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还下雨么?祭天的时候, 是不是也下雨了?”
“一点雨丝,不妨事。”
“换了衣裳没有?”陈恨絮絮叨叨的, 像李砚他媳妇儿, “打湿了头发没有?用不用卸下冠子来擦一擦?皇爷用膳了没有?长安那边是不是又来信了?”
李砚起身, 去拿洗漱的物什, 一面一字一句的回他的话:“换了衣裳;没有打湿头发;还没用膳,在等你;长安是来信了,已经安置妥当了,你不用操心。”
这么你来我往的一大通, 陈恨倒是没什么话可说了,只应了一声,由着李砚伺候他洗漱。
李砚问他:“中午想吃些什么?”
陈恨抹了把脸, 才觉清醒了些,却道:“做了个梦。”
李砚听着他说下去:“嗯。”
“梦见下雪了。”陈恨躺回榻上,闭了闭眼,似是回想梦里的情形,却也不愿意再说。
窗外仍下着雨,李砚吻了吻他的额角。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陈恨也接连病了几日。
期间贺行来探过他的病,还没见着人,就被李砚挡回去了。
长清公主也来过一趟,知道他最记挂的是什么,便与他说了两句外边的情形。她只管看着若宁公主,李渝也没法子,若宁公主那儿倒没有什么不寻常。
陈恨心想徐歇要反,大约会等到四月初。
四月初,圣驾也该回朝,或许在路上埋伏,或许打个出其不意。这么想着,陈恨也就稍安了心,静下来卧床养病。
从前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杂草似的将他缠起来,章老太医日日来诊脉,日日也劝他不要被杂念缠身。
这时候静了心,原就不是什么大病,他这病倒好得快些。
直到三月廿二。
病了的这些时候,陈恨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混不像个伺候皇爷的,是个要皇爷伺候的。
这日李砚醒得早,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衣桁上揽了件外衫来披。
李砚一醒,陈恨也就醒了。
天色不明,仍是落雨。
李砚推门出去,关上门时,陈恨也下了床,似他的模样披了件外衫,站在门里边,透过门缝偷偷看他。
是匪鉴来回话,他二人就站在廊下拐角处。
李砚背对着,他看不清李砚的表情。匪鉴说话又快又轻,他也听不清。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陈恨便转了目光。
檐下廊柱上挂了灯笼,暖黄暖黄的。檐下又接连着落下成串的雨滴,今夜的雨下的不小。
空气中传来湿润润的气息,雨水里混杂了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春泥的腥味。
湿气太重了些,陈恨再呼了两口气,那湿气便紧紧抓着他的心肺,叫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那头儿,匪鉴再抱了抱拳,就退下去了。
李砚还预备回去,再搂着陈恨睡一会儿,睡不着了搂着也好。他又警觉,一听见咳嗽声,便知道殿门开了,那后边站着人。
这么些天听他咳嗽,哪能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出来?
他推门进去时,陈恨将外衫往地上一丢,正要爬回榻上去躺好。转眼见李砚已经进来了,也丝毫不慌,只是躺好装睡。
“醒了就别装睡了。”李砚抬手,将案上的一支蜡烛点起来了。
陈恨抱着被子坐起来,理直气壮道:“都怪皇爷把我给闹醒了。”
这几天养病,把他的性子都养骄了。
李砚笑了笑,解下外衫,仍是躺到榻上去,伸手要揽住他的肩:“睡吧,天还早。”
陈恨问道:“皇爷不是从来不睡回笼觉的么?”
李砚直言道:“朕不睡,你睡,朕抱抱你。”
“我也不睡了,睡不着。”陈恨一面说着,却一面打了个哈欠。
外边响过打更声。
陈恨自个儿不听,非要问他:“皇爷,几更天了?”
“五更。”
“那也快天明了。”陈恨抬眼看他,“皇爷,来的时候带了一副棋,我们挪到窗边长榻上下棋好不好?等下完棋,天大概就亮了。”
李砚倒是敢说不好,使点帝王权威,强硬点,说自己就是要抱着他睡。
最后却是点头应了:“天冷,你把衣裳穿好,裹着被子,我们就下棋。”
*
临窗下棋,就是临窗指点江山。
棋盘上黑蛟白龙纠缠正欢。
他二人下棋从来不讲什么规矩。陈恨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来,在棋笥里搅了搅,抓了
一把的黑子握在手里。
他随口问:“方才匪鉴来找皇爷,是不是长安动了?”
“嗯。”李砚捏着个棋子,落到了棋盘上。
“那倒是奴失职了。”陈恨一面凝神看着棋局,一面不安分地将手中抓着的一把棋子弄出相碰的响声,“这些日子病着,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昨日傍晚,瑞王府的私兵把长安城城门堵了;徐歇打着勤王的旗号,往九原来了;禁军在宫中。”李砚顿了顿,“大约是去太极殿了。”
“如此。”陈恨落子。
“太极殿有许将军,禁军不会不听他的;行宫里有循之,他带着人在山下了。”
陈恨叹了口气,悠悠道:“徐歇还挺可怜的,这才一个晚上就玩完儿了。”
“阵仗不小了。”李砚笑了笑,“亏得朕步步紧逼,他还能闹成这样,算是厉害了。倘若确无防备,就要被那几个世家给掀了。”
陈恨心中暗喜,这回自己是不耗吹灰之力就完成系统任务了。
要让他自己想法子把徐歇扳倒,大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小兔崽子长大了,能够带人一起打副本了。
这把陈恨躺赢,是李砚抱着他过去的。
李砚见他面上笑意,问道:“你笑什么?”
“笑皇爷厉害。”
李砚亦是笑了,半真半假地回他一句:“比不上你。”
陈恨只当他是随口一说,也不应他。
二人下棋落子都果决,就这么一番话下来,已经过了十来招了,又落了十来步,案边蜡烛都烧去了一截。
陈恨又道:“顺王爷李渝那边?”
“已经叫匪鉴看着了,只等徐歇倒了,给他扣个帽子,这事儿也就了了。”
不知道徐歇要扶的是谁,也不用知道,甚至不用徐歇与李渝认识。只要有这个帽子扣上去,再加上闽中的种种迹象,由不得李渝不认。
朝中只管对天下人有个说法,不用对李渝有个说法。
有了徐歇与李渝做前车之鉴,接下来的改制会更顺利些。
陈恨笑着摇摇头,再为李渝叹了一声:“一石二鸟,有点厉害噢。皇爷是不是从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李砚倒不避讳他:“是。”
棋盘上黑蛟断首,白龙收官。
陈恨将手里剩下的两颗棋子往棋盘上一抛:“输了。”输了也不恼,仍是笑着夸了李砚一句:“还是皇爷厉害啦。”
这时候仍下着雨,天才破晓。陈恨丢了棋子,扭头去开榻前的格窗。
雨势转小,却起了风,席卷着雨丝落在发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子。
陈恨裹着被子,身子暖和得很,面上却被风吹得发凉。
皇家先祖选九原修猎场、建行宫,不是没有道理的。
万里江山,无边清净,风起云涌,别有一番豪情在。
“倘若早些时候看见。”陈恨咕哝着,说了一句好大逆不道的话,“奴就与皇爷争一争这江山了。”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将窗子关起来了:“病才好些就吹风。”
陈恨抽了抽鼻子,重新拣起棋盘上的棋子:“再来一局吧,这局完了,天也就亮了。”
可是这局棋才开了个头儿,云海翻腾之间,黑蛟白龙才堪堪显出龙首来时,墙那边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吵嚷声。
“皇爷?”陈恨一愣,总不会是循之没防住?徐歇的人上九原了?
陈恨想了想,只笑道:“那恐怕是位不速之客。”
案上蜡烛忽明忽灭,终是没了,烛光最后闪了一下,沉寂无声。
两人谁也不动,不再点灯。这时天光大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得棋盘上棋子颗颗闪着莹莹润泽的光。
那人就在窗外勒了马,马匹嘶鸣一声,随后是长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沉稳且坚定。
一直到了殿门前,他推门进去。
一路疾行,再小的雨也湿透了衣衫,更何况他身上还是血糊糊的。
右手拿着一把檀木大弓,腰间挎着箭囊。头发还披散着两三缕,面上两三点血迹,他抬手就抹去了。
他从腰上摘下一个铜制的小物件,一抬手甩到了棋盘上,打散了黑白棋子。
在外边受了凉,声色略显沙哑:“使得动瑞王府府兵的信物,我拿回来了,给你。”
来人是李释,也是李砚与陈恨没料到的变数。
李释低头,点了点腰间箭囊中箭羽的数目:“正好他们就守着长安城城门,我远远的拉弓射箭,把领头的杀了,还有一箭直射在了瑞王府的牌匾上,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陈恨忙下了榻,穿好了鞋去看他:“就这么,世子爷怎么还弄的浑身是血?”
“我来时在山下遇见些人。”李释退了半步,举起衣袖看了看,又摸了摸上下,“不过都是旁人的血。”
陈恨把他的脸抹干净,不再喊他世子爷:“小王爷啊,你何苦来?”
第81章 雩风(2)
永嘉二年,三月廿二。
两个常年留守九原行宫的宫女自蹑手蹑脚地自偏殿退出来, 手里还捧着几件满是血污的衣裳。
绕过了宫殿拐角, 只把悄悄话说给屋脊上的小神兽听。
桃红颜色丝带系着双鬟的宫女放缓了脚步, 小心地指了指后边:“那位爷是谁?年纪不大,模样倒是挺凶的。”
年纪稍大的宫女道:“你没听方才陈公子让我们带他下去洗洗的时候,喊了他什么?”
“阿姊,我听见了。”双鬟宫女跺了跺脚,“陈公子喊他小王爷, 但我在行宫里伺候这么些年, 从没见过这位小王爷。”
“年节时候, 你从城里回来, 还跟我提过两句, 这会子怎么反倒忘了?”
“我……”双鬟宫女想了一想,猛然醒悟过来, 不大敢相信地缓缓道, “啊!是瑞王府家的世子爷, 他们说他可凶了呢。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我看倒不像。”那年长的宫女笑了笑,将手里捧着的脏衣裳递给她。
“咦?”双鬟宫女用两根手指捻起脏衣裳的一角,“他到底是怎么弄的?在猎场跟熊打架了?”
“在山下与人打架了才是。”年长的宫女拂了拂袖,了然道, “我去给世子爷找一件新衣裳,你就别再进去了。”
“啊?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你不是觉着他凶么?还敢进去?”
偏殿内,宫女将新衣裳放在桌上, 隔着一扇屏风,她规规矩矩地垂着眸子,只听见耳畔流过水声。
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她不喊他世子爷,只道:“爷,衣裳放在桌上了。”
里边的人应了一声。
她又问:“是不是叫太监们来添些热水?”
“不用。”李释冷着声音吩咐道,“你出去。”
“陈公子说伺候不好,要罚我们的呢。”
屏风后边的李释似是愣了一会儿,刻意软了三分语气:“没有别的,是我不喜欢旁的人在,不会给他告状的。”
“那婢子就在外边候着。”
这话落地,又听闻门扇轻响,人走了。
李释再等了一会儿,稍弯了腰,热水漫过头顶,淹进口鼻,才教那血腥气稍稍消散了些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恨分明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跨马射箭,直奔长安,还杀了几个人?
这是不是皇家的宿命他不知道,但是这宿命让他有些恶心。
再待了一会儿,将头发丝儿都洗干净了,李释才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
随意抹了抹身上的水,换了衣裳,熏香味道有些重了,但总比别的什么气味好。
他用巾子将头发擦得干干净净的,束上宫女送进来的古玉冠,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那宫女仍旧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道:“爷是不是去寻陈公子?婢子给爷领路。”
李释抬脚,步下台阶:“不用,我记得路。”
他回到最初来的宫殿前,已经是上午了,天阴,却不再下雨,日头照来,稍有些天光,只是不热。
而这时,陈公子正同皇爷在榻上说着闲话。
下棋的时候他还裹着被子,这时候有些热了,便将被子往榻上随便一堆,活像个猫窝。
又悄悄的伸手去拿案上摆着的点心,李砚不管他,只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陈恨拿了点心,窝在手里掰了一块来吃,才知道那是不加糖的,什么味道也没有,干嚼面粉。
他叹了口气,将吃了一口的点心塞给李砚,一言不发。
李砚也吃了一口,面色一变,默默地放回去了。
“皇爷。”陈恨得逞地笑了笑,“不好吃吧?”
此时转头看见李释,陈恨又朝他招了招手:“世子爷。”
有几日不见,李释倒像是成长了许多。
先抬手朝李砚做了个揖,问过了安,才转头朝陈恨行礼。看似成熟,其实还是没大没小的喊他陈离亭。
又等李砚点头允了,才搬了把灯笼凳来,在榻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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