见着人,高声喊道:“别师叔,谷主请您去青牛卧!”
“所谓何事?”别北楼在屋内问。
“有几位师兄伤得很重,长老们应付不过来,谷主腾不开手,想请您过去帮忙!”
药谷弟子的话说得又快又急,想来情况严重。别北楼回应一声,向萧满告辞,提起药箱离快步去。
此间唯余萧满和晏无书两人。
萧满赤足来到廊上,越过屋檐,看向秋日的天空。晏无书跟在他身后,不咸不淡低哼了声:“宝宝,你对他的态度简直好得过分。”
“他为医者,替我治病疗伤,自然该拿出好态度。”萧满道。
晏无书倚上廊柱,揪住萧满被风吹起的一片衣角,拉长调子说道:“我又不是不能帮你治。”
萧满转回身去。他清黑的眼望定晏无书,好一晌,才道:“你若想同人双修,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会乐意。”
“这是我想找人双修的问题吗?”晏无书站直身体,朝前走了一步,认真看着萧满,严肃说道,“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单纯睡觉,不双修也可以。”
萧满:“……”
萧满瞪了晏无书一眼,轻振衣袖,将那片被他捏在手里的衣袖扯出来,道:“说正事,方才那段时间,暗阁应该有消息传来。”
分明是一脸冷淡,语气漠然,晏无书却觉得甚为可爱。他顺了萧满转移话题的心意,抬起手,比出食指和中指,道:“两件事。一是北面多地出现‘神迹’。”
“神迹?”萧满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奇怪。
晏无书将密信取出与萧满一观:“有人抬手一挥,便让荒地生满谷物,将濒死之人拉回人世,为断手断脚之人续上新肢,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萧满看书读信的速度极快,扫一眼就能读出内容,蹙眉之间微微偏首,视线回到晏无书的脸上:“你有所怀疑。”
“没错。”晏无书点头,“我怀疑红焰帝幢王佛重临人间了。”
萧满指尖跳起一簇火苗,将信焚烧,沉默了许久,才问:“另一件呢?”
“与光明圣教在西面的活动有关。”晏无书哼笑起来,“这段日子,光明圣教在西的分支,其所作所为,当真可称得上‘光明’。你我都不信这是他们的本意,如今嘛,终于查出,背后推手是谁。”
他笑容里有着欣慰和赞许之情,萧满不由生出好奇,问了句“是谁”。晏无书没直接回答,朝萧满伸出手,掌心朝上,躺着一块留影珠。
下一刻,留影珠上跳出一幅画面:东方朝阳初升,有个穿绿裙的人抱臂倚在城墙上,嘴里叼着根草,一上一下晃动。
“这是在江阳城,是不是很面熟?”晏无书问萧满。
何止是面熟,纵使这人刻意缩了骨,扮作成女孩儿模样,但熟悉之人皆能看出是谁。
“没想到这小子这样打扮,还挺好看。”晏无书慢条斯理说道,“就是他,把西面的人忽悠住了。”
萧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总算有消息了。”
紧跟着,晏无书抬起另一只手,仍是一颗留影珠,这一回的画面在山林间,一头通体雪白的麋鹿正狩猎野兔。
“江阳城西郊,我们阿秃。”晏无书道。
“想来小莫和同悯住持也在此地。”萧满凝视这两幅留影好一阵,轻声说道,“但愿他们不要出事才好。”
江阳城,江色暮,寒烟绕秋树。
城中最高的那座楼阁,曲寒星坐在案后,借暮时天光和桌上灯火,看一本表面名为《四国志》、实则讲鬼神妖怪爱恨情仇的话本。他对面是忘念,也在看书,不过是本正儿八经的史记。
两人对坐。就在曲寒星看到高潮部分,即将迎来结局时,忘念忽然“嗯”了一声。
是一声尾音上扬的,透着点儿惊讶和欣喜的“嗯”。
曲寒星立时坐直了背,问:“怎么?”
忘念的视线停在天空上,隔了片刻,才轻轻落下来,对曲寒星微笑说道:“佛主对我等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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