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偷偷地打量着他如诗如画一般的漂亮侧脸,不敢发问,内心却充满好奇。
他既不知这位很是贵气的俊美郎君的身份,也没有能从官服颜色来判断出品级的本事。
但过往会搭乘他这只不大不小的船的,也有些官员,都是穿青色或绿色官袍的。
与这位所着紫色,显然很是不同。
哪怕再不清楚青色和绿色上头具体是什么,他也不难猜出紫色的品阶,定然要再高一些。
可再一瞧这郎君的轻得不可思议的年岁……
船夫又不敢肯定这一猜想了。
莫不是哪个商贾人家的小郎君,特意裁了身与官服差不多款式的袍子穿,来过过瘾?
——这倒有可能。
想着自家将近而立,还在寒窗苦读的大郎,船夫越看越觉得像。
毕竟真正的朝中大员,哪儿会是这般轻的年纪,又如何会连个下仆或是女使都不带,只急急忙忙地乘坐他这小船。
船夫心里虽是猜测不断,但因拿了陆辞数额不小的额外赏钱,干活还是无比卖力的。
在他所雇船工的无缝轮换下,船只一路极速前行,不曾有过片刻停顿。
每当遇到船舶司查验时,陆辞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低调地按序等待,只命船夫直划到最前去,向官员亮出由皇帝亲署、宰执画下花押,又由吏部按章的文书,即可立即通过。
每当见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的船夫心里那原本很是笃定的猜测,就又动摇了。
……这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来头?
只可惜他百爪挠心的煎熬,并未让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的陆辞所察觉,更不曾好心开口,替他解惑。
陆辞原想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才最为快速。
但真正到了路上后,他很快发现因逢年节的缘故,不论是常年打鱼的渔夫也好,远行的商贾也罢,都已提前数日,各自归家庆祝去了。
水面上船只寥寥,丝毫不见平日的阻塞,路途很是畅通。
倒是因商贩收市早,集市上难寻好马,改换陆路,反而不便。
陆辞见此情形,索性在除夕夜和春节这日,给船工们又发了一笔赏钱,劳烦他们继续朝密州港的方向去。
仅用了十日,在年初三这日,陆辞就顺利抵达了密州港。
仍旧是灯火辉煌,人生顶峰,车水马龙。
刚踏上暌隔多年的家乡的土地,陆辞戴上帷帽,望了眼繁荣热闹的街上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各式建筑,不免恍神。
每次回来,总会相隔数年,足够街道大变样了。
将最后一笔船资给付后,陆辞依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赁马处,就直冲陆家所在的方向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待陆辞一路催马,以最快速度赶到家中,一摘下帷帽,就将守在门口的护卫给狠狠地吓了一跳。
因这位陆郎主的模样实在太过出众,令人见后难忘,即使那几位曾追随他上京的旧仆已有多年不曾见他,在容颜未改的情况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郎主怎么忽然回来了?
陆辞无暇去理他们面上的惊愕,也不及回应那些脱口而出的问询。
在船上这十日里,他自是不可能再收到钟元的信件的。
担心娘亲的病情在这十日里发生了变故,他径直拨开他们,迈入家门,在一群近些年逐渐增添的、不曾见过他的下仆和女使的惊讶目光中,大步流星地朝小厅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小厅,在小径末端的布置得精巧的小花园里,他便看到了躺在亭中一张小塌上,好似熟睡的人。
——若非病得厉害,因早年穷苦、劳碌惯了的母亲,是绝无可能在日头正好时不去自家铺席上巡视的。
在看清母亲如今模样时,陆辞面色不改,瞳孔却倏然紧缩了。
同记忆中那在上次分别时,尚且身子英朗,做事风风火火,算小账也充满干劲,笑容满面的娘亲的模样一比……
他险些不敢相信,眼前这形销骨立的老妇,会是同一个人。
陆母面色蜡黄,哪怕穿着厚厚冬装,也能从露出的手腕和面庞看出她已是骨瘦如柴。
被厚被覆盖的胸口,只有极微弱的起伏。
——哪怕是再不通医理的人,看到这一幕后,也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出,病人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陆辞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那点轻微的起伏上。
一直悬着的心,也随之一定。
最起码,人还活着。
陆辞放轻了脚步,在那张明显是临时添放在亭里的小塌边坐下,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模样,并不去触碰她。
即使是女使们不知所措地想要接近,也被他以手势及时制止了。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微俯着上身,既能挡住寒冷的风口,又恰好能容许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睡着的人身上。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陆母一直睡着,他则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姿势也反复雕塑一般,不曾有半点改变。
只随着日渐西斜,夕阳的橘色落在陆母闭合的眼帘上,加上渐渐流逝的温度,让她慢慢苏醒。
当她缓缓地睁开眼,以茫然的目光对上陆辞带笑的眼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辞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好一阵,才愣愣道:“你,你怎么来了?”
不等陆辞回答,她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了然又放心地自答道:“还好是在梦里。”
陆辞微垂眼帘,这才温柔握住她干瘦如柴的手,微微笑道:“娘亲故意说这怪话,也赶不走我。”
感受到手背手心传来的温暖,加上与梦中略有不同、更为不怒而威的气质,望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陆母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不是以前做过的无数梦境中的一个,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现实里的。
陆辞,竟是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陆母后知后觉起了自己的病,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抽走,便小声道:“……辞郎怎真来了?”
陆辞笑而不语。
他微侧过身来,向局促地等在一边的女使们递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赶紧上来,将挡越发寒冷的晚风的帘子张开。
“此处越发冷了,”陆辞不答她的问题,只手伸到她厚厚的被褥后头,略一使力,就将轻得厉害的娘亲给抱了起来:“回屋再说。”
“不可,不可!”陆母被他这一举动又是一惊,连续咳了好些声,才惊慌失措地要将他推开:“切莫如此!我若将这死病染我大儿身上,那真是死也不瞑目了。”
陆辞却不顾她那点丝毫无用的挣扎力道,强硬地将她抱回卧房,才坐在床边的长椅上,面上淡然得看不出丝毫不安和恐惧,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娘亲这时应知,当我由钟兄口中得知实情时,是如何心情了罢。”
“钟家那小郎……说的?”
陆母被放下后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赶紧缩到床榻最里头。
待她稍微离陆辞远了那么一些,安了心了,才有暇反应方才的话。
只是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到底没说出口。
她已病了有一年了。
起初只是小咳,因她早年积劳,一直小疾不断,是以只觉是略感小风寒,并未太放在心上,只请大夫上门抓了几服药,每日按时用过后,就照常往店里去了。
结果一个月的汤药下去,不见丝毫好转,她才不得不又换了一名大夫。
只是汤汤水水灌了无数,诊断出的病名也一改再改,唯独不见病情好转,反反复复下,甚至越发严重了。
到最近半年,她连行走也艰难,一身无力,终日昏睡。
在四处求医问药无果的情况下,她终于有了寿命将至的预感。
她,应当是活不久了。
只是她始终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便攒着那仅有的气力,维持着每月给独子的书信上字迹不改,以免让远在京中的陆辞担心。
却不料被前来探望他、而一直被她寻各种由头避而不见的钟元起了疑心,不惜翻了墙头进来查看,才走漏了这消息。
听她沉默,却竭力离他远些,就生怕这咳症害了他,向来能言善道的陆辞,竟也说不下去了。
他明知她如此勉强,是出何缘故,又怎么可能忍心质问和苛责,或是表露自己一路的忧心,进而剖她的心呢。
他轻轻叹息一声,在母亲歉疚、心疼、又担忧的目光中,重新恢复了轻松的口吻:“娘亲好好歇着,赶我走的话,就莫再出口了。”
“我儿大了,定然每日忙得很,而你忙的那些,我除了听那些从秦州来的商贾说上一些,根本也帮不上忙。”陆母还是坚持想法,慢慢道:“官家……如此看重你,你当倾力报效,我这只是小病,你纵使来了,也派不上用处,着实不必特意赶来,还不如将你那才学,作用到该作用的地方去。”
话固然说得深明大义,陆辞哪里不知,她最怕的,还是耽误了他的前程?
陆母见陆辞沉默,以为他听进去一些了,不由有些欢喜,赶紧继续劝道:“你快些出去,你体弱得很,可千万莫染了这屋里的病气。若再不出去,我不止病好不了,人也得气着了。”
陆辞闻言,闭了闭眼,并未劝说什么,只顺着她心意,起身退到房门处。
“我夜里再来。”
陆母急道:“哎!”
这么说后,陆辞不听她再三的劝说,往前厅去了。
在前厅等着的,是坐立不安的钟元。
看到陆辞后,钟元既不惊讶他赶回来的神速,也不问别的废话,只加紧脚步上前,脸色凝重道:“我已问清楚了,咱娘这病,的确找了不少人诊治,都不见成效。我前日就派了人,去周边州县去寻访名医,若有擅肺疾的,我绑也将人绑回来,你尽可放心。”
陆辞一言不发,只将这位久未谋面、来自年少时期的友人用力抱住,沉沉道:“好。”
钟元微微一愣,赶忙也用力回抱一下,就很快放开了。
把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他忍不住皱眉道:“你打小底子也不好,这一路赶来,只怕歇都不曾歇,可千万莫要累坏了,平添一病号不说,也得让咱娘急死。”
陆辞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我这便去歇息。”
经这些天不眠不休的奔波,小船上又颠簸得很,加上心中牵挂,他身体的确有些不适。
想着小寐一阵子,并无意逞强。
“你心里有数便是。”钟元打小就对陆辞信服,见他有着分寸,也就不多说了:“我听人说这次回来,仓促得很,连个人都没带。我想着临时寻仆役也不方便,索性自作主张,就先从我那拨来几个,你暂用着,待有些闲暇,再正经找吧。”
陆辞颔首:“好。”
钟元难掩担忧地看他一眼,把剩下的话憋回了肚子去,加上这时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连茶也没喝,就撂下句‘我明早再来’的话,就匆匆离去了。
钟元走后,陆辞似放空了思绪一般,盯着桌上的茶碗花纹看了许久,才猛然想起一要命的疏漏。
——他在婉拒了官家派驿站骏马相送后,竟忘了恳请官家派御医随他来密州一趟,给娘亲问诊!
陆辞的心猛然一沉,彻底顾不上身上的疲惫了,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起,直冲二楼书房去,亲手研好墨后,落笔便是一篇恳请御医出诊的恩典的文章。
等派人将信送到督邮处后,他才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让绷直的背脊挨靠上椅背,用力的揉着眉心,脑海中还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难抑心下那份余悸,只反复回想着来时的情景,仔细检查,看是否还有疏漏的地方。
他尚且不知的是,这一疏漏,在心细的小皇帝跟前,只是一场虚惊。
赵祯虽是半分也没看出小夫子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下、其实已是阵脚大乱这点。
但他在陆辞走后,忧心忡忡地站在小夫子的方位上想了一想,很快就做出了让宫中他最倚重的那位秦御医出诊的决定。
要想追上日夜兼程的陆辞,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在万般清楚陆辞这位朝中重臣有多被官家看重、知晓自己肩负重任的情况下,秦御医还是雇了一艘快船,尽可能地减少了在各个船港停留的时间,终于在初七这日,赶到了密州城。
第三百二十五章
在秦御医来到之前,陆辞一边等待着汴梁的回音,一边仔细照顾着母亲,一边增派人手,外出寻访名医。
虽是照顾,他倒不曾衣不解带地终日守在床头,甚至连真正迈入其卧房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的。
一方面是他很是清楚,相比起已照顾娘亲多时的女使们,自己凡事亲力亲为,反倒不如她们来得熟悉和精细;二则是娘亲生怕将病气过给了他,巴不得离远远的,也不可能愿意接受他的贴身侍奉。
她唯一同意与陆辞坐得近一些的时候,便是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她去庭中小睡的那一会儿了。
因陆辞回乡回得突然,加上知晓陆母真实病情的人也寥寥无几,是以陆辞自回到密州城后,始终足不出户,也不曾迎来任何访客。
除了日日上门汇报进展,关心问询几句的钟元外,并无旁人。
有御医赶到的消息,也很快就叫钟元得知。
乍闻此讯,他哪里还顾得上手头的事,想也不想地就给撇下了,一路狂奔而来。
待他怀抱着满满的希望,气喘吁吁地来到陆家,却见秦御医已然结束诊断,正一脸歉然地同陆辞说着什么。
望着秦御医的面部神情,钟元已然或多或少地猜出结果了。
他的心倏然一沉。
……还是,不行么?
陆辞仍是面带微笑的模样,客客气气地点点头,亲自送了御医出门。
站在门外头等待的钟元,安安静静地等那宫里来的大夫乘车走了,才迈开大步走上前来,却又在距陆辞还有两步之遥时,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你……”
沉浸在自身思绪中的陆辞,闻声抬了抬眼,眸底仍是一片温和澄澈:“钟兄怎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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