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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公主学习政事完毕,她们绕道去了律府。
律老夫人早已命人等候良久,是从正门迎入的。
这律府建得恢弘大气,放在京都城里也是难得的勋贵之气,泼天富贵不掩。
正道四周是飞龙走壁的抄手游廊,月形拱门之后则是深深庭院。
三公主忽然顿足,然后抬手,遥遥地指给温漫看一座楼阁,“那是我母亲出嫁之前所居,这么多年一直保留着,如今已成了我到律府做客休息之地,很早以前我便命人不准踏入随意走动,怕坏了里面的摆设。见过外祖母后,我带你去看看。”
此行三公主还有一个目的,那日听到蓬莱使节的话,她乍然窥探到了母亲和湄姬之间不为人所知的隐情,所以她很想在母亲的闺房中,找找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
湄姬会对母亲产生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三公主并不认为是深宫几载便能如此的。而且她又想起了一桩事。
当年湄姬入宫,似乎背后有人暗中助力。不然一条毫无背景的人鱼,如何突然会被皇帝纳入宫中。
这桩事不去细想尚好,一旦决定去发掘,三公主便恍惚发现,这背后竟藏着诸多隐情细节,而如今她能所窥探到,好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思虑间,人已走到了正堂。
上方坐着鬓发微白的律老夫人,她不像寻常老妇人那般一到晚年就热衷念佛转珠子,而是依旧锦衣在身,目光烁烁,有着习武之人的精神气。
温漫发现,这律家出来的女子,似乎都有股非人气场,即便是阴沉的律皇后,也尚且有着挺然气质。
三公主携温漫,向律老夫人问了安。这位诰命在身的外祖母,即便是皇帝在面前,也要恭敬有加的。
看见自己人中龙凤的外孙女,老夫人笑得很和蔼可亲,“溯泱,你靠近点,让外婆仔细瞧瞧,”转眼,看向温漫,脸色就变淡了,“人鱼公主,您就不用了。”
温漫:……
看来从一开始,这位外祖母就没有接受自己。
是啊,堂堂人族公主,不嫁人,却娶了一条人鱼为正妻。这桩事,在京都城早就传开,被人族暗中非议笑话了。温漫不傻,她嫁过来这么久了,也知道这些人族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她配得上三公主的,其实连温漫自己之前也这样觉得。但从她告诉三公主,她不要再叫水姬这个名字开始,温漫便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三公主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该把自己放得那么低,她理应拥有人族正妻该有的对待。
正这样想着,身边的三公主清冷地说道:“外祖母,温漫乃我的妻子,也算是您的外孙女了,怎可区别对待。我与她,是一体的。”
律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她觉得定是这貌美人鱼给自己外孙女灌了迷魂汤,才让她如此利弊不分。
更何况,外界早就传遍了,三公主沉迷人鱼美色,不仅仅盛宠,而且耗费巨资为她打造金池。
律老夫人之前还不相信自己性子淡漠的外孙女会这么做,如今见了面,却不得不开始动摇。
“溯泱,既然你还尊称我一声外祖母,那还请尊重我的意思。今日邀约,帖上只写了你一人名字。”
言下之意,她并不想看到人鱼公主。
三公主完全不意外,当初她做出迎娶人鱼的决定,最激烈反对的便是这位外祖母。在她眼里,人鱼美姬终归上不了台面,不过是海中魅惑人族的妖物,人族玩弄尚可,迎娶当妻子简直辱没了自己身份。
如今三公主竟直接将人鱼带到她面前,律老夫人内心既厌恶又愤怒。
三公主却只是一脸淡漠,“外祖母,您这样说就不符常理了,帖上虽只有我一人名字,但也代表了邀请的是公主府,如今府中已经不只我一个主人了,温漫便等同于我,这是常情,我原以为外祖母应该懂的。”
律老夫人抿着唇,沉怒。
温漫适时开口,“老夫人,殿下,你们许久不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谈。我还是暂且避一下吧。”
三公主也不愿她再待这里看老夫人的脸色,于是顺着她的台阶下了,“好,让鸢尾带你去天双阁歇息。”
天双阁就是先皇后在娘家的闺阁。
律老夫人手指握紧,欲言又止,但三公主已经挡在了面前,眼眸锐利而幽深。
“外祖母,今晚我要在律府歇一夜,您不会不答应吧?”
说话间,温漫已经离开了这里,律老夫人这才慢慢松开手,不赞同地看着面前态度冷硬的三公主,“溯泱,定要将我们的祖孙关系弄得如此难堪吗?”
“在您做出将姨母送入宫中的决定之时,我以为,您已经不在乎跟母亲之间的母女关系了,既然如此,我们这所谓的祖孙关系,该是如何淡薄了。”三公主话里有讽刺之意,律老夫人自然是听出来了。
衰老体迈的老妇人坐在金玉雕成的座位上,忽然叹了一口气。“你母亲是那么优秀的人,最后却被困在深宫,你可知,你母亲在世时,为何在宫中广栽凤凰树?”
“她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如凤凰涅槃,飞出深宫,重过这一生。”
律老夫人眸中有沉痛之色,“不错,她自小便有鸿鹄之志,非等闲深闺女儿。可这一生,她终归被折了羽翼,憋屈地待在深宫为皇帝生儿育女。我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我不心疼她吗?”
三公主握紧手指,“那又为何要在她如此煎熬的日子里,雪上添霜?”
“我原是想让阿妹进宫,助她一臂之力的,却不想……”
她这两个女儿,都很优秀,妹妹又怎么甘心居人之下,她有谋略,有野心,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这就不是作为母亲的律老夫人能够掌控的了。
三公主今日却不是要跟老夫人旧事重谈的,她顺着这个话题,自然地问了出来,“外祖母总说母亲非等闲女儿家,却不知她年少时可曾有过什么经历。”
说起这个,律老夫人神色稍缓,“她啊,从小便很活泼好动,总爱钻研一些小东西。如今你身边的鸢尾、白芷、青木、萱兰,哪一个不是她慧眼识珠,一手栽培出来的。只是你四个属下,远不及你母亲啊。那时候,无论是医术、剑术,还是谋略、文采,你母亲样样出彩,无人能及。所以京都城一度盛传,你母亲便是这城中最耀眼的明珠。”
三公主听着,也能够想象母亲当时的盛名,她就是这样一个聪慧出类女子,前无古人。父皇钟爱她至深,也便不难以想象了。
她心口酸涩难抵,最后母亲却香消玉殒在阴暗龌龊的宫廷阴谋中,这一生,该是如何抱憾而终。
“既然母亲如此优秀,那她未出嫁之前,难道一直待在京都城吗?”
律老夫人陷入回忆,慢慢地说道:“自然不是的。你母亲心胸远大,十五岁那年便提出离开京都城,如少年郎一般出外历练。我同意了,派了暗卫保护,便让她孤身一人出城,想着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也好。她倒是常常将沿途风光写入信中,寄给我们。想来,那段时光应是你母亲此生最自由最开心的岁月了。”
后来律老夫人又说了很多,思念起这个她心中顶顶得意的女儿,她也不禁泪意婆娑。“溯泱,还好你继承了你母亲的风骨,她看到了,也该欣慰。”
三公主也忍不住握了握外祖母的手,“嗯,我会遵照母亲的遗愿,连同她的缺憾,好好走下去的。”
“若是你不娶那人鱼……”
终归又绕到了这个话题上,三公主收回神思,“外祖母似乎对人鱼族偏见颇深。”
“自然。”但在这个话题上,律老夫人偏偏不肯多言了。
这背后大概是有什么渊源吧。
三公主不愿再在此事跟老夫人起争执,看看天色,便托辞告退了。
晚膳也直接让鸢尾从厨房端到天双阁,并不曾跟老夫人一同食用,因为晚间律子卿便办完政事回来了。
老夫人也知道,这舅甥之间不对盘,故而也就随了三公主。她并不是恪守规矩的老迂腐。
天双阁建得十分大气,完全不像是闺阁,里面所摆的物什也多是有用的器具,如剑架、司南之类。
温漫在鸢尾的带领下,将阁楼差不多逛了个遍。
“你们殿下的母亲,一定是个妙人。”
鸢尾颔首,“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识大义,读百书,走天下,我们都是她一手栽培长大的。”
说话间,温漫忽然蹲在了一座池边,望入水底,久久不动。
鸢尾也随着她蹲下,“怎么了?夫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知道,先皇后在这座闺阁中几乎留下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的痕迹,一样都没有带入宫廷,似乎怕脏了这些心爱之物。
温漫看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才起身,讶然道:“底下,沉着好多人鱼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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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大床
这人鱼泪珠藏得极深, 水底污泥隐藏了它们原本夺目的光芒, 等闲发现不了的。
三公主和鸢尾住在这里多次,也都没有发现过,温漫第一次来, 却发现了,鸢尾不是不诧异的, “夫人,你确定底下真的有鲛人珠?”
温漫已经卷起了衣袖和裙摆, 她想下水将它们捞起来。
“我能够感觉到上面的气息。”
似乎是人鱼血脉之间的牵引, 她感觉得到, 这些鲛人珠来自她的至亲。
人鱼泣泪成珠,却又极少落泪,故而鲛人珠极其珍贵, 寻常不会赠予旁人, 都是自己藏于匣中,然后等逝去之后跟随自己入葬。
因为在人鱼心中,这些以泪化成的宝珠,同样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应当安息在同一处地方,这样方能算是圆满齐全。
而这水底下,却是有满满一匣鲛人珠散落。
三公主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温漫潜入水底,将珠子一颗颗捞了出来。鸢尾在一旁用清水洗去上面的尘泥。
褪去蒙尘的明珠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在外面每一枚皆是千金难买。
三公主蹲在池边, 眼眸微微震动,“是母亲藏在这里的?”
“应当是这样。”鸢尾将洗干净的鲛人珠递给三公主。
珠子圆润透明,宛如月色。三公主用指尖摩挲着饱满的弧度,质地优良,皆是鲛人珠中的上品。
不知当年泣泪的是怎么样的一条人鱼。
但这也证实了三公主曾经的猜想,母亲年少历练时定是曾经跟蓬莱人鱼有过接触。
只是这明显不是湄姬的,湄姬是在母亲生前最后几日方才分化,来不及落下如此多的泪珠。
三公主微叹一口气,只感觉这牵扯出来的前尘旧事越发复杂了。
温漫回到岸上,将最后一枚鲛人珠递过去,她数过了,一共有三十六颗。
每一颗,都与她的人鱼血脉有牵绊之感。
“殿下,这是出自同一条人鱼的泪珠。”温漫一边搅着湿漉漉的裙摆衣袖,一边心有余戚,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跟这些泪珠的关系。
还好三公主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让鸢尾寻了个金匣子出来,将这些鲛人珠装了起来,然后放在阁楼中。
方才下水,温漫裙摆沾染了污泥,变得脏兮兮的。
阁楼被夕阳笼照着,金光灿灿的,有风吹起少女额前的碎发,三公主看过来,忽然顿住。
温漫抬起头看向她,“嗯?”
三公主伸出手,帮她撩走那缕濡湿碎发沾染的污泥,垂眸,又看到温漫沾着泥点的脸颊,她牵住温漫的手,“先沐浴。”
阁楼里只有一间主卧,旁的,要么是侍女的房间,要么被改造成了器具房。所以她们今夜自然也是歇在里面。
用过晚膳之后,变回人腿一天的温漫终于感觉腿部有些干涩发痒。
这阁楼里没有专门泡浴的水池,所以温漫只能先将就地用浴桶泡一泡了。
三公主点燃烛灯,阖上扇门,只留了一方红木窗,然后缓步走过来。
浴桶里,温漫露出上半身,长发垂落,只用一根淡红绸带松松绑着,烛灯映照出一张花容月貌来,眉眼温润灵动,红唇嫣然。
而长发尾稍,正从一条半透明的蓝绿色鱼尾轻轻拂过,烛灯下的鳞片交织重叠,纹路神秘又漂亮,随着清水的晃动,透出几许妩媚。
三公主坐在一旁,细细端详着温漫的脸庞,发觉她眉眼间似乎愈发秀美了。
她拿出玫瑰花露,倒在手心中。
温漫见她准备齐全,都不需要自己提醒,不禁弯了弯眉眼,“这也是萱兰告诉过你的?要随身备着花露。”
三公主将她的鱼尾轻轻抬起,以手托着,然后腾出另外一只手,沿着鱼鳞弧度,细细抹去了,“是青木。”
“嗯?那个常年在外奔走打探消息的少年?”温漫只远远地瞧见过对方的黑色背影,因为是跟萱兰一样的黑衣,所以她注意了一下,但对方很快就跟兔子一样翻墙离开,动作很快。
“他曾经在蓬莱暗中调查过一段时间,知道王室人鱼都是如何保养自己尾巴的。”三公主看着手中被抹得油光水滑的鱼尾,勾唇笑了笑。
半透明的鱼鳞,宛如一面面半圆形小镜子,能照出万千容颜,触手冰冷光滑,又略带坚硬,是她喜欢的手感。
三公主抹得专注,冷不丁,脸颊被尾鳍的分叉顶端拂了拂。
温漫正翘起自己的鱼尾分叉,努力地去撩拨三公主。
那尾鳍完全展开,却是透明质地,宛如雪白的薄纱蝉翼,纹路清晰可见,又透明玲珑。三公主便触手摸了摸。
温漫敏感地扭了扭。
她环顾四周,完全陌生的寝屋,一想到这是三公主母亲曾经的闺房,她脸颊咻地变红,“在……在这里,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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