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恒近乎屏息地将奏疏读完后,已是心惊肉跳,茫然无助。
在奏疏之中,陆辞未有过只言片语,而赵恒与王旦却是心知肚明的,为此发虚的,还是另外一点。
先是忽如其来的熊熊大火,后是蓄势待发的可怖蝗害……
二者接踵而来,波折不休,莫不是真是上天当真有灵,对他近些年来轰轰烈烈的造神渎神之举表示震怒,才接二连三地降下灾害?
左藏库大火时,赵恒虽心痛,尚能缓过气来。
随着大半年一晃而过,也淡忘得差不多了。
但让人闻之色变的蝗灾,却充分将之前的惧意一同唤起,卷土重来。
见赵恒精神恍惚,王旦出声了:“依臣之见,陆知州所言虽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不信。”
赵恒半晌方才回神,虚弱地点了点头,道:“朕明日便着人筹备开坛做法,祈求上神庇佑。”
王旦狠狠地皱了皱眉。
他几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糊涂至此,顽固至此。
明明一手操控了 ‘天书下凡’的闹剧,却还死撑着要闹开坛做法,祈求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庇护。
若无神仙,此举不过为浪费财力物力,使本就不济的民力雪上加霜;若是真有神仙,还公然开坛祭祀,岂不是冥顽不化的挑衅亵渎!
关乎国体,岂能如此儿戏!
王旦强忍着咳了声。
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但也知皇帝此时有多么惶恐忧惧,听不得半点否决。
他若疾言厉色,便无异于将皇帝往王钦若等善于逢迎、毫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奸人身边推。
王旦很快平复了心情,温声宽抚道:“陛下所言极是。然凡事需先求己,无策方求助神佛。现入冬才数日,一切尚早,不妨先照陆知州奏疏中所言那般,下令使各地进行排查,看是否有飞蝗虫卵埋藏土下,再定策略。”
赵恒犹豫了下,考虑到若真有蝗灾的严重后果,还是点了点头。
见官家答应下来,王旦却未跟着心安。
他在离去之前,又进行了一番宽抚。
但在见到官家脸色和缓,真要放下心来时,又话锋一转,重新将灾祸之害再三强调,使对方生不起轻视之心。
如此反复几遍后,王旦才携事离去。
目送王旦匆匆离去的背影,官家仍是心烦意乱,便招来常能说些心里话的王钦若,将奏疏里所报的蝗患之事,与其说了一说。
怎么又是陆辞?
人都去到连通判都不必配置的小小汾州了,兴风作浪的本事,倒是一点不减。
而且将其奏疏呈上,怎么又是王旦?
王钦若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在听完之后,变摆出一派轻松道:“所谓蝗害将至,不过是陆知州一人之言。其年轻气盛,又是头回外地任官,难免言过其实,不可尽信。”
赵恒下意识地反驳道:“摅羽年纪虽轻,却是个稳重脾性,断不会危言耸听。”
听出陛下明显的维护之意,王钦若笑意不减,却暗暗将继续攻击陆辞的话给暂且咽了回去,改为建议道:“即使有蝗,也是来年夏初之事,陛下实在不必忧之过早。不如除夕前后开坛祭祀时,一同禀告上天,祈求平此灾厄。”
赵恒这才点了点头:“方才王相亦是如此提议。”
不过王钦若的重点,在于用神佛之力平复蝗灾,而王旦的想法,则纯粹是‘横竖过年时要祭祀上天,不如一道办了,也省下单独办上一场要浪费的财力人力’。
听得自己的建议,竟会与王旦的不谋而合,王钦若不免心生疑窦。
然而不等他多开口问上几句,与他倾吐了一通话、却没听到什么新鲜话的赵恒已没了耐心,随意挥挥手,打发他退下了。
王钦若纵不甘心,也只有暂且退下。
在回府之后,他沉下脸,把些事交代了下去。
——就之前京中盛传的、陆辞触怒王旦,才招贬谪出京这事,怕是彻头彻尾的误会一场。
经这两回,他饶是个瞎子,也能看出,王旦非但没针对陆辞的意思,倒是完完全全的欣赏,三番两次地为其保驾护航了。
次日的早朝之中,王旦将此事正式提出,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得王钦若指示之人,倒是不提此事为陆辞危言耸听了。而是大声宣称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又为圣祖之后,‘来和天尊’的转世,现不过是区区蝗害,只需开坛祭祀、诚心供奉,即可平息。
赵恒虽听得舒坦,但心里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不自在来。
王钦若一向会办事,怎这回就如将他架到高处去,轻易下不来台呢?
自己那‘来和天尊’的身份有几分真,王钦若分明也是清清楚楚的。
若是蝗灾真能被平复了倒好,如若不能,岂不是弄巧成拙,声名扫地?
赵恒的不悦藏得很好,以至于王钦若等人未能瞧出来。
且这么一来,就衬得素来不结交朋党的王旦,很是势微力薄。
但王旦平时沉默寡言,攸关国运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的。
开坛祭祀,可以。
但不做其他防蝗措施,那就决计不可了!
枢密使寇准则拧着眉,狐疑地两边看来看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在他看来,将陆辞直接撵出京去的王旦,显然是不怀好意,要与他作对的。
而王钦若等人,则是他不折不扣的死敌。
要换作平时,两边的意见,他都多半要一同反对不可,但现在两边直接对上了,倒让他犹豫不决起来。
直到问清楚,上那道奏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辞时,寇准才一下就定了主意。
罢了罢了。
他捏着鼻子,坚定不移地站到了王旦一边。
寇准一开腔,不但让王旦一愕,也让其他人都跟着吃了一惊。
……这寇老西儿,何时改脾性了?
看着这臭脾气的寇老西儿都‘不计前嫌’,赞同了王旦的意见,导致赵恒一时间也未反应过来,愣愣地就应了王旦的话。
王钦若目光阴鸷,但陛下心意已决,他也无法,唯有顺从了。
散朝之后,王旦不禁奇异地看了眼寇准。
寇准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轻哼一声,就此扬长而去。
王旦淡淡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回了中书省,将各地排查蝗虫卵的事务,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下去了。
陆辞收到朝廷下达的公文时,便知自己奏疏中提及的蝗患之事,是真被听了进去,不由松了口气。
在等待的这几天里,他也未曾闲着,而是亲自带着人往城外农田,进行挖掘探查后,也的的确确地发现了藏于地底中的无数蝗虫卵。
没了最后一丝侥幸后,陆辞反倒彻底冷静下来了。
说白了,他所能做的,不外乎是三个字。
——尽人事。
陆辞当机立断,先以知州名义下达通告,命令农人来年开春冰化后,不得急于播种,而需先掘出地底虫卵,统一掷入深坑之中,以茅草发火进行焚烧。
挖虫卵多者,不计男女老幼,皆则以豆苖芋桑等蝗所不食的粮种进行奖赏;与此同时,再对百姓手中的稻苗遗种,进行高价收购。
陆辞认为,比起强行命令不一定能理解官府做法的农人栽种一些植种,远不如以高价收入他们手里所存的遗种,再以免费的‘豆苖种’相赐,要来得有效。
而收上来的稻谷种子,也并非无用,大可留存粮库之中,等夏时蝗害过后,作为秋播之种进行发放。
此令一出,效果果真是立竿见影的。
一听要挖蝗虫卵进行焚烧,大多人都兴趣缺缺,但等听到是有赏时,就一个个跃跃欲试,精神起来了。
除竞挖虫卵之风越盛外,尽管被官府所出的高价所惑,决定抛售手中遗种的人起初并不算多,但随着时日推长,加上陆辞所派之人大力劝说发放的皆为豆苖里的良种时,便越来越多人仿效了。
对于剩下那些不为所动,观念传统地非要种植稻谷的农人,陆辞也不进行强迫,便任由他们去了。
至于要如何鼓励汾州人畜养家禽……
陆辞思来想去,还是强忍着羞耻之心,豁出去将脸面不要一些,无奈地将‘陆知州得御赐小名饕餮,甚喜食用以各法鲜烹之鸡鸭鹅,宅里下人四处高价收购健壮活禽’的消息,给放了出去。
这一公示,却是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用。
毕竟他在冬至时,就在众目所睹之下,亲自带了一碗野鸭肉请店家烹饪的。
这一消息传出时,竟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一想到这说不得就是条发财之道,但凡有些能力的人,都为之怦然心动了……
时间一晃而过。
大中祥符九年二月,道路破冰,大地回春。
商旅纷至汾州时,就惊讶地发现,这回不闻春鸟轻啼,只见家家养鸭。
——尤其一去到城郊,皆能听取‘嘎嘎嘎嘎’的鸭声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蝗灾发生时,近臣得到一些死了的蝗虫揣在袖子里,朝议时出示,认为蝗虫已经死了,蝗灾结束了。于是有宰臣级别的官员就要率领群臣“称贺”,只有王旦不同意。第一宰辅不同意,只好作罢,但在群臣和真宗那里,这事多少有点让人扫兴。但是过了几天之后,正在上朝,忽然间,飞蝗蔽天,从大殿前密密麻麻地扫过天空。真宗见此情景,叹息道:“假使那天百官称贺,现在飞蝗忽然而至,岂不为天下所笑!”(《大宋帝国三百年7》)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客商们面面相觑,皆对此感到十分迷茫。
距他们上回来汾州,顶多也就隔了半年不到吧。
怎么一个冬天过去,汾州就成了处处闻鸭声的模样了?
在搞不清楚状况前,他们也不急着做买卖。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腹中已是饥肠辘辘,索性随意挑了一家生意瞧着很是兴隆的饭店,走了进去。
伙计赶紧迎了上来,熟练地招呼道:“请问客官是几位?”
“三位。”
那人答道。
他们运气不错,刚巧就有一张适合三人坐的桌椅空着,于是在其他尚在等待的客人的羡慕目光中,三人带着些微不自在地由伙计带着,直接落了座。
伙计热情问道:“三位客官,可要尝尝咱这儿的特色菜?”
汾州的特色菜,不外乎就是豆角焖面、石头饼什么的。
几人对此都不陌生了,随口点了之后,又问了一句:“除这之外,你还有什么推荐的么?”
“那当然是有的!”伙计乐呵呵道:“陆公祖都甚是喜爱的豆豉烧鸭,几位可要尝尝?”
陆公祖?
三人一愣。
不过,在下一刻他们就很快想起,好似去年来这上任的那位新知州,的确是姓陆不错。
再仔细回想一下,还能忆起这位陆公祖的名气可不小,还是颇受官家欣赏看重、三元及第的下凡文曲星呢。
为首那人便道:“那便来一份吧。”
伙计高兴应了,很快回去告知厨子一声,又回来给三人泡茶。
趁这一会儿,他们便与他搭话:“你们这的生意,倒是好得很啊。”
伙计一脸骄傲道:“那是,咱这儿的做的鸭盘,选食材时就专门挑得在田里跑、吃虫吃草长大的那种,肉质额外有韧劲,可不是关在笼里自己喂大、不但虚胖还肉柴的次等货!而且咱们这店,这州城里头唯一一家,能得公祖光顾过超过三回的!”
连他都亲自接待过一次哩!
三人对视一眼,为首那人又问:“我每年也来汾州做买卖,怎么今年忽然就有了家家畜鸡鸭鹅的风气了?”
于是就得到了‘陆公祖甚喜食鸭’的肯定回复。
因店里很是繁忙,都是冲着这家店做的‘连知州都爱’的鸭肉来的,三人也不好拖着这伙计太久,问了最好奇的这几个问题后,就只好放人走了 。
“这陆公祖,”他们下了结论:“若不是个极能吃的饕餮,就是太得人心了。”
若说一个才上任不过半年的知州,就能得民心到这地步,他们是难以相信的。
但要说名扬天下的状元郎是个饕餮,他们也觉得……同样不太靠谱。
怀着淡淡的疑惑,三人很快就等来了送上来的饭菜。
在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后,他们倒是一致认同了‘此店做的烧鸭、确实别有风味’这点。
临走时,他们还专程买了二十只已熏制好、可存放个数月的肥鸭,准备沿途售卖。
哪怕卖不掉,他们送亲朋好友,或是自己销了,也挺不错的。
在集市上逛着,仔细挑选货物时,他们还发现市面上多了好些从前不见的商品——什么知州绒被,知州绒枕,知州绒衣的。
但凡是羽绒制品,都清一色地打着知州名头,各个自称曾有知州宅里的下人、来采买过他们摊档货物。
当然,这样的话他们要真信,那就是傻子了。
来这大半天后,三人也渐渐适应了远远听得城外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城里多了许多跟鸡鸭鹅相关的制品的新景象,变得很是淡定了。
三日后,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所充满各种各样的美味鸭子的州城时,所带的货物,除了以前惯例会采买的汾州特产外,几乎全是同鸭子相关的特色商品。
这几位客商的经历,当然不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惊奇,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但凡是过去来过汾州,都会先叫数量忽然暴增的鸭子大吃一惊,然后就乐得到处闲逛。
作为始作俑者的陆辞,也完全没想到效果会好成这样。
……亏他辛辛苦苦地做了那么久的农业经营规划。
结果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栽柳柳成荫。
最后效果拿来一看,竟还不如他对外正经公布自己一直引以为羞的饕餮名头、再宣称自己爱食野养的禽鸟,要来得显著。
不过他平心静气地一想,也多少能理解其中缘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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