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随便聊聊天。”
蒲修云淡淡说了一声,眼神却落在焦丞的脸上,阳光太好了,这人的视线似乎也染上了些温度,盯得人脸不知不觉发烫。
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洞察到了些什么,嘴角突然噙满一个笑,伸出右脚走了几步,鞋跟发出“哒哒”两声,蒲修云站定,挡住一部分的光。
他站在李飞惮身前,咫尺的距离。
焦丞微微颔首。
阳光被挡住了一半,从他的角度逆着光,面前的两个男人站得很近。
他们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型,除此以外眼睛、鼻子、嘴唇都各有不同的特色,李飞惮桀骜不驯,蒲修云更多的却是一份气定神闲,或者说像昂首的天鹅,绝不低头。
这样的画面是有冲击力的。
可为什么有冲击力,焦丞说不出来了。
蒲修云斜眼看了他一下,就像前两次他们相遇时类似的对视,微微挑起眉眼,没有过多情绪,让你去猜测、去想象。
这人轻轻伸手,掰下李飞惮衣领卷起的小角,又轻轻松手,不再有半分逾矩。
可焦丞看懂了。
这个动作分明是做给他看的。
“我……”他开口刚要说什么又梗住了。
李飞惮后退了几步,“嗯?”
焦丞撇头:“没什么。”
“其实今天我带你来就是见他的。”李飞惮靠近半揽住焦丞的肩膀。可面对另一个人的注视,后者反倒没有那么自然起来,他很紧张……
李飞惮继续说:“只是没料到你们无意中见过面了。”
“见面也不算正式认识。”蒲修云眨眨眼睛,直直地注视着焦丞的眼睛。
“但现在认识了。”
下午是天鹅诗最忙碌的时间,大大小小的课,来来往往的人,都保有个自独有的节奏,却唯有三楼是最安静的。
他们四个下了楼,在人流的楼道里穿梭。
一点的课已经结束,中途休息半小时,二楼中央有个硕大的圆形透明教室,此刻围聚很多人——不同肤色、不同年龄,都群聚在一起切磋舞技。
这已经成了这儿的传统,李飞惮告诉焦丞。
三人停在二楼中央,安娜急不可耐地加入到她的学生中去,而蒲修云说给他们去倒咖啡。
李飞惮就和焦丞站在那里观望着。
“你不去跳吗?”焦丞问。
李飞惮摇摇头,“算了不想凑热闹了。”转眼发现焦丞的情绪不高,附在他耳边解释:“蒲修云是我很多年的朋友了,虽然一开始……也不算吧……但我把他当亲人看待,所以想带你见见他。”
“嗯。”焦丞轻轻地应和,排练厅里突然放了几首曲子,两个男孩正在对阵牛仔舞,场景好不热闹。
“这杯会比较浓一点。”
蒲修云回来将马克杯递给他们,随后另一杯递给李飞惮,看得出来那杯没有加奶,很苦,是李飞惮的喜好。
焦丞默默低头一喝了口,冰块很凉,调得很好喝。
“这么多年了这活动都没变,斗舞还在啊。”李飞惮感慨一句。
蒲修云“嗯”了一声,推开门走近了些。
他一向很少下楼,三楼整层都是他的,没人去打搅,他也不喜围观别人。
因此当他出现时,里头明显小幅度地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大胆或熟悉一些的会高声呼喊他的英文名,蒲修云也只是压低眉角点点头,不露声色。
焦丞回忆起在论坛看过的资料。
如果那确实就是蒲修云,就像那帖子写的,UK和黑池的大满贯,谁不如雷贯耳,李飞惮也从未获得过的成绩,况且他本人是位如此姣好的男性。
“李飞丹!”
不知道谁变扭地用中文也高声唤了声,最后一个音节都变了调,几个中国小姑娘开始笑他,随后所有人都开始起哄,好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一样。
李飞惮没动,笑着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大家继续玩别管他,可年轻人显然不满足,折腾着他一起来跳。
焦丞推了推:“你去跳吧。”
“也没什么好跳的,现在没以前那么热血了。”李飞惮揶揄笑着自己。
“李飞惮大伙都等你呢,你来一个,多久没回来了,这里有好一些都是老熟人了。”安娜跑过来催促说。
焦丞:“去吧。”
李飞惮勉强地迈了几步,随后人群中高声欢呼,开始鼓掌。
“Improvisation!”
“Improvisation!Improvisation!”
……
大家嚷嚷着即兴,说完就放了一首曲子。
李飞惮站在中间开始构思,他今天其实很疲惫,虽然身体动起来时,有时候不需要大脑的支撑,但站在排练厅正中央,头顶顶着灯,总会有种要好好跳的压迫感。
他站在原地,肢体努力去感知,而身前的光突然被挡住了部分,一个人停在了他的面前。
焦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站在一侧,作为观众期待自己男友的表现。
场内骚动了。
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看见蒲修云走到李飞惮的身旁,缓缓伸出一只手,然后流利地说了句:
“我和你一起吧”。
于是全场沸腾了。
“Wow!!!Viole!”
“Viole!Li!”
李飞惮答应了。
有人尖叫了。
两个男人跳舞是什么样子。
焦丞从来没有想过。
又或者他从没有在赛场上见过,他仅仅知道的,只有前天晚上李飞惮拉着他的手,两人胡乱地跳了一个晚上。
可眼前是不同的。
他们都是专业的舞者,受过专业的训练,也曾拥有过各自契合的舞伴。
这是一首热情的曲子。
斗舞很明显指向了桑巴,李飞惮跳的不是纯粹的桑巴,里面糅合了恰恰和探戈的舞步。
老实而言,焦丞很少认真地看人跳舞,而从始至终他都有好好看着的,从来只有李飞惮。
所以,当蒲修云踩着拍子第一次走进他视野里时,那每一尖儿都稳稳踏在审美的星轨之上。
“倘若世上真有神明,他或许就该如此般蒲修云,皎皎而不自知。”
他的好在每一帧,你说不出是哪般好,可他的的确确一瞬间俘虏了你的眼球。
焦丞不是觉得李飞惮就输了,只是冥冥之中蒲修云胜过一筹。
舞毕。
音乐未止。
熟悉的华尔兹圆舞曲。
焦丞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情感里,不知什么时候贺章站在了他的身侧,他迷迷茫朝他点点头,对方也微笑着点点头。
人群中倏然一中国女孩激动地大声唤道:“你们一起跳。”
这句话太具有迷惑性了,甚至让人分不清它的意味来。
可焦丞并不需要捋清,因为下一刻他就真真的看见蒲修云向李飞惮再次伸出了手。
端肩、下腰、侧头。
是女步!
李飞惮像是迟疑了,他站在那里半晌,似乎在思考什么,可眼前的人没有用,依旧侧躺着头,视线不偏不倚。
于是,他揽过了对方的肩膀和腰。
至此,焦丞突然对自己刚才的疑问有了无意中的解答。
男人和男人跳舞,他总觉得协调感是不美的,又或只能回想自己和李飞惮的不协调的所谓的跳舞。
因为他只见过宁依斐不情不愿地跳了男步,却没有见过有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为另一个男人沉下腰来。
可他错了。
男人和男人共舞,可以是美的。
也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李飞惮沉下腰来。
音乐扬起。
华尔兹最重要的是情感的对话。
焦丞看不清他们脚底的动作,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完完全全被这两张沉浸在他们所框定的世界里的表情所吸引了。
他大胆地猜测蒲修云跳过芭蕾。
而且是自己的芭蕾,独一无二的。
如此的他就像云端的天鹅,整理毛发,梳洗喙顶,最后会高昂着头颅,不蔓不枝的,心无旁骛的。
他们的连系处只在手掌和腰际,可这样的连绵感一直往外延展、延展,好像每一刻都混合在一起,互生互依伸出旁支……
男人的肢体、男人的骨骼、男人的脸庞、男人的动作,不故作姿态,不东施效颦,可以想象到的,这是两个韧劲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男人的共舞。
“他才是李飞惮最好的舞伴,即便从来没有过姓名。”
身在一旁的安娜不自知地喃喃道。
焦丞伫立在一旁,整个人像灌入了水中。
他曾经问过李飞惮的,饶泠说的“八个舞伴”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飞惮告诉他,是因为在和宁依斐参加黑池获得最好成绩时,记者采访打趣问他曾有过多少任“妻子”。
他回答了“七个”。
但身旁却有一个男人回答说:“八个”。
那个男人没有露面,但这个数字却牢牢地流传了下来。
后来焦丞看过那段视频,当时单纯地猜想那是贺章的声音,可如今仔细想想确实不像,那个声音慵懒的,尾音拉长的——
就蒲修云。
他就是那“第八个舞伴”。
欢呼声里,华尔兹圆舞曲结束了。
傍晚,蒲修云主动请他们吃饭。
饭桌上,李飞惮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跳舞尽兴后的兴奋,焦丞哥看得出来。
而另一位主角翻看着菜单,然后风度地推到焦丞面前,“我请客,不用客气,以前就想见见你,直到今天,不,是昨天才有机会。”他撑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叩动,很轻很轻。
焦丞礼貌地笑着,他不饿,真的不饿,只是脑子还昏沉,莫名得乏力,也莫名得疲惫。
这些症状与其说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或许,又可以说是源于他自己——第一次有了真实的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我都行,你点吧。”他回答着,又把菜单推给李飞惮。
李飞惮觉察出他的情绪,拢了拢对方出汗的发梢问,“你很热?”
焦丞摇了摇头。
蒲修云眯眼看了会,许久开口问:“你这次回英国是要回来跳舞了?”
李飞惮忍不住疑惑地笑:“怎么会,为什么这么觉得?哪怕飞回来一趟也可能是拿东西什么的吧,怎么我退役就不能来这里玩了,你们的逻辑有点古怪。”
蒲修云喝了口水,整个人倏然往后仰去,看向窗外:“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你做的决定从来没有反悔过,幸好没当真……”
声音越说越小,直到服务员陆陆续续上了菜,他才继续说:“你可以问问安娜,这些都是她说的。”
“是吗?”李飞惮惊讶地应了声,“那我等会去找她。”
他们吃了一会,吃得很安静,李飞惮偶尔中途聊了聊这两天的行程,聊了聊老布的近况,至于再多的便没有提。
焦丞自诩不是个胆怯的人,他善于观察别人的情绪,可眼下他反而觉得自己被观察着,这种感觉称不上糟糕,但也不怎么好。
天气很热,餐厅里的冷气呼呼地吹,蒲修云端正地切完最后一块牛肉,喝了口水,忽然笑问:“你没什么好奇的吗?”
焦丞被他的主动问懵了。
“什么都可以问,没关系。”他又说。
焦丞捏了捏刀叉,随后松开了手心,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拙劣,但潜意识的猜想早已呼之欲出——
“你们交往过吗?”
说出这句话好像并不妥当。
明明可以留到今晚问,留到只有他和李飞惮的时候再问,而不是裹挟着方才看舞的情绪,然后被感性冲昏了头脑。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正常,这是正常的,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职业。
这些焦丞都很清楚知道,可或许就因为如此,他才想听、近距离地听,这个男人的回答。
西餐店的灯很柔和,外头灯影摇晃
蒲修云下午没有扎头发,他的头发是真的很好看。
然后他说:“没有,只是我一直在追求他。”
第79章 局外人(上)
追求?
这个答案太意外了。
焦丞有点傻愣愣地歪着脑袋看了眼蒲修云,这男人也跟着一起歪头,然后噙着笑地盯着他,两人的样子同步起来。
没有任何遮挡和隐瞒的意思。
太坦率了。
焦丞忍不住想。
至少在普通人的视角里,追求未得善终终究是难以启齿的,又或者带了点羞赧。
但蒲修云不是,他可以看着你的眼睛、坦坦荡荡地回答,说得你哑口无言,可你又不觉得他是错的。
真神奇。
三个人吃完了饭,焦丞不知道该说什么,李飞惮也是,他中途三番五次张了口,张到一半也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挺尴尬的。
本来尴尬的应该是蒲修云,可现在倒成了李飞惮和焦丞各自的尴尬。
饭后贺章来了一趟,蒲修云便不再逗留,挥手作别让他们明天再来玩,焦丞应了。
李飞惮站在他身边着急着要说话,他好像想说蒲修云的事情,怕误解了,但焦丞眼下却没心思听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特别是碰到蒲修云之后。
他发现自己那些可笑的矜持和自卑在看到他们共舞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尖,酸溜溜的情绪裹挟着自尊性三十年来头一次变了质。
他甚至觉得自己站在黑暗里,就像第一次遇见李飞惮的那刻,仰望的视角逐渐偏离。他竟然还想,如果那年继续高考就好了,继续坐上飞机,继续穿上飞行服,继续走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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