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想起方才自己笑着笑着走了调,脸一红,拱手道:“那就彼此彼此吧。”
擂台下方,别北楼不见踪迹,萧满挑了条僻静的小道,打算直接回去白鹭洲,却见一人从花下转出,温和对他笑:“恭喜。”
“魏兄。”萧满冲魏出云点头。
魏出云走近萧满,帮他摘掉落在肩头的细小花瓣,再转身,与他并肩前行,道:“方才一战,甚为精彩,我自愧弗如。”
“若没有你将自己的经验见解告诉我,我恐怕不会赢。”萧满郑重向魏出云拱手:“还要多谢魏兄。”
魏出云忙摆手:“别谢我别谢我,今日大胜,小师叔祖总不会拒绝庆功宴吧?”
萧满想起方才看台上传来的曲寒星疯狂的笑声,心说这样的情形,于情于理不该再拒绝,便问:“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魏出云反问他。
“火锅。”萧满随口道。
“好,我通知曲寒星他们。”
魏出云即刻安排与通知,将地点定在就近的、口碑上佳的一家火锅铺子。他带萧满过去,其余人还未至,便先点了些菜。
吃的是鸳鸯锅,分为两格,一面红汤一面清汤,红汤以牛油打底,浮满花椒与辣椒,清汤则是骨头汤,加了少许番茄与枸杞。
萧满惯来吃清汤,魏出云把这一面转向他,往里煮了些青菜和肉。
他们两人相处总是安静,交谈不多,等曲寒星一到,场面立刻变得热闹。
“满哥,你一定不知道,这大街上,已有人在为你作诗了!”曲寒星还未坐下,便说起路上见闻,“哇塞,什么‘长剑惊落雷’‘白衣更凛雪三分’,写得天花乱坠。”
“还有唱歌的!”宋词接过话头,捏着嗓子给众人来了一段。
唱得不是太好,但不妨碍曲寒星满心振奋,一拍大腿,道:“真是大喜之日!”
店小二推门上菜,有肉有菜,还有数小壶酒。曲寒星眼珠子一转,对萧满道:“满哥,此等大喜的日子,咱们是不是该喝上一壶?”
“小师叔祖拿下魁首,当该以酒庆祝!”宋词立刻附和。
两人拿出了比在擂台上出剑还快的速度,凑到萧满面前,以壶相敬。萧满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些,忽见没怎么说话的莫钧天也拿起酒壶过来。
这酒闻起来有几分苦冽,萧满拒绝:“你们喝。”
曲寒星一本正经:“满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怎可少了酒?”
萧满想起昨日因半壶葡萄酒而喝醉,继续拒绝,曲寒星等人却不依不饶。
这时闻得一声轻笑,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搭上椅背,一手越过他,拿下曲寒星递来的那壶酒,道:“我们小师叔不愿喝酒,不如我代他陪你们喝。”
并非一句商量,言罢仰头,将酒饮尽,还到曲寒星手上。
来者玄衣银发,正是晏无书。
曲寒星、莫钧天、宋词三人见状,喝完壶中酒,赶紧退回自己位置上。
晏无书笑笑,轻甩衣袖,坐到萧满身旁——他们本有五个人,店家安排了一张八仙桌,萧满与魏出云先至,各坐一方,不曾想会有人不请自来,留下可乘之机。
锅中汤正沸,晏无书一手端碗一手执勺,从清锅里打了半碗汤上来,放到萧满面前,对众人道:“诸位不介意与我同桌吧?”
“师父您老人家大驾光临,使得这家店都生辉,这家火锅店荣幸啊!”曲寒星从红锅里捞出数片肉,满脸堆笑送入晏无书碗中,“同时也是我们的荣幸!”
“我从前怎不知你这般会说话?”晏无书道。
曲寒星:“那我多说点给您听?”
他惯来会插科打诨,雅间内稍显压抑的气氛被冲淡,其余几人纷纷提起筷子,但没人再唱歌念诗,热闹终究是少了些。
萧满垂目一扫面前的汤,再偏头看晏无书。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人。这人大抵因他而来,他走,这人应当会跟着。
思及此,萧满起身。
“满哥?”曲寒星不明所以。
其余人亦抬头,而晏无书坐在凳子上,正慢条斯理给自己盛汤。
萧满察觉出晏无书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道似乎推算错了,但无妨,他手一伸,不管晏无书是否还拿着汤勺,拽起他来到外面。
街上人群三三两两,猫在台阶下,双爪捂脸,睡得安详,天空中昼阳渐渐西沉,往地上落下的影子斜而长。
这是一幅悠闲的薄暮街景图,晏无书一手汤勺一手汤碗,显得格格不入。
他撩起眼皮:“小凤凰?”
萧满瘫着脸:“你影响他们吃饭的心情。”
“所以就不给我吃饭了?”晏无书哼笑说道。
“你已辟谷,无需吃饭。”萧满语气冷冷。
晏无书反问:“他们何曾没辟谷?”
萧满仍是淡漠神情,晏无书肩膀垮下来,接着回看一眼火锅铺子,把手里的东西举起,问:“我把碗和勺还给人家,总行吧?”
雅间。
晏无书被萧满拽走后,宋词长舒一口气,从锅中捞出数片肉,蘸料吃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倏尔之后,问曲寒星:“你师父怎么老是追着小师叔祖不放啊?”
“大概是到了……求偶期。”曲寒星正在吃鱼,话有些含糊不清。
宋词没听清楚:“啥?”
曲寒星把鱼肉咽下,喝了一口酒,伸手指向窗外怒放的桃花,说:“你看,现在是春天了嘛,求偶的季节到了。”
“嗯?”宋词皱了下鼻子,豁然开朗,一脸震惊:“不是吧!”
“真的,没有错,我师父一心想着让满哥回雪意峰,把他从我的小师叔祖变成我师娘。”曲寒星又夹了块鱼到碗里,以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语调说道。
“那那那那那……小师叔祖呢?小师叔祖是什么反应?”宋词惊得跳起来,“小师叔祖有答应过什么吗?”
回答之人是莫钧天,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判断:“我感觉萧满不太在意晏峰主,经常不搭理他。”
“真的吗?”宋词脑袋转个不停,视线在曲寒星和莫钧天身上来回移动。
曲寒星语重心长道:“是的,我师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刚才被小师叔祖二话不说提溜出去了,他不会对小师叔祖怎样吧?”宋词思索片刻,担心起来。
“我师父肯定在暗地里高兴,现在他们可以两个人单独待一块儿了。”曲寒星不以为然。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一直没说话的魏出云突然出声。
其余三人都摇头说不用。
魏出云起身道:“我去结账。”
“多谢魏哥请客!”曲寒星笑着拱了下手。
雅间的门开了又合,将谈笑声隔绝,魏出云站在廊上,面上的平静无法维持,眼底的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闭上了眼,深深吐纳,再睁眼时,面无表情,走到楼下月台前,却被告知——
“公子,你这一桌的账,方才有人结过了。”
第63章 云间莲间
晏无书进店归还碗与汤勺, 萧满并未在外等待。他转身走进人流, 向着那轮逐渐下沉的夕阳走去。
正是暮鼓敲响, 各处升起炊烟时。
远处, 袅袅的乳白色散在橘红霞光之中, 将天上云间的耀眼瑰丽冲淡,平添几分柔软和温暖;近处, 青石板铺就的街上,有孩童从学堂中归来,呼朋引伴玩耍, 爹娘站在后面, 叮嘱片刻过后莫忘归家吃饭。
一切都恬静而美好。
萧满走出这条街, 寻着暮阳来到另一处。
这里情形又不相同, 食肆酒楼, 无人不在津津乐道广陵试上的事情, 甚至已有说书人编排完毕,惊堂木一敲, 高声说起他与别北楼一战的经过。
他驻足一听, 却是过分夸大, 除了首与尾,旁的都不大符合实际。
继续前行,忽而嗅得一阵花香, 抬眼一看,是路边一棵槐花开得正盛。
萧满走过去,抬手接住旋转飘落的一朵槐花, 它小小一朵,花瓣素白,花蕊里趴着一只小虫,察觉到萧满身上的气息,本能不敢出来。
他便把花抛回风中。
时辰渐晚,由暮色四合,转而夜色如水,趋于圆满的月悬挂在东方,被众星围拱,而长街上灯火一盏接着一盏,蜿蜒向前,宛若明澜。
广陵城里的人喜欢摆夜市,货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比白日里还热闹。萧满行走其间,忽然的,前方垂下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这纸包被一个钩子挂起,往上看,是一根鱼线,然后是一根鱼竿。
竿的另一头被晏无书握在手里,这人盘膝坐在风中,弯眼朝他笑。
“请我们小师叔祖吃槐花糕。”晏无书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着,晃了晃鱼竿,那纸包跟着在萧满眼前左右晃荡。
萧满绕开,继续朝前。
晏无书没有放弃,同样往前,将槐花糕重新送到萧满前方,同时嘴上不住喊着:
“凤凰凤凰凤凰。”
“萧满萧满萧满。”
“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
萧满甚是厌烦,回过身面无表情瞪视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请你吃糕。”晏无书笑着说道。
纸包里飘出糕点的甜香,在长街灯火之下摇晃。萧满瞥了一眼就过,道:“多谢好意。”
晏无书拖长语调:“你不能光心领。”
萧满不接,扭头走向街的另一头。
夜市的氛围和白日集市上的相去甚远,贩卖的多是一些小物,吃食大都是零嘴与夜宵。萧满行走的步伐不疾不徐,同形色各异的人擦肩而过,晏无书仍是那样的姿势,却不纠结槐花糕了,转而说起别的:
“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道贺。”
“无甚可贺。”萧满回答平淡。
晏无书听见这话,忍不住笑,笑意之中还带着几分骄傲:“你如今可是年轻一代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萧满言简意赅:“名号而已。”
“真是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小凤凰。”晏无书弯着眼说道。
他们走过这条长街,遇见岔口,萧满眼都不眨,挑选出方向。他始终不爱逛这种灯火喧嚣的街市,偏爱走深黑狭窄的道。
居住在这种街巷中的人多半贫困窘迫,而这种地方,正是他的出身之所。
灯盏变得零散,破旧的窗户后偶尔会露出一只眼睛,好奇而警惕地打量来者。住不起屋室的人缩在墙角,其中一些裹着烂棉被,更多的是仅以身上一件薄衣御寒。
有婴孩在啼哭,久久不停;有妇人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一个打赤脚的孩子不知打哪跑出来,身后响起一串骂声,似乎是偷吃了人家的馒头。他面黄肌瘦,四肢犹如竹棍,不如何有力,在离萧满不远处猛地跌倒。
萧满看了仍悬在自己面前的槐花糕,摘下,走过去递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连谢都不道,夺过纸包便跑。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曾也是他们之中的人,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晏无书举着那根鱼竿追上萧满,这一回,钩子上挂了只叫花鸡。
遇见一个年老蹒跚的流浪汉,萧满把这只鸡给了他。
晏无书变着花样往鱼钩上挂东西,萧满怀疑他是否将某个食肆或酒楼中的菜全点了一遍。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忍不住道:“散财童子?”
“这叫好人好事。”晏无书认真严肃地纠正。
萧满敛眸,复而抬起,看了一眼灯火稀落的街,低声道:“却也只是一时温饱。”
“能饱一时是一时。”晏无书哼笑说道,“说不定一些人没有这一顿,便捱不过去了。”
但转瞬,又换了语气,低喃说着:“这个人间真烂。”
沿途返回,破败却紧闭的窗户后,探出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却也多了几分贪婪。
萧满不甚在意,又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
他和晏无书未选择隐匿身形,就到走出街口时,倏见一个少年冲出,眼中带着惊喜,拦到他身前:
“你——是你!孤山萧满!”
萧满认出他,是他初至广陵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以一把朴刀、连胜二十九人的少年。
“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朴刀少年攥住萧满衣角,满含期待发问。
“我不收徒。”萧满低声回答,绕过他,径自向前。
那片被少年抓过的素白衣角被风吹起,起落不休。
晏无书没立刻跟上萧满,他看了朴刀少年一眼,又冲着少年出来的方向投去一瞥,自乾坤戒中取出一株药草,道:“拿去给方才同你说话那个人,他会需要的。”
“我们小师叔的名气可真大。”追上萧满,晏无书幽幽笑道。
萧满不理会,择了方向,准备回白鹭洲。
“小凤凰,我在雪意峰修一处灵泉可好?”晏无书走在萧满身后,手指转着折扇,“修在栖隐处背后的梅林里,离你近。”
“我看你挺喜欢看白鹭洲的莲,那莲是有几分独特,走时我去问疏风楼要些种子,我们拿回去种……就种在落月湖里吧,你从前喜欢在那练剑。”
“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对雪意峰的重新规划和改造。
萧满抬头望了眼挂在天幕中的月亮,有浮云掠过,也不知是遮了眼,还是遮了月。
夜深人静,街上人影已稀,悬在某间铺子前忘记被收起的灯笼在风中飘摇,月光灯火拉出他们的影子,又斜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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