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最能体会到这琴声中的意趣,待琴声停止,口中发出一声喟叹,轻声道:“我好像看到了林叶飞舞、鲜花盛开,高山日出和朝霞染红天空的美好景色。”
梅惊弦对他微微一笑,“这世间最美好的,正是这些最寻常的景色。”
花满楼赞同的点点头,“我往日亦觉世间有许多美好之事,但听了梅公子的琴声,却又有了一番新的领悟。”
梅惊弦看向西门吹雪,这人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看不清所思所想。
看来果真是个执拗的。
少年的手抚摸着琴上的青玉,脸上含笑,忽然道:“我师门武功为琴剑双修,我为门主长徒,长辈们更是严格要求,不求事事做到最好,也必然不可落于众人之后。我三岁习琴,因不喜见血,遂不喜用剑,十岁第一次参见门内比试,被一位师兄用剑从台上逼了下去。师伯盛怒,收了我的琴,让我拿着剑站在场上,接受十多位师兄弟的挑战。”
当时的他还深受前世的影响,内心对像刀剑这样锋利的管制品,总有一股难以言明的避讳,所以和琴配套的剑几乎都是被压在下面,连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西门吹雪的目光仿佛闪动了下,落在他脸上。
“我剑术浅薄,没有了琴,即使师兄弟们留了手,还是受了不轻的伤。门中流言四起,说我才不配位,辱没了师父与师祖的名声。”梅惊弦脸上仍是带着笑,食指还漫不经心的挑了下指下的琴弦,没有说那些传流言的弟子最后都被大师伯狠狠的罚了一顿。
一只腿上缠着花枝的雪白小鹿扬起脑袋蹭了蹭他的脸,他抬手摸了摸它的耳朵,接着道:“我休养了两个月,终于拿起了剑,因起步较晚,比不得其他师兄弟,只好暂时将琴放下,将精力用在练剑上。后来我逐一挑战那些在剑术上胜了我的师兄弟们,开始时,总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十次中未赢一次。输了后我就回去继续练剑,待觉得自己有所小成时,就继续挑战,随着时日渐久,竟也有了胜绩。最后,门中同辈中,可匹敌者屈指可数。”
“后来有人清算了我的败绩,竟不下于百场。”梅惊弦淡淡一笑,认真的看着西门吹雪,“我输了百场,还活在这世上,而你只输了一场,就要以命相付吗?”
西门吹雪沉默一瞬,冷然道:“对我而言,输就是死。”
“以身殉道,固然可敬。”梅惊弦起身,将琴背回身后,“然身死道消,世间不复,更遑论寻求剑道极致。”
白衣剑客沉默不语。
“武学之道,不该一概而论,天赋卓绝且勤学苦练之人,每日都有进境,剑之道亦如是。”梅惊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苦口婆心过,“君若止步于此,未免可惜。言尽于此,望好自珍重。”
话落,他疾步出了水阁,生怕这白衣剑客说不通追着要死在自己剑下。
“梅公子!”上官丹凤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少年携着小鹿匆匆走在九曲红桥上,“如今早已过了晚膳时分,在下腹中饥饿,自当找个地方用些夜宵充饥,顺便寻个去处以供休憩。”
阎铁珊追在上官丹凤后面,闻言立刻道:“公子于公主及在下有大恩,此等小事,怎可劳公子费神?我马上让人准备酒宴,给公子与公主接风洗尘。”
梅惊弦本想就此离开这里前往京城,但思及上官丹凤刚刚失去了父亲,这阎铁珊虽说是大金鹏王朝旧臣,对上官丹凤的态度也十分恭敬,但仅此一面也不能妄下定论,多待两天观察一番也好。
于是从善如流道:“那就有劳阎总管了,不过无须太过费心,一二小菜便可。”
第二日,梅惊弦没有见到那名为西门吹雪的白衣剑客,听陆小凤说对方已经于昨夜离开,不由松了口气。
那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虽是上官飞燕的情人,也对她意图谋夺大金鹏王朝财富的计划知之甚详,然而除此之外所知也不多。
霍天青是武林奇人天禽老人的儿子,阎铁珊从他那里得不到更多的消息,迫于他的背景最终只好放其离开。
然而心爱的女人死在自己的掌下,背叛恩人阎铁珊的事情也被众人所知,自己能脱困还是因着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来自父辈的影响力,霍天青心痛之余被重重的打破了骄傲,俨然有些一蹶不振的趋势。
梅惊弦在珠光宝气阁待了两天就待不住了。
因着大金鹏王朝另一位旧臣、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莅临,和阎铁珊及陆小凤等人商议青衣楼之事。
这位峨眉派掌门此行还带了四位女弟子,同住于珠光宝气阁,梅惊弦每每出门在后院抚琴的时候,这几位女弟子便如同赶集一般前来围观。
如此倒也还好,然而她们得知梅惊弦打败了西门吹雪后,行为便有些逾越,数次和上官丹凤争吵起来,令他不堪其扰。
念及阎铁珊与独孤一鹤这些日子对上官丹凤这位王族后裔十分善待,也是因着独孤一鹤,上官丹凤独战四女从未落过下风。梅惊弦也再无顾忌,一日清晨,直接留书一封,悄然离开。
……
没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跟在身边,独自一人的梅惊弦很快就到了保定。
他进城的时候天已擦黑,城中却很是热闹。
只因明日便是重阳佳节,此刻街上大多的店面人家已经在门口插了茱萸,还有些行人手捧菊花与菊花酒,显见着是为明日的佳节做准备。
梅惊弦手上牵着一匹披挂绫罗银饰的银鬃白马,身后跟着六只漂亮的小梅花鹿,如此已经很是引人注目,更兼之他容貌生的秀雅昳丽,肤白唇红,左眉上点染桃花,白衣玉饰,漂亮得不似凡人,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忍不住一再侧目。
有两个相携而过面目慈和的老人看到他,不由分说对他的容貌一顿夸,又强送了他两朵金菊,并介绍了价格公道的客栈。
梅惊弦收下菊花,谢过老人,眼见着路边的行人有一拥而上的趋势,忍不住牵着马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先去寻客栈,而是找到了一处人流颇多的酒楼,打算先尝尝本地的美食。
大堂虽然还有空位,但梅惊弦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被一群陌生人盯着,于是要了个二楼靠窗的雅间。
等上菜的过程中,隔壁的雅间似乎也进了客人。
纵然梅惊弦并无窃听旁人说话的意思,但无奈间隔的木料无法阻隔声响,后面的说话声一阵阵传了过来。
“诗音,这酒楼里的饭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府,让府里的厨子给你做吧。”
“龙大爷,府里的饭菜再好吃,想必诗音姐姐吃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吃腻了,诗音姐姐难得出门一次,自然应该多尝尝外面的美食。诗音姐姐你说呢?”
“都听莺妹妹的吧。”
听声音似是一男子与两个女子出来吃饭,梅惊弦没有在意,在点的菜上来之前,从背包里取出新鲜的草料喂梅花鹿。
“公子,您的菜来嘞!”店小二送来菜肴,雅间里立刻弥漫着一股饭菜的清香。
梅惊弦对他微微一笑,“有劳。”
旁边雅间里的人似乎这才注意到隔壁有人,谈话的声音都小了些。
梅惊弦点的菜不多,他虽然喜爱美食,但受从小的教育所致,从不喜浪费。
这家酒楼的老板颇有巧思,连雅间里也应景的摆了几盆金菊。
梅惊弦看着那两盆金菊,忆起过去的重阳节与师兄弟们登高与师长们赏菊的情景,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时的欢畅和乐。
而此刻,却只有他一人流落在这异世,佳节降至却席间独坐,前方左右的位子皆是空荡荡。
少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往日和煦的双凤眼一暗,闪过几许寂寥。
第11章 一只琴始皇
梅惊弦从背包里取出一坛去年收进去的菊花酒,开了封,打算自饮自酌一番,醉后一番好眠,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左右此刻也无人规劝他年龄尚小不许多饮了。
酒坛甫一开封,一股浓郁的菊花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扑面而出,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姿态在雅间中酝酿,勾人生津,连那诱人的饭菜浓香也退避了几分。
“好香的酒!”
一道惊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消片刻,雅间外就传来了轻巧的叩门声。
梅惊弦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随口道:“请进。”
就在他的声音落下的下一刻,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走进来一个满面胡渣有些落拓的男子。
“小兄弟。”那男子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饭桌上的酒坛上,高挺的鼻子还耸了耸,“你这酒是哪家买的啊?我一路走来,还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菊花酒。”
重阳时节,各地都有饮菊花酒的习俗,虽明日才是佳节时分,但有些人家已将酿好的美酒开封,城中的酒楼客栈更是早已将菊花酒放入售卖之列。
“这是我自家酿的酒,并非外面买卖而来。”梅惊弦看着对方眼底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垂涎与不舍,不由莞尔。
这男子打眼看去虽有些粗放落拓,但他方才敲门时的节奏不轻不重,进门时也不多看,只顾着盯着那坛酒,看着他时也不如旁人一般为他的相貌所惑,眼眸清亮正直,显见着是一位粗中有细的直爽之人。
想着自己一人独酌未免有些清冷,梅惊弦起了意,不由道:“这位大哥若不嫌弃,不防坐下同饮。”
“这怎么好意思呢?”男子口中推脱,眼睛却盯着那坛菊花酒不放,想走又不舍,看着十分纠结。
“无妨,我未及舞象之年,本就不可多饮这杯中之物,然这美酒一旦开封,若不尽快享用,待得明日便失了那醇美滋味,纵然我不好酒,也觉可惜了些。”梅惊弦微微一笑,又拿了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往男子的方向一推。
听着少年一番劝说,鼻间又闻着那绵延而来的酒香,男子再也按捺不住,拉开椅子坐下来,“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话落,他捏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还喟叹道:“香!花香馥郁,后劲十足,走过了各地,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带劲的菊花酒!”
梅惊弦克制的饮了两口就不再碰了。
毕竟酒精会影响大脑发育,他现在年龄还小,可不想日后身体长高了智商却变低了。
那男子饮了几杯,沧桑的脸上有些微红,双眸却依旧清亮,“我看小兄弟不是保定人士啊?不知你打哪儿来啊?”
“在下祖籍杭州,路过此地,打算前往京城。”梅惊弦说得简略,毕竟他并非本土人士,若说得多了便经不起推敲,不如不说。
“那巧了!我正是京城人士。”那男子扬唇一笑,对少年道:“我姓崔,在家中行三,我虽不是自小就长在京城,可也在那儿待了好些年了。京城哪里的菜好吃哪里的酒最香,没人比我更清楚!今日我喝了小兄弟你的酒,来日到了京城我一定好好招待你!对了,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少年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的饭菜,道:“在下姓梅,名惊弦,未及弱冠,遂无字。”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好名字!”崔三拍手夸赞。
“崔三哥误会了,”少年摇摇头,接着道:“并非‘裂石响惊弦’的‘惊弦’,而是‘雪打梅落惊丝弦’的惊弦,在下胸无大志,这双手只拨得动琴弦,可拉不开那弓箭。”
这时,旁边的雅间也再次传来了说话声。
那个活泼的女声道:“诗音姐姐,明日便是重阳节了,我们明日一起去登高吧?”
另一个男人道:“诗音,再过五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日,家中一应事务还未准备,这几日我们先准备成婚事宜,来日我再陪你一同外出赏景吧?”
“龙大爷,诗音姐姐成亲后就为人/妻为人妇了,到时再出门可再没有如今的方便自在。反正再过不久诗音姐姐就要成为你的娘子了,你何不宽容一些,让她成婚之前能松快松快?”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诗音嫁了我就不能松快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这意思。”
没说两句话,这一男一女竟开始吵起来了。
清楚的听到旁边传来的争吵声,梅惊弦和崔三尴尬的对视一眼,一个埋头吃菜,一个埋头喝酒。
到最后,还是那叫诗音的女子出声打断了争吵。
那边安静了下来,崔三打了个酒嗝,兴致勃勃道:“梅兄弟,相逢即是缘,恰好明日就是重阳,我们也一起去登高望远,怎么样?”
梅惊弦点点头,“乐意之至。”
等他们酒足饭饱出了门的时候,隔壁雅间里的人也走了出来,其中一鹅黄衣裳的俏丽女子看到梅惊弦,双眼一亮,随即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梅惊弦在她那目光中全身都起了一阵寒意,还未细究,崔三已经走到他身边,道:“梅兄弟,天色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去客栈吧。”
梅惊弦点头,带着小鹿和崔三一起出了门。
……
月明星稀,初秋时分的夜晚已经有了两分寒意。
靠墙的软塌上,六只可爱的梅花鹿横七竖八的卧着,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四下打量,嘴里还嚼着软嫩的草料。
少年拿了捧书卷翻阅,密如羽织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落下两方阴影,精致的面容被昏黄的烛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纱,眉上点染的粉红桃花或绽放或闭合,更添几分艳色。
店伙计在屏风后的浴桶中添好了热水,笑着对那漂亮的少年道:“公子,水好了。”
“有劳。”梅惊弦起身,随手将书卷放到桌上。
“公子客气了。那小人就先出去了,公子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叫一声。”店伙计见这长相俊俏又出手阔绰的贵公子没有其他的事情,极有眼色的立刻出了门,又轻轻把门带上。
梅惊弦上前落了门栓,回到妆台前坐下。
修长软腻的手取下头上的玉簪玉冠,拉下坠水滴青玉的额饰,一头青丝垂落,遮住半边如玉容颜。
少年走到屏风后,往水中倒了几滴香露,水汽氤氲花香升腾中,解下腰带,踏入桶中。
梅惊弦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拢住长长的青丝,在水中仔细搓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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