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下,还有另一种东西。
一些或带着硬壳或呈现出软体动物形态的生命体在海水下蠕动,逐渐拱卫着某个庞然巨物浮出水面。
就在这时,联邦某个研究所内的报警器突然发出刺耳的鸣笛。
负责看守的管理员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声嘶力竭地冲着所有人吼道:“是‘神骸’!‘神骸’被移动了!”
首都星一处被严格管理控制、戒备森严到连空气都弥漫着紧张气息的宅邸中,一个衣饰华贵、身上每一个褶皱都经过精心打理,而此前一直躺在房间正中心的床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忽然之间睁开了璨金色的双目。
另一个半球的居民区中,正在和放学之后完成作业的艾丽卡交谈的温蒂猛然之间攥紧了拳头。她暗金色的双眼中的瞳孔缩成一条笔直的缝,灰色齐肩短发被某种力量惊起,灯光下别在额头侧的发卡更显鲜红。她佝偻着脊背,像一只突然遇到敌人的猛兽,不可抑制地戒备起来并从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嘶吼声。
阿撒托斯腰间的匕首竟然在这一刻一跃而起,似乎想要跳窗逃跑,却被持有者一把抓住。
神明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落在天空中浑圆的天体上。
首都的卫星反射出的光芒如此皎洁纯净,没有一丝乌云遮挡。
他本来是打算明天一早动身去克明廷的。
伊戈尔已经买好了飞船票,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那颗星球上。
然而阿瑟比他想象中的更敏锐,或者说,更加了解他。
另一个房间中的尤里耳中的音乐声骤然狂乱地作响,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到窗外的夜空中亮起只有在战区才能时常见到的警报灯。红色的光芒笼罩了大半个城区,月光下,有悬浮车的引擎声和尖锐的警笛声。紧接着,附近最近一座军事基地上空传来战斗机的轰鸣。
显而易见,有什么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大事件发生了。
福特·希尔今晚加班到九点钟,刚到家没多久正打算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休息,就看到移动终端上上司的连环轰炸。
他陡然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而照进房间里的红色光芒为他的预感做了注解。金发男人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余光瞥见上司的最后一条短讯:‘地点是贝诺西海!现在立刻马上出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
**
“驻扎在海上堡垒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
深夜近十一点钟,马安堡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安东尼奥马不停蹄地赶到莎伯琳娜·格维拉身边,发现对方已经面色沉静地坐在会议室中等他了。
“这很难用简单的决策失误或者一时大意能够解释清楚。”安东尼奥飞快地说道,“先不提虫族究竟如何短时间内在首都培养出一群新生的先锋军,他们究竟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进入贝诺西海,又是如何知道那里埋葬着一具数千米长的异兽尸骸的?”
教廷的研究员一直管那东西叫做‘神骸’。
而安东尼奥却顺应莎伯琳娜的意思,称呼祂为‘异兽’。
莎伯琳娜没有立刻为他解答,而是一挥手接通了来自海洋上方的通讯请求。
顿时,一个半米高的虚拟屏幕浮现在二人面前。
肉眼可见地,数公里内,整片海洋都已经被某种看似弱小但数量巨大的生物占据了。它们相比浮在海平面上的骸骨而言不值一提,但是却多到像海水下的沙砾一样一眼看不到边际。这些被催生出来的、发育不良的小虫近乎本能地拱卫着惨白色的巨大尸骸,哪怕被天空上倾泻出来的榴弹击中也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空中的云层被狂风吹散,月光映照下,空气中有更多苍蝇蚊子似的小虫嗡嗡鸣叫着,卷起黑雾般向着无人机与空艇冲锋。它们的尸体一批一批地落在海面上,随着海浪沉浮,远远望去就仿佛在波涛中铺就一片黑色的地毯。
这些虫子也的确具备辉煌的战果,几架无人机被它们破坏了炮口和发动机,燃烧着火光打着旋跌落下来。
“……”
安东尼奥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讶再到一片空白。
“阿瑟对自己的同类,比战场上我们对待俘虏还要无情。”
“他恐怕不会把他们当成同类。”莎伯琳娜慢慢说道,“没有思想,说不定连大脑都没有发育完整,只剩下本能和被阿瑟驱使的意识,这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可有可无又足以速成的小型军队。”
类比人类一直在探讨、但是从未有过定论的克隆造人技术……人类尚且要考虑伦理道德与社会反响等等很多乱七八糟的因素,然而虫族中阿瑟是绝对的□□者,他们也很少对除自己亲人以外的同类抱有善意,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预知。
遗憾的是,人类一方得知阿瑟足以命令整个族群这一消息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不足以根据情报变换很多布置。
“他可能本来拥有更危险的计划,这样的军队一旦发育完全将很难抵挡。而在这种时候把尚且未成熟的幼虫们一窝蜂地抛出来送死,很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 “你说得对。”莎伯琳娜看着屏幕,“但这不能掩盖我们今夜的损失……我要去贝诺西海。”
“什么?不行!”安东尼奥立刻否决,“这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莎伯琳娜站起来,“教廷那位教皇已经清醒过来了,他绝对会去到第一线战场上。现在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如果我不去的话,明天一早联邦政府和教廷在民间的声望天平就会大幅倾斜。”
“可是……”
“不能有可是。”女执政官将身上的长裙脱下来,一把扔在地上,更换更便于行动的战裙时,她踮起脚尖在安东尼奥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国防部部长大人完全愣住了。
“别担心,安东尼奥,我也上过战场。”
安东尼奥讷讷无言地看着她,几乎要手足无措起来了。
**
天空中的月亮忽然间变成了血红色。
刚开始人们还以为那是警报灯的光芒,但是这红色实在太过鲜艳夺目了,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不对劲,仰着脖子向深蓝色的夜幕看去。
血红色只在那圆滚滚的天体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仿佛滴落下的水膜般消融不见了。
银白色光芒重新笼罩着大地。
而在临近的那颗星球上,阿瑟平静地抬起头,感受到天空之中那两颗位于地平线两侧一左一右的自然卫星,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两只满含着憎恶与恶意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第97章
这样的感觉对阿瑟而言无比的熟悉,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地习惯于面对这种不包含善意的目光……虽然,在最开始绝不是这样。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位于首都星贝诺西海上的那些延伸出去的‘肢体’见到远方越来越多的武装力量开始向着深黑色的海面靠近。火光照亮了这一方天地,也驱散了天空中的阴云,让皎洁的明月照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但这对阿瑟而言并不算太坏的消息。
因为与人类建造的钢铁庞然巨物对战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仅起到搬运左右的幼生期虫卵,而是以这具腐朽的骨骼孕育出来的其他东西。
很快,海平面上的人们注意到,已经渐趋平静的深海突然间再次涌起暗潮。
那些漂浮在水中的幼虫尸体慢慢地沉入到水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下方贪婪地吮吸着、打算以那些肉块为食一样。
其实如果不考虑原料的话,这一幕还有点类似炖骨头汤的感觉。
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这么想。一种无可忽视的预感告诉他们,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漩涡的中心出来了。
一个在这种不算太冷的天气里仍然披着厚重的深红色绣金纹斗篷的老人在同伴的搀扶下站在敞开的直升机门前,他有着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和一双与苍老的年龄不符的、一点也不浑浊的璨金色眼睛。
搀扶着老人的年轻人也低头看着脚下的大海,难掩恐惧地问道:“他想要做什么?”
“应当说他已经做了什么。”
老人淡淡说道:“联邦或者教廷里,应当是有虫族的内应。”
年轻人露出愕然的神色。
“贝诺西海下方的神骸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看来,阿瑟不仅知道它的存在,甚至在利用那躯体的程度上比我们更胜一筹。”
说完这句话,老人转过头,看向人类大部队的后方:“莎伯琳娜那个女人也来了,没想到我睡了整整五年,她仍然坐在执政官的位置上。”
这个话题不太好接,年轻人尴尬又难堪地赔笑了一下。
“她是来做样子的?还是……”
沉默片刻,老人不再针对莎伯琳娜发表意见,而是一撩衣摆,就这么跪在脏兮兮的直升机底面上。
搀扶着他的年轻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知所措地也跟着跪了下来。
老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直接闭上眼睛开始向着不知名的存在祈祷。
随着他的喃喃低语声在夜风呼啸的上空响起,水下的生物浮出水面的速度一下子减缓了。天上的月亮好似又变大了一圈,像个亮晶晶的盘子,倒扣在深蓝色的穹顶上。
跪在老人身后的年轻人明明离得那样近,却无法听清也无法理解老者口中吐出的字句。他只看到被风吹散的乌云再次笼罩过来,偏偏一点也没有遮挡住那轮明月。而银白色的电光正在云层里穿梭,发出爆裂的声响。一霎那,漆黑的夜幕被闪电划破,恍若白昼,连眼前似乎都被白色的光占据着,吞噬了周围黑夜里的一切事物。
蟒蛇般的惊雷落在越来越颠簸的海平面上,仿佛一只白色的海鸟一头扎进水里。水下的生物感觉到了威胁,猛然间剧烈挣扎起来,而被幼虫们拱卫着的苍白骸骨却在大自然的淫威下纹丝不动,如同被铁钉贯穿钉在那里一样。
年轻人扎大嘴巴,无意识地发出惊讶的喊声,他的声音在雷声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就连周围喷火装置和发动机引擎声都显得悄无声息。
不知什么时候,另一架直升机停在附近,莎伯琳娜·格维拉站在上面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安东尼奥的声音也没有人能听见:“这就是他用难以清醒的代价换来的力量吗……”
阿瑟找到一处克明廷镇河岸边缘的长椅坐了下来,眼中是纯然的兴奋与期待。
“你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声音从他身侧不远处传过来。
“您来了。”虫子微笑着说道,“我以为您会留在首都星庇护那群人类。”
“你以为?”阿撒托斯挑起眉,他看上去虽然不太友善,但也不怎么生气。
“我本来以为我很了解您。”阿瑟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但是看来您更换了身体之后,就连行事习惯也有所改变……还是说当初我认识的您也不是您的真面目呢?或许我试图揣测您的这个举动本身就不现实。”
“不过容我问一句,您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吗?”
阿撒托斯觉得自己没有误会阿瑟的意思。
虫族的统治者似乎觉得他会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
过去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居然给这位看上去也不傻的智慧生物留下这么博爱的印象?
他实话实说:“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有因此冒犯您的话,那您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瑟看上去真的很困惑,阿撒托斯也很好说话地解释给他听:“你不应该对伊戈尔的朋友动手。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很难过。这是你的错,因此我来找你解决这件事。”
阿瑟愣住了。
他看上去完全没想过这个理由:“您觉得那个人类会因为这件事感到难过,所以您就来了?”
虫子的语气太不可思议了,阿撒托斯觉得有点不爽,感觉自己喜欢吃甜食的小癖好被轻视了一样:“这很重要。如果你的死亡能解决麻烦,那么不如一劳永逸。”
站在他对面,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类一样的虫子嘴巴张开又闭合,好一会才说道:“我的死亡不能令战争停止。会有下一任虫皇接替我的位置与思想,掠夺的本能可在我们的灵魂里,除非我的最后一个族人湮灭在宇宙里,否则结局永远不会被改变。”
话音刚落,阿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来了。
与此同时,某种对从理应当未发生过的‘灭族’的恐惧令他的身体微微战栗,仿佛在下一刻,距离他几米远处的看上去沉默寡言心平气和的神明就会撕开自己易于相处的假面,将赤|裸裸的冰冷的真实暴露于所有生物眼前。
怎么会这样?
他颤抖着心想,一幕幕带着难以抹除的血色的画面飞快闪过他的记忆深处,比任何想象得到的恐怖场景还要难以描绘。这些画面他根本从未经历过,却历历在目真实的可怕。 阿瑟自己记忆中的阿撒托斯尽管说不上仁慈,但却绝对可以称得上宽容大度。祂很少生气,也很少表露出自己的喜恶,只有在与阿瑟对话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少许不同,这让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确受到了神明的偏爱。他曾经犯过很多错误,有些无伤大雅,有些显得格外冒犯,而阿撒托斯从来没有责问过他。
比起活着的生物,祂更像是一尊有着实体的、受人供奉的神像,或是某种概念的具象化。
也正因为如此,阿瑟才觉得阿撒托斯不应该因为那种荒诞的理由跑到克明廷镇。
也正因为如此,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自己如此恐惧,为何脑海当中会呈现出许许多多仿佛已经发生过的他绝对无法接受的残酷画面。
比起永恒的长眠,对活着的生物来说,命运被掌控、记忆被篡改、流逝的时间被剥夺、自我认知被磨灭……在意识到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如此虚假的瞬间,哪怕重塑而成的生命显得如此美好,它依旧比死亡更加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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