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说眼前一亮,正要答应,陆辞就挑了挑眉,先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再淡定地回绝了这一建议:“不必。我还有好些话,等着与柳兄秉烛夜谈呢。”
“……是,是吗?”
柳七不防陆辞这一反应,干巴巴地笑了声。
他自知想半夜偷溜出去寻老相好的目的被看穿了,心虚之下,也不好再坚持。
只是等五人各自沐浴过后,聚在一楼用晚膳时,他心不在焉地草草用完后,再次没忍住,建议道:“难得来大名府一趟,又只将逗留一晚,若如赶路时宿在车上那般直接回房歇息,岂不浪费了这锦绣良辰?”
陆辞以筷挟了一只当地的特色姜蝦,等不疾不徐地咀嚼完了,才不置可否道:“哦?”
柳七点了点头,殷勤道:“愚兄往年赴京赶考,也曾途经此地,于这城中趣地,虽不晓十分,但也识得七八。如若诸位不嫌,我愿为向导,领你们逛上一逛,也算不虚此行。”
朱说轻轻哼了一声。
他对柳七也十分了解了,当然能猜出,对方八成又是城里有相识的歌妓,路过时想又续会儿露水情缘了。
陆辞颔首:“柳兄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难得来这么一趟,又只做短暂停留,若只闷在屋里等明日一早离去,的确可惜了。”
柳七一乐,刚要开口,陆辞就垂了眼,一边漫不经心地擦拭白玉一般的指尖上沾的丁点蝦油,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此地的坊巷市井,买卖关扑,梁园歌馆,灯火樊楼……”他如数家珍,一口气道出十几桩后:“我也略有耳闻,心生向往久矣。”
只是不等柳七笑吟吟地起身,再次自荐,陆辞就淡淡地睨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但柳兄你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就请一个都不用想了。”
陆辞显然在入住前识破柳七意图时,就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此话音刚落,就轻轻的‘啪’一声,将提前从房里带出来的一本有半指厚的册子,给放到了柳七身前。
对上柳七愕然的目光,陆辞笑眯眯道:“诚如柳兄所言那般,在下能得解元,虽有七分运气,亦有了那么三分心得。现特意整理成册,又给柳兄接下来的日程做了些安排的建议,还望对柳兄有所帮助。”
柳七还没消化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趣话,就被那排得满满当当、差点连吃喝拉撒都算入在内,不见半点空隙的行程安排给吓得目瞪口呆。
要真这么执行下来,莫说是逛秦楼楚馆了,连喝个小酒的时间都不可能有。
对上朱说和易庶很是羡慕、钟元那饱含同情的目光后,柳七无语半晌,才冷汗涔涔地反应道:“摅羽弟一番心意,愚兄甚是感动,只是——”
他好歹也是走到殿试那步才遭黜落的,怎会担心这次的省试结果?
陆辞笑盈盈地打断了他:“毕竟时隔多年,柳兄此回又因免解,事是省了,却也少了一回应试的机会,贡举条例亦有些许改变,贸然赴省试,难免感到几分生疏,难以适应氛围。现在柳兄若肯抽点时间,赏光翻上一翻,愚弟也能放心了。”
“据愚弟所知,过往亦不乏免于解试,才华横溢者,因过于疏忽大意,省试时出了差池,以至遭到黜落。真落到那步,颜面不免有损,让人很是惋惜。”
“亦或者,”陆辞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柳七:“柳兄有十足把握,不过区区省试,定是必过无疑?”
可想而知的是,哪怕是再轻狂,再自傲才学的人,也不敢打这包票。
柳七哑口无言,心里叫苦不迭。
他虽然的确喜欢逗这玲珑心思的小郎君,让其显出真实性情来,却没想到,最后目的是达到了,但他不仅惹火烧身,还被一针见血且毫不留情的挖苦,给堵得哑口无言。
成功报了这些天来,被对方带头唤‘陆解元’来看他窘迫模样的一箭之仇后,陆辞心情大快,再看向朱说、易庶和钟元几人时,就一改方才锐意尽现的气势,而变得柔和许多。
尤其面对朱说,他笑得最为温和,轻轻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说道:“朱弟素来勤学笃业,难得放松一下也好。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四处逛逛,大可涨些书中读不来的见识。”
朱说笑着应了。
四人就在柳七万分幽怨的注视中行出了客邸,顺着人潮,往闹市上去了。
不过四人兴趣不同,尤其钟元,很快就被这里的蹴鞠表演给吸引去了注意力,望着场上之人,更有几分跃跃欲试。
陆辞本意就是带领这一群小年轻来逛逛,见见世面,当然无意拘着他,便爽快地与其说好了回客邸的时间后,就领着易庶和朱说,往另一方向去了。
在路过琳琅满目的铺席时,朱说脑海中的生意经不自觉地运转起来,盯着其中几件商品多看了几眼。
陆辞留意到后,不由带了几分忍俊不禁:“朱弟若不嫌麻烦的话,现在倒腾货物,倒也不是不行。”
见朱说微微愣住,陆辞解释道:“大名府的特色商货,想必也将受汴京市民的青睐。只是路况不明,不宜带多。”
尽管他们一路上十分小心谨慎,哪怕绕路,也都要走朗朗乾坤的官道,又多跟在一些大的商队后头,可也不能保证不会遇上为非作歹之人。
要真遇上,第一时间要丢下的,就是车上的货物。
既是要以此换取路匪的犹豫,也是为让马车尽可能地提速。
朱说心里一凛,毫不迟疑地收回了看向这些货物的目光。
易庶鲜少有机会与他一向憧憬的摅羽兄出门来,哪怕只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闲逛,他也心满意足了。
陆辞见到一些轻巧便于携带,又很是精致的小物件时,便买了下来,准备给师母们和自己的娘亲带去,作为手信。
朱说和易庶则光看就看饱了,最后双手空空,未真正买下什么。
不知不觉间,也已逛了一个时辰。
市井间仍是人声鼎沸,喧闹而热闹。
陆辞感觉有些许疲累了,便在路过布置的极为雅致的北山子茶坊时,将二人带了进去。
伙计眼明手快,即刻迎了上来,笑容满面道:“客官,请问几位?”
陆辞微微一笑,答道:“三位。要个雅间。”
“好嘞!”
伙计赶紧将三人领上了二楼。
朱说蹙了蹙眉,刚要小声向陆辞说点什么,后者却福至心灵,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自中解元后,还未得暇与你们庆祝一番。现就请朱弟莫要推辞了,如若换作是你,我也定不会胡乱客气的。”
朱说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上了楼后,竟是豁然开朗,布置得比一楼还别出心裁,竟内设假山水楼台,仙洞仙桥,加上氤氲茶香,雪白水雾,当真如置身于朦胧梦境一般美好。
朱说虽跟着陆辞,有幸去过上好的大酒楼,却没进过一城中最雅致的茶馆。现大开眼界,不由跟易庶一起感叹惊奇。
陆辞却是见惯后世布置得更加巧妙和高明的高级会所的,比这好得多的待遇,也享受过无数。
对这茶馆老板的得意之作,自然就不以为奇,仍是淡定自如的模样。
他习以为常的闲适放松的模样,落在正悄悄打量这几位顾客的伙计眼里,就忍不住对他更多几分重视了。
——定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
他这么想着,说句:“到了”后,就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竹门打开,是一道细碎珠帘,拨开之后,就能将由几道屏风和盆景隔开的那三所茶室收入眼底了。
另两间茶室里已有客人在,听得门被推动的响声后,纷纷止了话,齐齐看了过来。
陆辞淡然自若,只跟在伙计身后落座;朱说则是在欣赏够新奇后,目不斜视,只关心他摅羽兄的一举一动。
唯有易庶反应最快,接触到那一道道目光后,脚步不由加快几分,脸上也跟着微微一红。
在另两间茶室里的吃茶的,竟都是些妆容精致,云裳婀娜的仕女。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城门开关的时间。
以东京(汴梁)为例,在1078年,各城门开闭时间分别是五更一点(约在深夜3点半左右)和三更一点(约在夜半11点半左右)。其他时间段,城门是关闭,不许进出的。(《活在大宋》)
2.公验:在大宋国境内行走的身份证明。
离乡之前,宋人需要到辖区的户籍管理部门申请公验:首先要用户贴证明自己的身份,还要说明自己出行的目的以及前往何处,途经何地,逗留几时,等等。这还不算完,此次出行随行的都有谁,准备带什么东西或者货物,甚至骑几匹驴马,牵多少牲畜,也都要一一汇报。(《活在大宋》)
3.宋朝女性也会去茶馆吃茶。北山子茶坊借用自《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说,汴梁的潘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4.很久以前就想说明,但一直忘了说明的一点:
老百姓的房子,哪怕再宽大也只能是民居,而且民居不叫“宅”,只能叫“家”。
“府”的话,必须是亲王,或是宰相级的权贵重臣,才能被称作“府”。
如果大小总算是个官儿,但还达不到“开府”的资格,那就是“宅”。宅的等级不同,大小也有区别,主要还是由开间和进深来决定。而且同样是宅,“大宅门”也不一样——根据宋朝的规定,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可以用一种牌楼式的“乌头门”;六品以下,七八九品虽然也是官,但已经不入流,用了就是僭越,会犯法的。(《活在大宋》)
第五十一章
等三人落座了,伙计便手执箸纸,客客气气地问陆辞道:“请问客官要喝什么茶?”
虽有三位客人,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其中为主导的是陆辞。伙计接待过无数客人,眼光更锐利一些,当然不会看错。
陆辞以一种很是放松的姿态坐在椅上,闻言微笑着:“青凤髓。再请来一段茶百戏。”
伙计爽快应道:“好嘞!”
他迅速写下后,又问:“不知客官可还需要点别的?”
陆辞莞尔道:“你们的茶点单子,也给我来一份。”
伙计赶紧掏出单子来,交给陆辞过目。
陆辞翻了几翻,很快就做了决定,一边将单子递还,一边随意点道:“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酥琼叶、芙蓉饼、金橘、澄沙团子、十般糖、甘露饼、二色灌香藕、琥珀蜜,各来一份。”
他不带任何停顿地一口气念下来,四周已是寂静无声。
饶是招待过不知多少客人的这位伙计,也被狠狠地震住了,半晌才结巴道:“……这些,都都都都都全来一份?”
陆辞淡定颔首:“有劳。”
早在街上路过这间茶坊时,他就被二楼传来的甜甜香味给吸引了。再一扫挂在门前的茶点清单,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光顾此处的决定。
伙计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后半截竟是没能跟上,只有讪讪地请陆辞再重复了一回。
陆辞耐心颇好,直接给他从头再说一遍。
核实无误后,伙计又让人搬多了一张桌子拼过来,才脚步飘忽地下楼去了。
朱说刚才当着外人的面,不想提出异议,以免损了陆辞面子,此时再忍不住了,小声道:“陆解元!这未免也太多了!”
倒不是出不起这点钱,只是那种甜甜腻腻的小点心,一口气叫十几道,光听着就很是吓人了。
易庶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也提议道:“要不,退个几样?”
“不必担心。”陆辞笑眯眯道:“茶点贵在精致,份量却不可能足到哪儿去的。况且还有你们在不是么?你们只要卖力点吃,不就不用担心会浪费了?”
见朱说一脸严肃,显然当了真,陆辞不由失笑道:“说笑罢了。安心吧,我点的有半数都是易于保存的,吃不完也不打紧,大可包好带走,路上当作干粮。”
朱说和易庶对视一眼,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陆辞又道:“要是你俩觉得特别好吃的,走前记得提醒我多要一份,好带给独自留在客邸的柳兄。省得他知我们逍遥一宿,要满腹牢骚。”
朱说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辞点的“青凤髓”很快送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着儒雅的中年男子,专门为他们三人表演分茶。
陆辞对茶道颇感兴趣,秉着几分偷师的心,自是看得认真仔细。
这与他在现代见过的那些用利用咖啡和牛奶的颜色搭配,调配出各式图样的做法,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朱说起初也兴致勃勃地看着。
但不知为何,他虽觉得这人手法娴熟,下汤运匕、使茶纹水脉变,呈花草之相的高超技艺也令人惊叹……
但真说起来,还是比不上那日他与滕宗谅一起,所欣赏到的陆辞分茶那回,来得叫他感到惊艳难忘。
忆起那日场景,朱说不禁失了失神,决定回到客邸,就趁记忆还未消散之前,尽快记下当时情景。
易庶则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随着用茶末调配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很快湮没,他还遗憾地叹了一声。
陆辞赞赏地抚了抚掌,笑着向分茶人点点头,给了对方一些赏钱后,就让其退下,招呼二人喝茶了。
作为建安名茶之一的青凤髓,很是对得起它的高昂身价,并未叫陆辞等人失望。
朱说刚还跑开了点的心思,一下就被这沁人心脾的氤氲茶香,给紧紧地抓回来了。
陆辞微微垂眸,优雅持着小小瓷杯,悠然抿了几口后,唇角便微微上扬:“很不错。”
丢下这句评语后,陆辞就放下茶杯,开始专心对付起被逐一送上的茶点了。
他不知晓的是,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在隔间有心人的眼里,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精致画卷。
朱说同样对此一无所知。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日陆兄亲自为他们沏茶的画面,动作呆呆的,漫不经心地品尝着一颗澄沙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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