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在导弹发射场上汇成水洼,锦鳞和长尾的队伍泾渭分明。烛天终于找到了凯伊丝。凯伊丝好像一夜之间消瘦了很多,断了条胳膊,脸上有伤,形容憔悴,与另两个族人合伙扛着条虎鲸。
那条虎鲸被什么动物咬掉了一大块儿,露出了内脏。可以想象,把猎物带回来的路程绝对不轻松。
察觉到他的视线,凯伊丝看过来。
糟了!被她发现了!
烛天正要别过头去,却见凯伊丝的嘴唇动了。她露出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似乎在说:
“没关系。”
烛天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凯伊丝已经淹没在了人潮里。
烛天突然有点想哭。
祭典开始,柯莉黛尔率领圣所里的人鱼粉墨登场——两族的人鱼自动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片。锦鳞那边的人鱼一个个容貌轶丽,鳞甲耀日光煞是好看;而长尾族全是妇女孩子,闹哄哄地挤作一团。想到和能和丈夫孩子们团聚,长尾族女人们一开始还笑笑闹闹。当她们看到族人时,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柯莉黛尔开始统计祭品。人鱼们排着队依次上来,就像为蚁后搜集粮食的工蚁一般把祭品堆在悬崖边。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不得不提的小插曲。当长尾人鱼的尸体从集装箱里倾泻出来,滚得满地都是,圣所出来的妇人们在尸堆中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孩子,顿时失去了理智,哭着骂着扑向锦鳞的人鱼。这时候柯莉黛尔爆发出一阵尖啸,疯狂的女人们捂住耳朵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只只大龙虾。柯莉黛尔直截以强悍的实力强行镇压了一场流血冲突。
烛天的看着这一切,脑袋像是装了一个乱哄哄的火车站,不停有想法驶入驶出——如果他能更聪明一点,更有经验一点,提前预料到一切,或者像楚悬那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故事又会怎样发展呢?还会落个自相残杀流血漂橹的结局吗?
如果他一开始就让利维坦绕着废墟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他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爱希莉娅压着他的头把他摁到地上。
爱希莉娅的力气并不大,但烛天处于神游的状态,一下就给按得匍匐在地上,脑袋埋到了沙子里。
“你……”
跪地声响成了一片,所有的人鱼像田野里的麦子般倒伏下去。
“别动,使徒到了。”
使徒!
那个骗子终于出现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烛天偷偷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白影从覆盖水泥的深坑里飘然而出。当他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那个人没有脸!
不仅仅是没有脸,他的全身都笼罩在一片模糊中,仿佛与现实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仅能看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没有尾巴,在水中漂浮的下摆既像水母的触手,又像教士的袍子。
烛天感觉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炸了。他一直以为,所谓的“使徒”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神棍,没想到竟然真有古怪!
“烛天,烛天?”爱希莉娅拉住他发抖的手:“冷静!”
简直是白日见鬼了,哪还能冷静得了!得把他看到的告诉楚悬!
烛天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爱希莉娅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你想被使徒发现吗!”
仿佛打上高度马赛克的“使徒”,用纯正的亚特兰蒂斯语咏唱起祭典的颂歌。他的声音圣洁空灵,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很自然地觉得——这就是神使该有的声音,就连烛天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对,这太不正常了!”烛天发现他竟然很快接受了“神使不可视”这种荒谬认知。沐浴在颂歌里,他甚至产生不了恐惧或者惊讶的念头。
这位使徒,到底是何方神圣?
林德不在了,使徒和柯莉黛尔却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仿佛一开始就只有一位侍者,一切照常。柯莉黛尔递上了计数的石板,她什么也没说,使徒什么也没问,底下匍匐的人鱼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祭典就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中继续。
终于,使徒微微含首。
于是柯莉黛尔向台下公布了最后的宣判:“感谢诸位追随者不计代价的奉献,你们的牺牲与虔诚都将换来主的青睐,主的光辉终有一日重新照拂在这片神弃的大地上……”
“根据奉献祭品的情况,今年进入圣所的有52条锦鳞,4条长尾……”
这个数目已经远远超过锦鳞人鱼的人数了。烛天能感受到身旁躁动的喜悦。
这种喜悦没持续多久就被打断了,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鱼群之后。
“那边那坨马赛克,问你件事儿。”
那人全身覆盖着奇怪的白色铠甲,头上罩着全封闭的头盔。当人鱼们发现他的下半身并非鱼尾时,恐惧像水面上的涟漪般扩散开来。
楚悬从锦鳞与长尾之间通道走向使徒,人鱼像红海的海水般为他开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嘿,你知道我家那条塞壬去哪儿了吗?”
模糊的白色人影静默地矗立,如同亘古的冰川,覆盖他全身的浓雾渐渐消散,楚悬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俊美如古希腊雕塑的脸庞,金黄色的瞳孔璀璨如天边的晨星。
他静静地凝视着楚悬。
楚悬的脚步渐渐加快,然后变成了奔跑,似乎要不顾一切地抵达那人身边。
“小米,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话到嘴边改了口,他想说的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奥尼尔之眼……”塞壬的眉眼之间闪过痛苦之色,他向楚悬伸出手:“楚,帮帮我……”
烛天一脸懵逼地看着原本飞扬跋扈的楚悬突然像给雷劈似的满面羞赧目光如水扑向马赛克笼罩的使徒。
他在叫谁?小米?
这是个什么情况?难道楚悬把使徒当成米拉克了?难道在他眼中,使徒是米拉克的模样?
该死,这个阴险的马赛克,人类上当了!
没等烛天扯开喉咙大喊,奴隶霍霍一个飞扑,把烛天压到了肚子下面。
“唔……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类!”
眼看楚悬正要搭上“米拉克”的手,他的另一只手闪电般雷光出鞘,一道刀光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而过,划向“米拉克”的脖子。
眨眼之间,“米拉克”好像一只水母般飘然而起,轻巧地避过楚悬凌厉的突袭,落地时又变成了云山雾绕的“使徒”。
“都2050年了,你们这些窥探意识的反派还在玩这一套,你不觉得你脑子里缺点什么吗?变成小米算什么?有种变吉赛尔邦辰我让我爽一把啊!”
楚悬挥刀指向使徒的头颅:“我再问一遍,我的小米在哪?”
使徒伸出一只手,缓缓指向地下:
“他已经沉入吾主的怀抱。”
这和陆地人说回归上帝的怀抱一个意思。
“很好……”楚悬不怒反笑,拎着刀,一步步走向使徒。
使徒伫立在那,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冰山。他用圣洁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发出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取藐神之人,予侍者之位”。
爱希莉娅想要侍者的位置不错,但她也得有命拿,与楚悬作对无异于送死。而凯伊丝更是知道陆地人的恐怖。于是爱希莉娅连同她身边的一干人没有动,凯伊丝也约束着他的族人们没有出手,只有成百上千的奴隶一窝蜂地冲上来。
面对蜂拥而至的千军万马,楚悬风轻云淡地向柯莉黛尔提出一个问题:“一个陆地人,能换多少个名额?”
没人回答他。
当然这早有预料,不过想来这个数字不会太小。
楚悬笑了,他走向凯伊丝,不顾她惊恐万分的目光,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瞧,你们抓到我了,我现在是你们的猎物了!”
他又凑到凯伊丝耳边,低语说:“这是烛天还你们的。”
凯伊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当……献给奥尼尔的祭品?你会再也回不来的!”
楚悬拍了拍她的脸颊:“啊……我知道,我知道啊……”
烛天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楚悬要做什么了——
不能这样!这不就正好遂了使徒的意了吗!他就是要杀你,就是要将你投入海沟做奥尼尔的祭品!海沟内充斥着暗流和漩涡,海沟之下被传为奥尼尔所在的神国,也许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得想办法联系上他……对了,通讯器,通讯器还在!”
趁着所有人鱼的注意力在别处,烛天打开通讯器连着“喂”了几声,眼睛死死地盯着楚悬。
要听到……你一定要听到啊!
楚悬听到了。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与烛天相汇,嘴唇动了动。
似乎在说:“隐藏好自己。”
他朝使徒比了两个中指,嘴角的狞笑一直裂到耳根,脚下一蹬,跃下悬崖。
“我们会再见的。”
排山倒海的丑陋野兽一拥而上,淹没了他方才踏脚的位置。
第92章 破茧
坠入深渊是什么感觉?
如果就这个问题问现在的楚悬,他会说——没感觉。
过去他有深海恐惧症,但是现在他不会再害怕了。他知道深渊之下等待他的是什么。
“小米,等我。”
海沟中的暗流就像大峡谷里的强风,从不同的方向咬住他的四肢,似乎要从他身体上撕扯下来。楚悬贴着崖壁小心翼翼地下坠,抵御狂暴的水流。在没有岩石凸起的地方,就反向喷射出气流减缓下降的速度,以防骤然增强的水压对机体造成损伤。
楚悬就好像暴风雨中的一片风帆,被乱流抛来,扯去,甩向意想不到的地方。战术面板的压力指数狂飙到红色区域,耳麦里传来立即上升的警报,碰撞指示器和平衡仪也响个不停,红色的警示灯映照得头盔内一片猩红……但楚悬完全不在乎。他关闭了所有指示灯,只保留一盏头灯,在绝对黑暗的深渊跌跌撞撞地下沉。就像一颗渺小的陨石,坠入黑暗的怀抱。
深海与天空类似,就像穿过狂风暴雨的对流层越入平流层,跨过暗流区,水流渐渐平缓。楚悬抽出匕首插进岩石间的缝隙稍作喘息,从黑暗中突然飘出一点幽蓝色的星光,就像一只小幽灵,环绕在楚悬的头灯旁。
楚悬伸手去摘,那颗幽蓝色的星星却像受了惊吓般从他手中倏尔远逝。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全身缀满蓝色荧光点的乌贼。幽蓝色的星光在楚悬身边接连点亮,下沉,再下沉,越来越密集的星光向高处流淌,宛如一道流向海面的银河,让人如同坠入外层深空。
可惜楚悬这厮可没有什么欣赏美的概念,他就一个念头——小米肯定饿不死。
栖息在海沟的浮游生物体内含有蓝色的荧光物质,其他捕食者以浮游生物为食,荧光物质就在更高级掠食者体内富集。海沟的环境具有封闭性,久而久之,在这片暗无天日之地,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荧光生物圈。
深海生物的趋光性吸引着无数的星光在楚悬身边汇聚,汇成一股庞大的荧光流,环绕着楚悬的身躯,同他一起下坠,直到深渊尽头。
在到达战术外骨骼装甲的抗压极限前,楚悬抵达海沟底部。这里并不是荒芜的世界,海床上栖息着无数细小的荧光生物,漫山遍野,仿佛开满奇异花朵的原野,又仿佛星屑碎地。
在这片荧光的原野之间,楚悬发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那是一个茧?还是一棵树?
总之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在幽蓝色的海床上,静悄悄地悬停着一颗散发出柔和白光的“茧”。茧的下方连接着错综复杂的管道。管道的另一端连接在海床上,在海床上铺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就好像盘根错节的树木根系。
楚悬屏住了呼吸,他从空中缓缓靠近那颗巨大的茧。那颗茧由无数细小的白色管道包绕而成,管道里似有蓝色的光点在流淌。管道延伸而下,就变成了海床上盘根错节的网络。管道网络上的白光暗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殷红的血色。盘跟错节的网络下层层叠叠的尸骸:有大型的鱼类,鲸和海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人鱼的残骸。在巨大的水压下,所有尸体都被挤压成了薄薄的一片。
海神没有享用人鱼的祭品,所有的尸体都成为了孕育“茧”的温床。网络状的管道就好像树木的根系,抽走了尸体的营养,沿着管道向上输送,供养茧里的东西。
“咔擦。”
楚悬听到了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这个声音很轻,但是在永恒寂静的深渊之下,任何轻微的声音都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明显。
茧裂开了。
蝴蝶睁开了金黄色的眼睛。
在天之涯,地之渊,永恒寂静之所,星光流转之地,时间仿佛在此停滞,两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灵魂相对而立,共膺这片刻的重逢。
楚悬无数次设想过重逢时该是怎样一番光景。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没有炽热的告白,没有刀剑相向,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台词……有的只是最简单的寒暄:
“楚,好久不见。”
这么多天以来,楚悬也终于展露出会心的笑容:“是啊,好久不见。”
拼图上缺的一块被填满了。
沉寂了许久的心脏又一次开始了跳动。
动力充沛的活塞机拧动了情感的阀门,从未有过的悸动奔淌而出,楚悬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想和他在一起,想用光速扑到他身边,想拥抱他,想对他说我想你。
无关肉体,无关情欲,只是思念喷薄而出的冲动。
原来陷入恋爱状态的人会这么蠢吗?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楚悬从空中一跃而下,张开双臂,扑向半个身体还陷在茧里的塞壬。
快点出来啊,接住我啊,难道想被我笑话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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