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里头一封封折好的竞价纸条被严格依照投入的先后顺序被取出时,最关心结果的这几位富商,也不由往前稍稍走了一步,又难掩敌意地向周围人看了一眼。
李辛……更紧张,不小心走了两步,还因靠得太近,被警惕的读价吏训斥了。
他脸色涨得通红,讪讪地往后退了回去。
耳畔隐约还听到周围人一两声嘲弄的轻哼,顿时心跳更快了。
当孙家的报价被念出时,比上回的标底要硬生生地翻了一倍的高价,瞬间惹得里里外外都惊呼声阵阵。
孙父虽倍感肉痛,可听得那些人惊讶的低呼,再看这些‘老友’们瞪大的眼,也不由得意地抚了抚须髯。
他为了拿下心心念念已久的李家庄园,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但也没办法,密封投标,同样也是取看价最高人给与,却因不知别人的价位,要为求稳妥,就得尽可能地往高里报。
孙父飞快往四周一扫,见所有人都露出几分不快的神色来,心里就彻底定下了。
——成了。
至于脸色古怪的李辛,孙父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放在眼里。
正因如此,等那位季台垣亲口宣布出孙父所竞之价,为投标者里的最高价时,孙父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了。
偏偏秦知县在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季台垣说出下一句话时,低声解释了几句。
三言两语过后,季台垣就微露讶色,在孙父充满不祥预感的注视中,淡淡看向了紧张恐惧得满脸雪白的李辛,不疾不徐道:“你便是李诚之孙,李辛?”
李辛腿都快软了,好半晌才连连回:“是,是,回大人,正是在下。”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身份的核实,早在小吏们放人进来时,就已做过了。
季台垣不置可否,公事公办地问询道:“如今价最高者为孙元礼,所出价额为六万五千贯,你可愿接受?”
孙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处,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强忍着怒火和不解,向季台垣行了一礼,飞速询道:“且慢。大人,还请恕在下失礼,可这扑买本就是价高者得,现是在下所出价额最高,怎还要问询这……这位李小郎君了?”
季台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秦知县一板一眼地代为回答道:“李辛为李诚之孙,李诚为庄园旧主……按大宋律例,扑买固具最高钱数,但需先次取问见原主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自然有此一问。”
不顾孙父一脸五雷轰顶的表情,秦知县看向满脸忐忑的李辛,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话。
这次没人打断,李辛面上,就慢慢地显现出他内心的欣喜若狂来:“在下愿意接受!”
见原是胜券在握的孙父,要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飞了,那些个投标价格不够高而失败的富商们,也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
孙父自然不肯甘心,当即冷哼一声,嘲道:“接受?难道就需凭你一句空口白话?你怕是漏听了大人所说,是要依最高的六万五千贯来购入,而不是区区一万贯就能到手的!”
孙父明显针对李辛,季台垣也不在意。
他的职责,仅是要主持扑买,宣判结果,确定流程走得无误,即可。
至于李辛,要是在有对原庄主后人的惠利——达两年内付出此价的七成——达不到的情况下,庄园就得判由孙家拿下了。
李辛手足无措了一阵,好歹脑子想起来陆辞的交代了,双手发抖地将包袱里的交子都拿出来。
他从庄户手里借来的,多达四万贯。
初初拿到手时,他还在为这个庞大的数字而惊叹,夜夜难眠,唯恐有失,现在却害怕它太少,在这看似铁面无私的季台垣前买不下来了。
孙父原是稳如泰山,这下也有些慌了。
李辛上回扑买,也未缺席,可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穷酸模样,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怎就这回,轻轻松松地拿了四万贯出来了?
季台垣皱了皱眉,又与秦知县低声交谈片刻,接着由秦知县毫不留情地开口道:“至少得足七成,剩下三成,可允你在两年内缴足,但你这离七成之数,可还差了整整五千五百贯。”
李辛脑子里先是嗡地一声,以为希望破灭了,却又在下一刻,疯狂地翻找起来。
他……加上他这次带来苏州的家中积蓄,刚好够这个数!
如此一波三折,最后尘埃落定。
看着官吏清点完那些交子,最后向秦知县和季台垣汇报了结果后,孙父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这李家庄园,兜来转去的,最后还是重归了李家。
扑买一结束,青紫着脸的孙父,看也不看一脸幸灾乐祸的周围人,就闷头出了官衙,烦躁至极地上了马,回孙家去了。
而陆辞白日在外头时,就订好了明日午时启程的商船,也得到了柳七的回信。
对着来辞行的陆辞,孙父意兴阑珊,没了半点虚与委蛇的兴致,就敷衍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投标失利的噩耗,很快就传遍了孙家,见孙父心情极差,家里但凡有点眼色的,都不敢上前凑。
孙家翁翁被气病在床,那就只剩下孙父的正妻,林氏敢了。
毕竟她已暗中了观察了陆辞好几日,哪怕对方让自家阿舅吃了瘪,可到底是出自不知内情下的孝心一片,模样俊俏,温文尔雅不说,根据大郎的话,还是个出手阔绰的。
最合她心意的还是,此人未定下任何婚约在身,家里还只剩下个体弱多病,又性情懦弱的娘亲在。
而她膝下正巧有一女,刚刚及笄,只因模样不佳,尚未许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原承包人拥有优先权。在承包期届满的前一年,政府要先询问原承包人是否有意继续承包,如果有意,通常会给予一定优惠,原承包人若钱不够,还可以“分期付款”,如在一次官田出让交易中,原佃户获得了七折的优惠,并允许“限二年纳足”。如果原承包人无意承买,政府即贴出公告,重新招标。在评标的时候,政府也会问原承包人愿不愿意按中标的价钱承买,“仍具最高钱数,先次取问见佃赁人愿与不愿依价承买,限五日供具回报”。(《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2.台垣:
监察机构叫御史台,也叫宪台,所以御史叫台官。
而言谏机关叫谏垣,所以言谏官员叫垣官。
两者合起来叫台垣。
宋之前,台是监察官员,垣是劝谏皇帝的。但宋之后,就统统拿来对付臣僚了。
极其坑爹的一点是,言谏监察官员上任百日如果无所弹劾,就要撤职罚款,所以导致他们不得不无事都生事。(《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60-p61》)
3.阿舅:即公公。
儿媳妇称呼公婆为“阿舅”“阿婆”(《假装生活在宋朝》)
第三十四章
之前孙母还不急,准备多观察几天,毕竟是最疼爱的女儿的婚事,当然要精挑细选的好。
结果就在她越看这准女婿越满意的当头,忽然得知了陆辞将回密州去的消息,当然就坐不住了,夜里一躺在床上,她就主动向沉了大半天脸的相公提起此事。
连还对扑买失利之事耿耿于怀的孙父,都被她的异想天开给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不可!”
他那女儿什么德性,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不一清二楚?
整日带着丫鬟穿个男装,上街闲逛的事没少做,正经的女红却一窍不通,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琴棋了。
若是性情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也可以弥补一二。然而她就是个好吃懒做,蛮横霸道的,相貌还很是平平。
要不是他膝下仅得二子一女,怕也忍不住有些嫌弃。
她年岁渐长,是该说人家了,而按他所想的是,就在这苏州城里找一户知根知底、脾气和善的人家,哪怕家境清贫些的也无妨。
他大可把奁产加厚几分,把人嫁去,以后也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不愁看顾不好。
谁想到他这夫人无缘无故地打起了陆辞的主意?
他态度坚决,孙母可不乐意了,冷着脸道:“你整天在外头跑来跑去,不见你为闺女挂心一二,现我琢磨了门好亲事了,你倒是文都问半句,就顾反对起来了?”
孙父在趋利避害上,还是很明白的。见她拎不清,不由不耐烦道:“妇道人家又懂什么。当初夺了女弟奁产之事,你可没少掺和,逼她远走更是有你一份,你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凭这层渊源,如今不结仇已算不错了,但瞧陆辞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你该也能看得出来。你倒好,还敢将闺女嫁给他!到时候远在密州,她纵有难事也求托不了人,你又要如何看顾?”
他最初同意儿子同陆辞修复关系,看重的不过是自己那印象中懦弱好欺的女弟好似发了一笔横财,想趁机捞一笔罢了。
等捞完这笔,哪管对面会不会记恨在心,他反正是打得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根本不打算长长久久地当门亲戚的。
不过,在真正见过陆辞之后,他的想法,则渐渐产生了些微的改变。
这么多年里他是看清了,孙家上下,就没出个真念得进书的读书人。倒是自己这多年不见的外甥,还算有些希望。
要是对方哪日真飞黄腾达,还肯顾念他们这门血亲的话,他那俩不成器的儿子说不定还有靠荫补做个低阶小官,有生之年风光一把的可能呢。
孙母倒是没考虑到这么远去,甚至还真将欺凌过陆母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了。
被孙父难住后,她默然片刻,才又狡辩道:“依我看,他若当真记恨在心,哪儿会为阿舅的身体奔波多日,又亲力亲为地照顾数日?再者,他娘亲带他离开苏州时,他还不到记事的年纪,你女弟也不似个会将这些同小郎反复提起的,怕是只知大概,不解内情罢。”
要是对恩怨纠葛清清楚楚,还能这般平静地对待他们的话……也太可怖了。
这般深沉的心机,绝不是个小郎君能做到的。
孙父显然也没往这头上想,只皱了皱眉:“他瞧着是个聪明相,哪怕我女弟不说,自己怕也能猜出不少情况来。”
孙母理直气壮道:“这些时日,你还不见大郎同他颇相处得来么?况且占他娘亲的奁产之事,都不知过去多少年了,现两家都不差这点小钱,又有谁还那般小肚鸡肠,净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你要还是担心,不如直接还回去,再赠他一些旁的什么,以此消了这点疙瘩,你也不必老想东想西的了。”
孙父迟疑了。
他依旧觉得婚事毫不靠谱,但妹妹既已富贵、今非昔比,陆辞自身瞧着也是个大有前途的,甭管荫补之事是否有戏,的确不好留这么个潜在的仇家在。
要能尽早用小钱来一笔勾销,当然最好。否则陆辞日后若真有大出息了,芥蒂可就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消除的了。
若是陆辞坚持不收,他大可说是当日非是真正据下其母之田产,仅是想替其打理而已。
话说到这头上,但凡明理的,都该同意一笔勾销了。
反正李家庄园没买下来,之前准备的银钱还在,不存在捉襟见肘的窘境,从里头出那么一小笔来办成这事,听着倒是不错了。
“反正这事你就别管了。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你也莫跟任何人提起。”
在警告过林氏后,孙父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又琢磨了会儿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将孙静文叫到书房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那表弟比较喜欢什么?”
孙静文很是莫名其妙:“爹爹问这个作甚?”
孙父清楚,送礼这事儿,也得讲究个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
见儿子这傻愣愣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皱眉头,语气就不好了起来:“平日没少见你去寻他,怎连他喜好摸不清楚?”
“我虽没少同表弟见面,却从不见他对何物特别喜爱过,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孙静文不满地为自己辩解一句,随随便便答道:“照我看来,天底下就没人不爱银子的,他想必也不能免俗。”
莫看是一些自诩清高人口中的铜臭之物,可连当今天子、朝中的达官显贵都爱不释手哩。
孙父从前就只觉长子只有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机灵,不想现在连这么点优点都没了,一时间只觉身心俱疲,打发道:“你回去罢。”
孙静文也为一来就挨顿训斥之事感到老不快活,被孙父赶走,正是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走了。
孙父省得为这么件小事多费心思,更不想让陆辞再在这儿多呆了。俗话说夜长梦多,说不定自己那拎不清的夫人还不死心,又得惹些事端来。
在掌柜的送来账本时,他心念一动,索性将那日被陆辞扫空的货物所价值的银钱数加起来,兑成密州内通用的交子一张,叫管家给陆辞送去。
当然不能静悄悄地送,而是等陆辞上了马车,前往港口了,再大张旗鼓地送,好让别人知晓,自己待这外甥可不算薄。
陆辞彼时已上了船,见着孙家管家带着一行人前来相送,不免有些意外,得知来意后,更是坚决不肯受。
管家连忙将孙父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拿了出来,小声向陆辞解释了好几句。
比陆辞朱说还早一步上船的柳七见陆辞久久未回,不由出舱室来瞧瞧情况,刚巧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端的是潇洒好看,又悠悠地走到跟前,声音不大,却足够叫周围好奇看热闹的人听个清楚:“陆弟还是收下罢。既是你舅父替你娘亲打理奁产所得,你又怎好代母拒了?”
“柳兄所言,确实在理。”
陆辞叹了叹,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管家顺利完成主家交代,也大大地松了口气,目送载着陆辞的船只行离后,便回去向孙父汇报了。
孙母还盘算着如何叫女儿偷偷见上陆辞一面,就得知这一噩耗,当然不依不饶,大闹了孙父一场。
孙父任她乱发脾气,听了一阵不耐烦了,干脆躲进书房里,但关乎女儿之事,却坚决不肯松口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陆辞看着虽随和孝顺,可骨子里,怕不是个好惹的。
要真是好拿捏的人,就不可能在这么轻的岁数时,就敢孤身乘船远下,途中还未出过任何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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